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小說】守望
別看坤叔和老伴齊靜一天到晚樂呵呵地侍弄兩個外孫,收拾一下家務(wù),燒火做飯,無憂無慮的樣子,其實老兩口這段時間心里著實不平靜,壓根也沒睡個囫圇覺。憨厚老實了一輩子的坤叔,這天夜里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還不時長長地嘆氣。老伴齊靜就呵斥他,說:“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覺,攤啥煎餅呀。” “英子娘,咱們都七十多歲了,女兒和女婿伺候地咱這么好,外孫和外孫女倆孩子又這么討人喜歡,也算是天倫之樂吧??墒恰崩な逵杂种?。“當(dāng)父母的誰不心疼孩子,難道等咱百年之后也要把英子的身世帶到墳?zāi)估锶?,人活一輩子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知道,這對孩子不公呀!”坤叔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隨后是長時間的沉寂,只有老兩口的嘆息聲縈繞在這漫長的深夜里。當(dāng)初坤叔和齊靜跪著求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王大夫給他們抱養(yǎng)一個孩子,以及杏兒在他們家生下英子、剛出月子就坐著馬車趁著夜深人靜悄然離去,臨行前緊裹一件黃大衣,一臉無助卻又深情吻別孩子的情景,在坤叔他們的腦海里已留下深深的烙印。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越想忘記,卻愈加清晰。 一陣抽泣打破了深夜的寧靜。“這些年,也不知杏兒過得咋樣?一點音信也沒有,也沒打擾咱英子,是個講信用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是該告訴英子實情的時候了?!饼R靜哽噎著說。初春的太陽也不趕早,雞鳴多少遍了也沒有叫醒它。待坤叔一家吃過早飯的時候,才斜掛在那棵粗大的杏樹梢上,把和煦的光芒灑在院子里。英子打開紅漆鐵門,送兩個孩子去上學(xué)。路過村街心,看到大槐樹底下坐著一個滿臉污垢的中年女乞丐,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家在哪里。問她也不說,只是回你一個笑臉。
英子打開手挽的小包裹,把一個饅頭,幾條油煎小鯽魚遞了過去,又從口袋里掏出面巾紙擦了擦乞丐那個臟兮兮的大瓷缸,然后把一保溫盒稀飯倒進(jìn)去。幾個月以來,不管是英子還是坤叔兩口,只要送孩子上學(xué),就順便捎點飯給這個乞丐。 或許是英子這個村的人特別善良吧,女乞丐自來了以后就沒離開過。白天滿街轉(zhuǎn)悠撿點紙殼子、飲料瓶換點零錢,晚上就棲身在村頭靠近麻大湖的一間廢棄的漁屋子里。好在這間屋子不塌不漏,只是門窗的玻璃已經(jīng)碎掉,被她用紙箱板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乞丐剛到村里時,許多孩子欺負(fù)她,甚至朝她扔小磚塊,可她不慍不惱,只是用胳膊護(hù)著臉面,匆匆躲開。村里人家也沒有丟過東西,還有人見她曾撿到一個書包送到學(xué)校呢。后來,好心的村民就送些鍋盆碗筷、米面,甚至棉被和衣物到小屋。 也是在一個晚上,倆孫兒寫作業(yè)的時候,坤叔兩口把女兒和女婿叫到他們房間,講清了英子的身世。出乎他們的意料,英子沒有想象中的大悲大泣,也沒有追問親娘的具體下落。英子面色沉重,不時用手背擦了幾下即將跌落的淚珠,聲音低沉卻又堅定地說:“你們永遠(yuǎn)就是我的親爹親娘,我和孩子她爸會孝敬你們一輩子,給二老養(yǎng)老送終的?!?/section>聽了英子的話,坤叔老兩口違背了他們早已商量好的“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誰也不能掉眼淚”的承諾,忍不住哭出聲來。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言語,不停地搓著手心的女婿小聲勸說:“爹、娘,你們誰也別哭了,壓了這么多年的心里話說出來應(yīng)該輕松了不是?別嚇著西屋的倆孩子。” 連續(xù)幾天,英子和往常一樣,起早掃凈院子,幫著娘做好一家人的早飯。但英子說話沒有先前脆生了,也沒了笑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英子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開導(dǎo)著英子:“孩子,別愁眉苦臉的,告訴了你實情,就是打算讓你找到親娘。王大夫也贊同爹娘的想法,還打聽了些情況,咱還是找找吧。你娘現(xiàn)在若過得好,認(rèn)咱的話就多走動。若過得不好,干脆就接到家里來和我們做伴。你娘當(dāng)初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span> 在爹娘和丈夫的勸說下,英子踏上了尋親之路。費盡周折,才打聽到舅舅家,舅媽看著一臉憔悴的英子,盤問了良久,確認(rèn)了英子的身份后說:“杏兒幾十年沒有音信,你姥娘為她哭瞎了眼,姥爺也是天天摔盆砸碗的,整得家沒家樣,日子不像日子。前些年,光給兩個老人治病糟蹋的錢就能蓋棟樓,連二老的喪事開銷也是我們一家出的。半年前,你娘倒是回來一趟,卻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走了。這個家沒沾她一點光,還賺了個左鄰右舍戳俺的脊梁骨。你說,還有沒有天理……”英子無心聽舅媽喋喋不休地嘮叨,要了杏兒在東北的地址,留下了兩千元錢和電話號碼,說:“若是有娘的消息,一定給我打個電話?!?/section>東北的晚春,風(fēng)仍然冷得刺骨。一天傍晚,英子終于找到了那個藏在深山老林的村子。連續(xù)幾天幾夜沒有睡好吃好的英子,踉踉蹌蹌地走到村口一家百貨店門口就暈倒了。開店的大嫂把她扶到屋里,展開被子讓英子躺下,又忙忙活活地熬了姜湯加了紅糖,喂英子喝下。英子緩過神來,支撐著坐起來口口聲聲地感謝,并說明了來意。“我們這個山村不到百十戶人家,有點事一天都傳遍了。哎!真是一言難盡,說來話長呀。大妹子,你娘命苦呀?!贝笊├^續(xù)說:“你娘嫁到這里來,起初過得還好,后來也不知咋的,婆婆知道了她曾生過孩子,就百般虐待,男人也不待見。沒兩年,你娘生了個丫頭,倒也聰明水靈,可是在孩子不到五歲的時候,走丟了?!?/section>大嫂把英子額頭上的毛巾又用溫水濕了一下,擰了擰重新敷好,說:“從此,杏兒時瘋時癲的,再也沒有懷上孩子,就這樣過了好多年。杏兒雖然不再瘋癲了,可是也沒言語了,還時常挨男人的打罵。男人也成了酒暈子,天天提著個酒瓶子滿大街晃蕩,去年剛?cè)攵臅r候醉了酒,跌到山崖下摔死了。鄉(xiāng)親們幫著你娘料理完男人后事,剛過了五七就走了。聽說,是回娘家了……”英子一邊聽一邊流淚,最終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好心的大嫂擁著英子說:“大妹子,你是個有心人,一定有好報的??薨?,大聲哭出來,心里就不憋屈了?!?/section>第二天一大早,英子在那位大嫂引領(lǐng)下來到了杏兒的家。那是幾間從下到上用毛石壘就的低矮房屋,松枝圈起來的柵欄,解開細(xì)鐵絲拴住的柴門,踩著半尺厚的樹葉進(jìn)了院子。英子隔著門縫看著娘曾經(jīng)居住的房子,只看到一盤土炕和一個鍋灶,還有少許粗糙的桌凳。良久,英子兩肩不由得又抽搐起來。 英子跪在院子里朝著屋子狠命地磕了三個頭,一聲長嚎撕裂了山村的晨曦……許久,大嫂才把英子拖起來,陪著她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院子。英子回到家,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天幾夜才緩過神來。期間,家里人問啥她也不說,只好陪著小心照應(yīng)著。英子似乎回到了往常的生活。這天,英子照例送孩子上學(xué),給老槐樹底下的乞丐送點吃的。在英子背對孩子倒稀飯時,一輛失控的三輪車突然朝著孩子沖過來,乞丐發(fā)瘋似的猛然站起來,碰翻了英子手中的飯盒,狠命地推開兩個孩子。 英子堅持把乞丐接回家??墒?,乞丐低著頭,兩手搬動著碰傷的一條腿晃了晃,看似沒事,執(zhí)意不隨英子走。英子也不管這些,在眾人的幫助下,把乞丐接回家,還有那個常墊在屁股底下、臟兮兮的包袱。英子請來了醫(yī)生給乞丐檢查了身體,確認(rèn)只是皮肉傷并無大礙后,一家人才把懸著的心放進(jìn)肚子里。乞丐在英子家躺了一天,一句話也沒說。晚上,英子把屋里的爐子點得旺旺的,又燒了許多熱水,想讓娘幫著給乞丐擦洗身子,換上英子的干凈衣服。乞丐固執(zhí),死活不讓洗,架不住英子和她娘的百般好言相勸。洗了頭,擦完臉,精神了好多,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英子娘感到乞丐面熟,就捧起她一直埋在懷里的臉端詳,可是那雙眼睛總是躲閃著英子娘的目光。當(dāng)英子娘給乞丐擦洗身子時,乞丐左胸上的紅色胎痣就像一束強(qiáng)光映射到她的眼睛里。英子娘一陣呆滯,手中的毛巾落到地上,身子一抖碰翻了放在凳子上的熱水盆。 “杏兒!”英子娘突然叫了一聲。“你這是何苦呀,英子想你啊……”隨后,英子娘緊緊摟著“乞丐”放聲大哭。待在一旁不明就里的英子立馬反應(yīng)過來了,三個女人哭成了一團(tuán)。杏兒不再掩飾,終于開口說話了。杏兒講的在東北生活的那段經(jīng)歷,英子已經(jīng)知道了。杏兒邊哭邊說:“從東北回到老家后,爹娘沒有了,嫂子也不待見,話里話外說自己是個喪門星,這家就因為俺敗了,也沒臉賴在哥嫂家。哥哥還是待見俺的,可是嫂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呀。”杏兒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俺思前想后,嫂子在家強(qiáng)勢,哥哥怪為難的,不能再給這個家添亂了。有一天趁大早,俺收拾了一下,到爹娘的墳頭大哭了一場,告訴爹娘找到英子后,哪怕看上一眼就知足了,然后就去天上盡孝陪爹娘?!?/section>“你是怎么找到這里,找到了咋又不來家呀?我的傻妹子呀?!庇⒆幽锊唤獾貑柕?。 杏兒說:“我在這里坐的月子,哥嫂的模樣和語調(diào)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過咱這村具體在哪里我是搞不清楚的,但進(jìn)出村子路過的那棵大槐樹,我卻記得很清楚。我就四處打聽有大槐樹的村子,一個一個的找,終于找到了?!?/section>“是呀,只要記得老槐樹,準(zhǔn)能找到家。”英子娘接了句。“俺先是認(rèn)出哥嫂,最后確定了英子,見到你們后我也沒了去死的勇氣了。我不怕苦,就是害怕給哥嫂和英子帶來不吉利,只要讓我每天守候在老槐樹底下看到英子和孩子就知足了?!毙觾嚎拗f的話,幾年加起來也沒有這么多。英子撲通跪下,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娘?。∨畠赫夷阏业暮每嘌?!”一夜無眠,緊緊地相擁。情緒稍平靜時,杏兒讓英子把那個包袱拿過來,慢慢打開,一個透明塑料袋里裝著件干干凈凈的軍用黃大衣。杏兒又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手帕遞給英子,展開后全是十元、二十元、百元等面值大小不一的紙幣。 “這件大衣,我想留著做個念想。錢是留給英子的,算是我的一點歉意。”杏兒像是懇求地說。 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院子里的老杏樹忽如一夜粉黛,朵朵杏花像一只只粉蝶兒振翅欲飛,幾枝待開的花蕾亦如嬌羞的女孩般,露出絨絨的粉色……作者:張立志,山東博興老湖濱人,軍旅生涯27年后,就職于山東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先后在軍隊、地方雜志、報刊發(fā)表作品近5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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