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收 記 憶(散文) ·馬騰馳 杏黃了,地里的麥子也跟著黃了。 記得小時候,老家大張寨的巷道上,每當賣杏人吆喝著:“賣杏!賣——杏——來!利胡兒甜杏?。?!”那一嗓子清亮高吭的吆喝聲響過,樹上的布谷鳥也隨之就叫開了:“算黃算割”、“算黃算割”。 天氣燥熱,地里的麥子枝葉“錚錚錚”地炸響著。那長長的麥芒下被麥殼緊緊包裹著麥粒,一天比一天膨大堅硬起來。布谷鳥的叫聲,一天比一天頻繁,一天比一天急促。 種了一輩子地的祖父,蹲在院子里的核桃樹下,一邊在磨刀石上“呲呲呲”地磨著鐮刀,一邊說,鳥鳥比人急哩,它也怕把麥子散失到了地里!收麥、碾場、曬麥,都是緊三火的事!麥收大忙天,哪一樣活兒都耽擱不起呀! 天氣,已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坐在屋子里啥也不干,渾身的汗也淌個不停。農(nóng)家的院墻、村外飼養(yǎng)室的圍墻上,凡是能整排寫字的地方,村子里的文化人已用白灰上刷上了“龍口奪食,顆粒歸倉!”與“三夏大忙,防火防盜!”等等的大字標語。人們忙著跟會趕集,置辦夏收要用的木锨、掃帚與簸箕等各種農(nóng)具。村里的大喇叭,不停地喊著忙收都要注意啥啥啥,都要做到啥啥啥。那聲音大而響亮,傳得很遠很遠,離村子幾里以外的三、四畛地里,都聽得清清楚楚。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焦慮而又興奮快活的氣息。村人們緊張焦慮,是怕忙收時節(jié),碰上大風和陰雨天,糟糕的天氣會把麥子毀在了地里。興奮快活的是,一料子的細糧莊稼收回來,困難時期的人們會“跟著碌碡過個年”。新麥子收回來,熱蒸饃夾辣子、長長的筋道的片片面、柔軟爽滑的面皮,等等平時難得吃上的誘人面食,就可以做來解解饞了。 麥子已黃透,開鐮收麥了!隊里的青壯年男女勞力,一人提著一瓦罐的水,拉了架子車,架子車上放著鐮刀與一卷扎綁麥捆子的粗勒繩。東邊的天際,太陽還沒冒花花,他們早早就趕到了地里,搭鐮上手,一個跟著一個,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地里勞作開了。 到了正午,狠毒的太陽,好像燃燒著的熾熱火球,仿佛要燒毀了地面上所有的東西。此時,地里的麥子桿桿已被太陽曬得透干透干,割起來,是要輕省一些。已勞累了大半上午,精疲力盡的人們,趁著這當兒,拿出了拚命的勁頭,一鐮一鐮往前割著。鐮刀伸到繁密的麥子桿里,滿地是“嚓嚓嚓”、“嚓嚓嚓”的響聲。 那時,當大隊婦聯(lián)主任的母親,是公認的凡事走在前頭,干活麻利的人。她和隊上的婦女們一起,同男勞力一樣,一壟一壟地割著麥子。母親的衣服,被汗水全部濕透了,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穿在了身上。滿臉通紅、汗水不斷流下的母親站起身,往后直了直腰,抬頭朝麥壟的前方望去。她把右手的鐮刀倒在左手里,騰出的右手攥成拳頭,在酸困疼痛的腰上用力地砸著。完后,她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又彎下腰朝前割去。 我那時還小,去地里給母親一次一次送水。母親彎腰割麥,用拳頭用力在腰上砸著,滿臉通紅、汗水濕透衣服的形象,給我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記憶。幾十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我都難以忘記母親當年辛苦勞作的那個場景。 拿來兩把麥子桿,頭對頭打成結,編成一個麥草繩。用這麥草繩,把割下的麥子捆成一個個麥捆子,再把麥捆子用架子車拉到麥場里去。我記得我們馬家西隊幾丈高的麥子垛,就摞在壕岸上麥場的最西邊。各家各戶自留地的麥子,堆在麥場的東邊,也就是飼養(yǎng)室的北邊。 “小麥上場,繡女下床。炎炎烈日,老少彎腰。”這句俗語,是當年麥收時的真實寫照。收回的麥子該碾場了,人們一大早就去麥場,解開麥子捆,抖開,把它松散地平攤在麥場上晾曬。到了中午,一個人牽著牲口,拉著碌碡在碾壓,碾壓一遍后,其他的人,一個跟著一個,一圈一圈地快速翻場。翻場,就是把碾壓平的麥草重新翻起來,再碾壓第二遍、第三遍,要把麥穗里的麥粒全部碾壓、脫離出來。翻場,不光把麥草要翻起來,手里的鐵釵還要不斷地抖動著,把粘裹在麥草中間的麥粒抖落下來。 我也在翻場的隊伍里。頭頂,是把人要烤焦了的太陽。站在快半腰深的麥草堆里,腳底下是烙得人腳疼的地面。手里的鐵杈,要翻起被壓得實實的沉重的麥草,手心有汗,那不聽話的鐵杈把,在手里滑得打轉(zhuǎn)兒。翻揚出來的灰塵與麥殼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來。翻場,同夏收的每一個活計一樣,沒有一件是輕松的,沒有一件不是出大力流大汗的! 記得有一年忙天,早上,把麥捆子剛攤到場里,沒過多長時間,天氣突然變了,從北邊唐王陵頂上涌起的烏云,一下子遮滿了天空,不時,有沉悶的雷聲響起。老老少少的人們,連顛帶跑地趕到場里,搶著把攤起的一場麥子歸攏起來,堆成垛子。 年輕有力氣的青壯年用鐵杈、鐵耙。干不動活的老人與小娃娃們用手抱著,一趟趟往聚攏起的麥垛跟前跑著。又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響過,接著,是一聲把人耳朵都要震聾了的炸雷。不大一會兒,大雨就像從天上往下倒一樣,“稀哩嘩啦”、“稀哩嘩啦”地下開了。累得氣喘吁吁,汗水、雨水混合在了一起,像落湯雞一樣跑進飼養(yǎng)室避雨的人們,卻是一臉燦爛的笑容。呵呵,是非常緊張,是非常勞累,但趕大雨之前把麥子垛堆了起來、遮蓋了起來,不怕老天下雨啦! 麥收那些天,趁干活的空隙,可以叼空歇一會兒。記得有一次,我撂下飯碗,頭朝炕里邊,半個腿搭在炕沿邊就睡著了。剛睡著不久,父親就過來,拍著我的腿叫我起來,說趕快給麥場里走,又要開始干活了。迷迷糊糊的我,深一腳淺一腳,顛三倒四,半睡半醒著走到場里。那一刻,我覺得整個身子都是輕飄飄的,靈魂好像脫離了軀體,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與年齡不相符的超常的體力支出,我是真真正正地虛脫了,是真真正正地傻了。 超負荷,吃不好喝不好,沒黑沒明的麥收季節(jié)過后,農(nóng)人們聚在一起,會說了:一個忙天,誰不脫幾層皮???他們“唉”地一聲,長長的嘆息過后,自己悲憫起了自己:一個忙天過來,到最后把汗都流干了,想出汗都出不了汗,人都失了形了!你看看,大人和能幫著干活的碎娃,哪一個不是黑瘦黑瘦的,哪一個不是眼睛跌到了深坑里? 有過麥收的經(jīng)歷,受過種莊稼、收莊稼的苦,吃起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糧食,我是能品味、能深刻體會到那個特別香甜的滋味的!我知道它們來之不易,我也告誡自己,從汗水里打撈出來的糧食,一粒,一點點也不敢浪費! 我懂的,那是農(nóng)民花了大氣力,是用苦澀辛勞的汗水澆灌與滋潤出來的。唯有付出過辛勞、付出過汗水的人才懂得它來之不易,才懂得珍惜糧食。沒有種過地沒有吃過那個苦,沒有那個切身感受的人,說他看見了憂傷的麥子,看見了焦灼的麥子,說他看見麥子就如何地激動,就如何地感慨,就如何如何地眼里有了淚水。我從來就不相信他們的話!他們不是做作,就是在無病呻吟,就是在演戲給人看! 大哥馬瑞生前幾天見了我。說麥子快熟了,他想看看成片的麥子地,都找不著地方了。美院畢業(yè),畫家,現(xiàn)為故鄉(xiāng)禮泉縣美協(xié)主席的他以前種過地,干過各種各樣繁重的農(nóng)活,他說這話是帶有感情的。 站在麥子黃了的地邊,沒有種過地的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那種踏實,那種說不出來的美好與喜悅的!土地累人,消磨人,土地卻無私地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人。人也是活在世上的一個張口的蟲蟲,沒有了土地,人吃什么?人拿什么活命呀? 是的,離城市很遠的田地里,到處都是那么多的不知通到哪里去的路。田地里,種下的不是莊稼,種的是一幢幢接著一幢幢,幢幢相連接的高樓。離城市更遠更遠的地方,是一片片無人耕種的撂荒地,要找一片麥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開鐮收麥這幾天,我要開上車去找尋麥田,不管路有多遠,我都要找到麥田。我要在那麥田邊靜靜地站一站,在它周圍默默地走一走。矯情的話我不會說,也說不出口,我只是想看看麥田,和麥田親近親近,回想回想當年麥收時那些難忘的事兒。 2020年5月31日于馳風軒 作者簡介:馬騰馳,陜西禮泉人。出版有雜文集《跋涉者的足跡》,散文集《山的呼喚》,也獲得報刊多種獎項,不值一提。喜愛文字,閑來寫寫一樂,而已,而已。 散文《背饃》,網(wǎng)上十天時間,點擊閱讀量超過百萬余人次,其后,各類網(wǎng)絡平臺迅速跟進大量轉(zhuǎn)發(fā),讀者人數(shù)難以統(tǒng)計。擁有四億用戶,“最大的有聲圖書館一一喜馬拉雅FM聽書社”,普通話與陜西方言版多版本誦讀了該作品。網(wǎng)上其它單位制作的《背饃》音頻作品版本眾多,聽眾甚廣。 其后,散文《母親做的棉窩窩》《我的老父親》《土布包袱》《姨親》《那些年,我們過年的滋味》《燒娃》《下鍋菜》《鍋塌塌》《豆腐腦吔》《坐席》《交公糧》《打鐵花》《感念玉米》《背娃》與《背糧》等作品在網(wǎng)上亦受熱切關注,創(chuàng)閱讀量新高?!洞蜩F花》獲2019年1月21日《今日頭條》“青云計劃”獎。 作者的散文集《背饃記》已于春節(jié)前出版,該書由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題寫書名并作序:《馬騰馳和他的散文》。散文集《花本無心自在開》即將出版。 快遞‖《背饃記》作者馬騰馳簽名本開始快遞寄書 馬騰馳散文集《背饃記》已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為該書題寫書名并作序。全書36萬字,由“心有沉香,何懼浮世”、“釆一縷陽光,溫暖紅塵過往”與“給心留一片寧靜的地方”等六輯組成。 散文集《背饃記》,精選了包括作者具有廣泛深遠影響力的名篇《背饃》在內(nèi)的86篇散文。 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說:“騰馳的散文,我是喜歡的,醇厚自然而又情深意濃,他的文字里,純凈溫馨的氣息時時在涌動。他的散文語言樸素大方,不做作,不故作高深,以真切貼心的筆觸寫他的過往之事,寫他的痛切感受與深長情懷。他很多的鄉(xiāng)土散文,不僅僅是昔日生活的一個記憶,更是揮之不去常??M繞于胸間的悠長鄉(xiāng)愁,讀他的文章,不由人要生發(fā)出許多的感慨來。” 著名作家、魯迅文學院原常務院長白描先生說:“騰馳的每一篇散文都用真情寫就,飽含著深切的生命體驗,讀來格外動人。 “騰馳是近年來陜西很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書寫的鄉(xiāng)土題材作品,讓一個時代的中國記憶復活,這樣的作品是會傳世的;而在我心中,他又是分量很重的一位朋友?!?/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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