不能正確認識花襲人就不能正確認識林黛玉【二】

時髦的傻子【圖片源自網(wǎng)絡(luò)】

二、黛玉和襲人結(jié)盟，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

       長期以來，多數(shù)讀者依據(jù)脂硯齋批語【晴有黛影，襲為釵副】，說黛玉和晴雯、寶釵和襲人分屬兩個小團體，其實是對這句脂批的誤解。這句脂批主要是從她們在性格上有某種相似之處而言的，其實黛玉是和寶玉紫鵑襲人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可能有人對此說法難以接受，但我說他們之所以結(jié)盟，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

       任何一個姑娘，隨著年齡的增長必然會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這是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黛玉出身豪門貴族書香門第，深厚的家庭儒教決定了她絕不會走歪門邪道。但是即使有寶玉的情深意篤又能怎樣？最終仍然難以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法定程序，這是封建禮教的不二法則。然而這又談何容易？【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32回）就是黛玉的現(xiàn)實問題。你說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能有何良策決定自己終身？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盡量在輿論上占據(jù)主動，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斷地造勢去影響決策者的意志，或許還有一線希望。這個戰(zhàn)線都應該有誰呢？寶玉自不待言，紫鵑對自己的忠心也是有目共睹，再一個最佳人選就是襲人。

       寶玉身邊美婢如云，出類拔萃者如晴雯麝月就有幾個，黛玉為什么偏要選中襲人？竊以為原因如下：其一襲人是寶玉首席大丫鬟，上可直通賈母，中可接觸王夫人，下可直接影響寶玉。其二襲人性格穩(wěn)重，做事低調(diào)而不事張揚；其三襲人外柔內(nèi)剛很有主見，是非曲直從不含糊；其四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襲人【心地純良】【溫柔和順】忍辱負重，將來關(guān)系好處。雖然說【賢妻美妾】，妾一般重相貌而輕品性，而且妻本就壓妾一頭，但歷來妻妾之爭數(shù)見不鮮，況且【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是多數(shù)男人的信條，眼皮底下就有王夫人和趙姨娘的現(xiàn)實例子。所以，黛玉選中襲人是她聰明靈透頗有見地的明智之舉。同時也說明她在自己終身大事上并非任其自生自滅，而是有所作為過，努力爭取過。

       第31回黛玉公開稱呼襲人【好嫂子】，說明黛玉慧眼如炬善于識人，更是把襲人納入統(tǒng)一戰(zhàn)線拋出的橄欖枝。網(wǎng)上有文章說這是黛玉對襲人想當姨娘的莫大的諷刺，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說這種話者就沒看到作者后面安排的情節(jié)才是對他莫大的諷刺！第36回襲人被提為姨娘在大觀園半公開，【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云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云便轉(zhuǎn)身先到廂房里去找襲人?！?/span>——孤高自許的林黛玉是品格清高的謙謙君子而不是人品拙劣的勢利小人，怎么會前面剛剛諷刺了襲人想當姨娘，后面又去給襲人提為姨娘恭賀道喜？這不是作者自打嘴，是某些人自打嘴！

       黛玉拋出了橄欖枝，襲人是接受還是推拒呢？有人說襲人支持【金玉良姻】反對【木石前盟】。八七版紅樓夢電視劇甚至在第33集中加進去一個情節(jié)：描寫襲人如何攛掇王夫人進宮求告元妃出面支持【金玉良姻】。這種篡改原著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極不負責的做法，在社會上造成惡劣而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都余毒難消。其實這都是被表象所迷惑的淺薄認識，并沒有從實質(zhì)上去理解紅樓夢文本。

       作者早有伏筆：【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span>這襲人之【癡】就表現(xiàn)在唯寶玉馬首是瞻，【寶玉好我才好】是她指導一切言行的最高原則。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她一貫規(guī)諫寶玉留意四書五經(jīng)仕途經(jīng)濟，寶玉不聽她還【心中著實憂郁】（3回）。但當她發(fā)現(xiàn)難以改變寶玉秉性時，為了不使寶玉過分為難她也會靈活地改變策略：【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span>（19回）

       寶玉心中究竟喜歡誰，襲人自然很清楚。尤其是寶玉迷了本性，錯把襲人當黛玉【訴肺腑】之后，襲人更是認準了黛玉才是寶玉真愛。而且以寶玉的癡性、拗性、呆性，只能順其心不能逆其意才是唯一選擇。于是，襲人審時度勢，本著【寶玉好我才好】的原則，毅然決然加入了寶玉黛玉紫鵑組成的【木石聯(lián)盟】。而且，黛玉已經(jīng)拋出橄欖枝，襲人按照【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之儒教理念為黛玉做了兩件事——

       一件事是第34回，襲人向王夫人建言寶玉最好能搬出大觀園——也就是受到詬病最多的所謂【襲人告密】（為縮減篇幅未引原文）。這是寶玉【訴肺腑】引起襲人警覺，如果任其發(fā)展，一旦有小人造謠誹謗，不但寶黛難以如愿，寶玉連帶著黛玉【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這并非危言聳聽，而是極有可能的。第9回有言：【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辭?！?/span>寧府如此，榮府豈能獨善其身？賈母的【掰謊記】更是一針見血：【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54回）很明顯，賈母說的不是私奔也不是野合，只要你【想起終身大事】——也就是說你只要有私定終身的苗頭，那可就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

       正因為襲人建言正當、理性、大有裨益，脂硯齋（蒙批）才會在這里分別批道：【遠憂近慮，言言字字真是可人。】【襲卿愛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來，不覺令人靜聽?？垂僮允。铱砷熉越渲??！?/strong>——對襲人建言給予了極高評價。所以，只要是理性分析就不難看出，襲人建言確實是對寶黛愛情的保護。

       然而，襲人建言卻遭到紅樓夢論壇激烈而持久的抨擊和討伐，說這是襲人【破壞寶黛愛情】的鐵證，說紫鵑才是對黛玉真好。殊不知紫鵑攛掇黛玉趁老太太健在早拿主意，攛掇薛姨媽為寶黛牽線搭橋，仍然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支持他們暗箱操作。【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57回）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一些憤青更是義憤填膺，說襲人自己已經(jīng)和寶玉滾了床單，反而提醒王夫人防止寶玉接近其他女性。大罵襲人【賊喊做賊】、【做了神馬還想立貞潔牌坊】云云。這些攻擊性評論很是義正辭嚴，其實是對封建社會的【良賤不可同語】一竅不通，把奴婢襲人和小姐黛玉視為身份地位同等的花季少女，甚至說襲人是嫉妒黛玉。這種認識不分尊卑良賤，抹殺了封建等級，理解上完全錯誤。

       另一件事就是第62回寶玉過生日，探春沒記住黛玉生日，說二月沒人過生日。【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又遭到多人攻擊，說你一個丫鬟也太把自己當根蔥了，竟然管起黛玉是不是賈家人來！

       第18回元妃省親，【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王夫人啟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辟Z妃聽了，忙命快請。】第25回【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引得黛玉嬌羞無限嬌嗔不已。第26回，林黛玉（想）：【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span>

       這幾處都說黛玉不是賈家人，可見襲人并沒說錯，本就不應受到攻擊。那為什么襲人要多說一句【只不是咱們家的】呢？其實是在為寶黛結(jié)合從理論上造勢，因為上述鳳姐的玩笑話可做類比。賈府所有主人里，只有鳳姐支持寶黛最堅定。鳳姐人品不好，但她的精明連作者都極為贊賞。她知道黛玉不諳俗務(wù)，如果黛玉成了寶二奶奶，每日只知道風花雪月詩詞歌賦，絕對威脅不到她賈府大總管的地位。但如果寶釵成了寶二奶奶，她的地位只怕就會岌岌可危。對于為了利益不惜玩命的鳳姐來說，一定會用盡手段支持寶黛。所以看似在說笑話，其實是在為寶黛結(jié)合造勢。

       襲人說的【只不是咱們家的】和鳳姐的玩笑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黛玉【不是咱們家的】寶黛才能結(jié)合。若說就是咱們家的，即使是舅父養(yǎng)女和寶玉也是兄妹關(guān)系，一句【兄妹不婚】就能叫你前功盡棄。封建禮教就是這么虛偽，但人們又不得不遵守！所以當時在場的寶玉不怒反笑【指襲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她所以記得?！薄?/span>寶玉的【笑】和黛玉在鳳姐開玩笑時的【嬌嗔】同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對這種造勢的竊喜和默認。不同之處在于，鳳姐是主子可以公開造勢，襲人是奴婢，只敢隱晦地暗示而已。

       以上分析說明襲人其實是黛玉陣營的人，支持的是寶黛愛情。至于有人誤解那是人家的權(quán)利。但需要說明的是，恩格斯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有一段很經(jīng)典的表述：【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span>可見，游離于作品設(shè)定的典型環(huán)境之外，用現(xiàn)代社會道德價值觀去理解、評價紅樓夢中的典型人物，其結(jié)果只能是荒謬可笑的。

       有人以寶玉背著襲人打發(fā)晴雯給黛玉送帕子為依據(jù)，說晴雯和黛玉才是一條戰(zhàn)線。其實晴雯也就是個跑腿的，對寶黛之情并不理解。【林黛玉聽見，越發(fā)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strong>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34回）

       由于身份地位上的差異，黛玉和晴雯的交集遠沒有和襲人交集多，有些反而是負面的。比如第26回晴雯本來是對寶釵有氣，但因脾氣暴躁誤把黛玉拒之門外。使得黛玉【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span>連脂硯齋都心疼地說：【可憐殺！可疼殺！余亦淚下?！吭俦热?/span>第79回黛玉聽完晴雯祭文后的【滿面含笑】等處。

       以黛玉的聰明靈透，同盟軍只會選襲人不會選晴雯。這里不是要貶低晴雯，黛釵晴襲都是曹公摯愛，都是善良女孩而不是壞人，貶低哪個都不可取。至于她們死傷離散最后都難如愿，正是作品要表現(xiàn)的悲劇美。對她們的不幸遭遇應該同情而不是揶揄，這也是紅樓夢勸人向善的藝術(shù)訴求。

       還有個例子可以反證襲人和寶釵并不是一伙的。第34回【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huán)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睂氣O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

       ——如果襲人和寶釵是一伙，寧肯欺騙寶玉也不會如此口無遮攔扯上薛蟠。【守著禿子別提和尚】我想襲人不會不懂?？赡苡腥藭f，你咋不說說襲人把寶釵單獨留在絳蕓軒寶玉身邊，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為撮合【金玉良姻】效力呢？我說，凡是認為寶釵絳蕓軒繡鴛鴦是襲人和寶釵同伙證據(jù)者，都是小兒之見。有不服氣者或是對此感興趣者不妨靜待時日以觀鄙人專文，這里不做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