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重慶原本有許多詩情畫意的所在,洪崖洞便是其中之一。多年來,它遍坡的綠色被分割成一碟碟小菜,擺在次要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吊腳樓,搭建在鋼筋混凝土的陰影里,遮去了它舊日的容貌。然而,它曾經(jīng)是山城的一張名片,名列巴渝十二景。 我第一次見到洪崖洞,是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 那時我是就讀于市中區(qū)西來寺小學的一名學童,正處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頑皮期,放學后既無狗可屠,亦無老鴉窩可掏,便與同學走街串巷,尋找新奇。不意間,一頭闖入了洪崖洞。 記憶中是一個春日的午后,我和小伙伴連蹦帶跳,從滄白路邊的臺階直沖而下,鉆進一條臨江的巷道,驀然便接觸到難以想象的貧困。 這里說是一條街,兩旁也有房屋,但那街道上鋪的青石板已被磨出幾道凹槽,那些房屋不過是用竹桿、篾席搭建的棚屋。每間屋中都散發(fā)著一股霉臭味,門前屋后堆滿了廢紙、酒瓶、牙膏皮、豬骨頭和爛布襟襟,那是住戶賴以維生的寶貝,囤集著準備送往廢品收購站。幾個老頭子、老太太咳著嗆著,用不停發(fā)顫的手忙著糊火柴盒,他們一天的溫飽系之于茲。這種景象與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與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課文可是大相徑庭啊。 他們是些什么人呢?后來才知道,他們大多是從農村里來的“盲流”,即流民,連戶口也沒有的。 那條街叫紙鹽河街,濱臨鎮(zhèn)江寺碼頭,千里嘉陵江在這里即將匯入長江。 但小孩子不關心這一切,步過石板橋,兩側的叢竹綠意盎然,青蔥滴翠,倔強的藤蔓,早已爬上高高的峭壁。就在這時,洪崖洞映入我的眼簾。那洞不在現(xiàn)今裝點的地方,而是位于今嘉陵江索道站下面。 洪崖洞洞口寬敞,約有兩人高,左右有條石砌成的石柱,洞內沒有作任何修整,石壁犬牙交錯。我們壯著膽前行了一段路,前方漆漆然暗深不測,洪崖本身猶如一扇大門,阻隔了市街上襲來的車囂人聲,四周岑寂,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唯有不知從何傳來滴水聲,響成一片無法闡釋的心語。受不得驚嚇,我們趕緊跑出洞來。 說來也奇怪,正因為有這么一個神秘的大洞,后來我還來過多次。 到了暮春時候,便喜歡看那一坡明明暗暗的綠,使我想到變幻莫測的森林。 夏日的傍晚,一場豪雨過后暑氣頓消,棚屋中的居民擺出桌椅,納涼閑話。袒胸露腹的漢子,用篾巴扇揮趕著蠓蚊,吃苦耐勞的婆姨,拎著衣物在江邊上用木棒錘打。 入秋,站在洪崖洞前望江,就見幾艘帆船在嘉陵江中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一會兒又在長江那邊露出來,只是船影已小了一半。 冬天江水淺,我們就可以花四分錢坐木劃子過江去,然后原船返回來,讓老師知道了可不得了。滿江都是造紙廠排出的白色泡沫,像雪一樣。 童年時光就如同不諳茶道的人品茶,還沒咂出滋味,便倏然而去。“文化大革命”奄忽多年,在人們求生存的斗爭中,洪崖洞被人們完全遺忘了。當我踏上工作崗位,沒想到又回到這一帶,再次睹洞,我已是輾轉人生旅途,多了幾分滄桑感。而洪崖洞呢,歷經(jīng)風風雨雨,遍綴苔蘚橫披老藤,顯得更加衰敗。 后來由于自己的工作性質,有機會接觸歷史老人和史料,對于在故紙上做一番凝視,頗有些想頭。 清人徐大椿云:“一生哪有真閑日,百歲應多未了緣?!苯^對的閑日,哪個朝代,哪個人都不可得。但若能忙里偷閑,或車船馬上,或理發(fā)如廁,讀它幾頁,日久,也能讀成幾本“閑書”。于是深入史料,居然有所得,多少了解到洪崖洞的由來,可供談資。 二 關于洪崖洞,清代以前無人記述。 最先注目洪崖洞者,系巴縣鄉(xiāng)賢劉慈,此公乃康熙四十一年舉人,留下了第一首以《洪崖洞》為題的詩作: 華陽紀勝曾略聞,古洞尋幽尚未窮。怪石縱橫看作虎,枯藤屈曲掛如虹。崖懸瀑布飛晴雪,柳浣沙堤系泊篷。仰面千家臨畫堞,蕩胸半嶺入蒼穹。地偏市遠塵難至,橋轉溪回路忽通。石擁神龍爭見躍,天開鬼斧辟鴻濛。滴珠泉涌洪崖下,更洗亭欹冷翠中。寶蓋飛揚來賓客,云車飄渺接仙翁。勝游雜遝有時盡,此地蕭條萬古空。惟有嘉陵江色在,一灣斜帶夕陽紅。 原來,在康熙四十六年間,巴縣(今重慶市前身)始設城內二十九坊,附城廓十五廂,今滄白路一帶即為昔日之洪崖坊,城墻外為洪崖廂。洪崖洞剛好在城墻下端,以地名為洞名也。 正式將洪崖洞列為“巴渝十二景”者,則是河南盧氏縣人王爾鑒,雍正八年進士,初官山東濟寧州知州,乾隆十六年貶四川巴縣知縣。 以文人學者身份而從政者,鮮有不沉溺政潮,頹然以終者。但王爾鑒雖遭下貶,卻并未沉淪。他在辦公之余征文考獻,晨夕把卷,追述掌故,創(chuàng)修了《巴縣志》,即重慶最早最詳細的地方志,給后人留下寶貴文獻。 其《志》載:“城西雉堞下有洞曰洪崖,覆以巨石,其下嵌空,飛瀑時至,亦名滴水崖。有元豐時蘇軾、任仲儀、黃庭堅題刻。嘉泰中,成繪于中起吏隱亭,洪偲又起輕紅亭焉?!?/p> 吏隱亭、輕紅亭故老亦未見到,只能憑想象去猜測這兩處名亭的模樣。那迎客的大致是宋神宗元豐年間的一溜長廊,外加紅色的窈窕楹柱,一直通往洞前。上面用灰瓦遮翳,以避風雨,兩旁擱置條凳,供行人歇息。而倚崖筑堂,面北五楹,窗明幾凈,更宜談藝會文。亭外,溪流如飛天墜花,濺人衣裳,虹影款款,近得可以觸摸。 王爾鑒《小記》曰:“洪崖洞在洪崖廂,懸城石壁千仞,洞可容數(shù)百人,上刻‘洪崖洞’三大篆字,詩數(shù)章,漫滅不可讀。城內諸水,逾堞抹崖而下,夏秋如瀑布,冬春溜滴,匯為小池入江。石臺疊翠,池水翻瀾,夕陽返照,五色陸離,莫可名狀。至若漁舟唱晚,響答崖音,又空色之別趣也?!?/p> 由此看來,飛瀑時至的洪崖洞是很有些背景的,紙鹽河街上曾走過許多詩人,蘇東坡、黃庭堅連袂而去,任仲儀行吟而來。即便是故址殘骸,名士蓍英的遺韻也是令人咀嚼不盡的。 據(jù)此,王爾鑒將舊傳巴渝八景汰三增七,共為十二景,并各為小記。后跋云:“洪崖滴翠一景,看似無著,而碧苔映水,俯嵌江波夕照,飛霞倒明崖溜,亦未可意為更換。至孔殿秋香,桂盛也,何地無桂?覺林曉鐘,清遠也,何地無鐘?北鎮(zhèn)金沙,形勝也,渝州襟帶江上,處處沙明日襯,何取一隅之形。余故以字水宵燈、縉嶺云霞、歌樂靈音三景易之。更有海棠煙雨、華鎣雪霽、云篆風清、桶井峽猿,皆別具幽趣,空靈不著色相,遂并增為十二景。噫,血水之靈,其許我乎?于是新舊略加顛次,而各為之記?!?/p> 王爾鑒所作《洪崖滴翠》一首,流傳至今: 洪崖肩許拍,古洞象難求。攜得一樽酒,來看五色浮。 珠飛高岸落,翠涌大江流。掩映斜陽里,波光點石頭。 稍后又有定遠知縣周紹縉、奉節(jié)知縣姜會照、舉人周開豐、川東道張九鎰、重慶知府王夢庚諸公,均詠《巴渝十二景》,內包含《洪崖滴翠》。 就這樣,洪崖洞得以傳名,凡文人騷客過渝必游此地,且多有唱和。 三 清末民初,戰(zhàn)亂頻仍,洪崖洞日漸毀棄,成為乞丐王國的大本營。 斯時,重慶已是長江上游的大碼頭,西南物資交流的集散地,人口劇增,市政建設卻跟不上趟。由于洪崖洞臨江,且地勢低洼,上半城的下水道均被匯聚到此處,導致它不僅不再滴翠,而是裹著污穢之物的下水道的總瀉口,成年臭氣熏天,連巡夜的更夫也不愿路過這個死角。 一幫無家可歸的乞丐趁機鉆進天生的洪崖洞,作為群居的處所,他們乞討的地盤大致為上自臨江門,下迄千廝門一帶城內外街巷。 傳說中這個丐幫的頭頭姓馬,人稱馬三爺,是個惡丐,也就是胡攪蠻纏的乞丐,毛澤東筆下的流氓無產者。有一次,馬三爺去大陽溝菜市場討肉,與屠戶發(fā)生口角,他操起屠刀自砍自頭,刀陷額上,血流如注,一聲不哼,也不倒地耍賴。菜市場的屠戶哪里見過這種章法?全都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馬三爺毀了屠戶的秤桿,搶一塊十來斤重的豬肉壓在刀上,揚長而去。 你道馬三爺只是偶爾為之么?非也。隔三差五,但凡口中無味,他仍是要來討肉吃,大陽溝的肉販誰敢阻他?迫不得已,乃由管理主持屠宰業(yè)的屠幫公會出面講和,規(guī)定菜市場全體屠戶輪流月供馬三爺鮮肉若干,馬三爺因而名聲大振,晉升城內數(shù)一數(shù)二的乞丐頭,以洪崖洞為據(jù)點,廣納徒眾,依附袍哥、保甲長,成為當?shù)匾话浴?/p> 洪崖洞丐幫的規(guī)矩如何?局外人當然不得而知,只知道洞內窩鋪分有等級,用疊架狗頭骨來表示,狗頭骨越多,等級越高,這與傳說中的討飯口袋上打補丁示品級的丐幫規(guī)矩不同。他們敬奉的祖師是晉時范丹,所謂“石崇富豪范丹窮”,有骨氣,值得崇敬。表示權力的打狗棍稱“紅棍”,但這些都不設位供奉。 20世紀20年代,洪崖洞丐幫的頭頭姓李,不知是馬三爺?shù)趲状鷤魅?,他平日坐享貢獻,不親自出馬,然而逢年過節(jié),他則要親到大戶人家打抽豐。四十多歲的李某眼微盲,頗魁悟,布衣布鞋,衣衫整潔,不持打狗棍。他照例是站在大戶門外,手執(zhí)紅帖高呼:“大德紳糧,叫化頭向你叩喜!” 大戶則照例令下人送兩個銀元,道一聲:“辛苦!”彼此客氣相安。 有面子的大戶人家,與丐幫保持這種和諧很有必要,可保無惡討者上門或假死假傷訛詐,小偷小摸之患。 聽故老講,李某在洪崖洞內有妻妾子女,自養(yǎng)豬、雞、鴨,豬還養(yǎng)得很肥。千廝門一帶的小酒館每天供他好酒,再加上小乞丐的納貢,生活優(yōu)裕。 1929年重慶建市,在第一任市長潘文華市長任內,千廝門外蔡家灣一帶突發(fā)一場大火,燒毀千家,老城墻高不可越,因此燒死的人不少。洪崖洞亦遭災,大火封洞,乞丐死者甚眾,李某也在劫難逃。火災次日,民團從洞中拖出若干具半焦尸體,其中便有李某及其家人,丐幫王朝因此瓦解。事后地方人士認為因蔡家灣無城門,火封道路才燒死多人,便由紳商捐助,修建了現(xiàn)棉花街的新城門。從此原有17個城門的重慶城多了一座新城門,沿用至今,是鮮為人知的掌故。 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外省來人甚多,各種新乞丐也增多,也還有鉆進洪崖洞居住者。日本飛機轟炸重慶,洪崖洞洞口坍塌,以磚柱撐持。 歲月不居,古洞垂垂老矣,但也正是這種年邁,它才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歷史。 四 建國初期,西南軍政委員會駐重慶,也曾有人如杜鵑啼血,奔走呼號,提議修復“洪崖滴翠”等景觀,為山城增色。無奈此后“階級斗爭”的罡風鼓蕩勁吹,誰都難以討一個逍遙,多不愿與“封、資、修”的東西沾邊。 洪崖洞的居民,跟全中國的老百姓一樣,是世界上最善良最體貼最忠誠最有耐心的了,市政當局能恩準他們在破破爛爛的吊腳樓住下去,他們已是心滿意足。即便發(fā)生洪災,江水漫上了通向老碼頭的臺階,他們也只是悄悄然遷到高處暫避一時,洪水一退又搬入老巢,照樣過日子。 如此這般,洪崖洞哪能不衰敗。 所幸者,近年來房地產市場重新熱鬧起來,中國政府已決心使住房建設成為新的增長點,帶動新一輪經(jīng)濟增長。與此同時,重慶市黨政領導,決心借西部大開發(fā)之機,把本埠建設成為長江上游的經(jīng)濟中心。 正是在這個時代大背景下,洪崖洞迎來了重生之機。一位獨具慧眼的開發(fā)商看中了這里,斥巨資打造洪崖洞,塔吊叼起成捆的鋼筋,載重卡車運來成千上萬噸水泥。我們又聽到久違的鑿石聲,叮叮當當?shù)貙⒒识骱涂範幙踢M青石,一筆一畫如流動的血脈,讓往事栩栩如生。將盛世和荒年刻進青石,點點鉤鉤如遙遠的急風暴雨,讓來者聽到回聲。 經(jīng)過一年多的修建,一群仿古建筑已經(jīng)拔地而起,初具規(guī)模。但見樓閣錯落龍鳳翱翔,幽房曲室玉欄朱楯,軒窗掩映牖戶自通,金碧輝煌耀人耳目。更有金虬伏于棟下,石獸蹲于戶旁,壁砌生光,工巧之極。 我的天!難道這就是川東民居的代表作——吊腳樓的現(xiàn)代版么?太漂亮了,活脫是一處人間天宮。 是記憶使設計師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洪崖洞工程”——明清仿古建筑么? 不錯,一定是記憶使然。明代有鄭和下西洋,清代有最大的領土版圖。那時,中國的能工巧匠手藝已經(jīng)登峰造極,中國的財富積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那時,不是中國夢想趕超世界,而是整個世界都夢想著趕上中國。 但無論是什么,我們都欣慰,中國社會終于從荒誕中升騰起理性的光輝。 當初那些清雅純粹的詩人和道不盡的雅事,都隨著他們背影的漸行漸遠,在歷史的遠方化為一片蒼茫,這不由得讓我們感嘆人生的短暫和擦肩而過的遺憾。幸而洪崖洞正在復活,先賢們如高天長風般不衰不竭的墨跡,隨著歲月的久遠凝固成為永恒,被我們視為風范而摩挲不已。 從這層意義上講,“房屋一直修到山頂上去”洪崖洞雕塑,則可以說是一種精神的象征,一種曾激蕩過“巴山楚水凄涼地”,一種曾激蕩過巴蜀兒女的精神象征。如今這種精神經(jīng)過歲月的風霜,已濃縮成了一顆顆不屈的雄心,滿腔報國的熱血和寧愿苦干,不愿苦熬的形象,必將如長明燈一般閃耀在后人的心中。 空洞西城池,洪崖何代名。常懸微霤下,直入內江清。 苔翠晴逾潤,金波晚更瀠。留題人未遠,高詠謝宣城。 這首題為《洪崖滴翠》的律詩,是康熙五十九年舉人周開豐所作,他曾官至福建龍巖州州同,后應聘到重慶東川書院講學。東川書院在滄白路,越過馬路便是洪崖洞。 我偏愛這類古詩,乃是因為它總使我浮想起許多景仰的人物來,包括王爾鑒。世事紛紜,人情冷暖,清者自清,濁者猶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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