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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報記者  張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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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在以色列，埃特加·凱雷特是作品失竊次數(shù)最多的作家。雖然這一點很難在統(tǒng)計學上精確展示，但他的確曾經(jīng)收到來自書店的信件，請求他選擇在夏季出版自己的作品——因為夏天人們穿得單薄，不太容易在衣服里夾藏書本。他是許多年輕一代以色列人心中的文學偶像，也是當下是以色列最具國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被譯為42種語言。他筆下已有50多個故事被改編成電影，數(shù)次獲得以色列出版協(xié)會白金獎，并獲頒以色列地位崇高的總理獎、諾伊施塔特國際文學獎、法國藝術(shù)暨文學騎士勛章、英國《猶太季刊》小說獎、全美猶太人圖書獎等。

阿摩斯·奧茲、大衛(wèi)·格羅斯曼……中國讀者所熟悉的以色列作家身上，多有一種貫穿時間乃至超越時間本身的縱深感，來自于悠遠歷史的宏大魅力與數(shù)千年來這一民族飽經(jīng)滄桑一路走來的艱辛，在他們的作品中擁有深刻而清晰的印痕。但在凱雷特的作品中，你很少能看到這樣的痕跡。他總是輕盈地講故事。或者說，他善于把許多我們認為格外沉重的題材，改造成人們能夠輕而易舉被打動和接受的方式。在他的寫作中，短篇小說無疑占據(jù)了絕對比例，將創(chuàng)意無限的故事情節(jié)濃縮在也許只有短短數(shù)頁的篇幅之內(nèi)是他的標志性創(chuàng)作，而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幾乎不在他的考慮范疇。有讀者說，凱雷特是一位腦洞大開的作家。其實對于小說寫作而言，當你將一個在內(nèi)容幅度上極其豐富的故事濃縮到如此精煉的篇幅時，任何描述方式都會顯得格外戲劇化。

身為作家、同時也是編劇的凱雷特非常清晰地知道在故事的何種關(guān)節(jié)上施加力量，便能讓一個似乎老套的故事煥發(fā)出全新的魅力。他更擅長的，是在你習以為常的生活中，開鑿出如同愛麗絲夢游過的那個奇境，奇境里有完全不同于我們世界的生活準則，卻又完美接續(xù)著已存在的世界，每個世界都溫涼妥帖地契合人心，讓所有走進他的故事的人都在敘事的小宇宙里深深迷醉。

不久前，他的經(jīng)典之作《想成為神的巴士司機》和最新作品集《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常》由浦睿文化推出中文版。記者借此機會對他進行了專訪。

記者：談及以色列作家，許多中國讀者所熟悉的是阿摩斯·奧茲、大衛(wèi)·格羅斯曼等站在歷史層面書寫的作家，但無疑，你的作品更容易被年輕人接受。除了獨特風格之外，你是否認為這其中也有時代的原因？在你的感受中，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樣式是否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

凱雷特：由于以色列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國家，我覺得我以前的幾代作家都寫過小說，來試圖描述和講述以色列人民作為一個群體的故事。我覺得我的優(yōu)勢在于，我的成長時期，這個國家已經(jīng)對其身份有了更為確定的定義，這也是為什么我覺得我可以寫一些更私人和個人化的文學作品——也就是說，寫一些較少涉及該地區(qū)，更多關(guān)涉?zhèn)€人和人類普遍狀況，而可能并非投射于國家際遇的故事。

記者：故事是永遠在變的，但人的困惑和脆弱卻是每個人一生中都會不斷遇見的情緒，是否因為這個，才使得你的作品中有大量關(guān)于這個主題的寫作？

凱雷特：老實說，我覺得如果一個人不能認識到生而為人的脆弱性和存在主義的混亂，他就沒法真正理解人類的狀況。當我們講述我們的故事時，經(jīng)常傾向于試圖隱藏自己的困惑，只談?wù)撃切┐碇α康钠焚|(zhì)，如勇氣、毅力等。但我們必須記住，即使是最強壯和最聰明的人，他的人生仍然會有脆弱和困惑的地方。如果不去承認、不去研讀這些人類的弱點，我們將永遠不會真正了解自己。

記者：你曾提及自己受卡夫卡的影響，與寫作中的荒誕感和超現(xiàn)實主義相比，其實你和他更相近的是在強烈戲劇沖突中保持著人性關(guān)懷，流露出同情、善意等，這似乎不是可以“學習”而來，更像是天生的。不知你如何看？

凱雷特：以卡夫卡作為我的文學偶像，在我看來是因為他愿意與他的讀者分享他最大的弱點和焦慮。很多時候，我們只能通過人類的諸多弱點來認識到“人”這回事究竟是什么。

記者：以前你的作品中有許多希伯來俚語，有古語傳承的中國人一貫認為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獨特的力量。在你看來，希伯來語的力量和魅力是什么？

凱雷特：希伯來語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在長達兩千年的時間里，猶太人沒法使用這種語言，但在這段時間里，希伯來語一直作為圣經(jīng)的神圣語言保留在集體的知識里。大約在一個世紀以前，人們才開始重拾這種語言。但這里面存在一個問題：這種語言中缺少了人類歷史在2000年時間的發(fā)展中產(chǎn)生的事物，比如冰箱、香煙、水龍頭等等，所有這些在古代都不存在，因此，在希伯來語中也不存在。因為人們在講述中不時會需要這些詞，所以希伯來語在俚語和文字創(chuàng)新方面有很突出的表現(xiàn)。當然，希伯來語的俚語，就像任何俚語一樣，可能是非?；靵y和顛覆性的，而這種語言本身是非常古老、神圣和保守的，標準語言與其俚語之間的張力在語言中產(chǎn)生了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這也是以色列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新國家在很多方面緊張關(guān)系的一種反應(yīng)。所以我必須說，希伯來語是一種很棒的書寫語言。

記者：在你的寫作生涯中，是否曾有某些瞬間，會覺得有些故事沒法在一個短篇的篇幅里言盡？當碰到這樣的情況時，你是如何做的？

凱雷特：這情況幾乎時時發(fā)生。即使我寫了一個自認為很棒的故事，我仍然覺得，我能在寫作中所描述的，其實只是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情感漩渦的一個片段。

記者：之前據(jù)說你開設(shè)了一門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這門課程如今還在繼續(xù)嗎？

凱雷特：我是BGU(本-古里安大學)希伯來文學系的教授，我在那里舉辦寫作工作坊。其實我并不自信能教會這些學生怎么寫作，但我確實覺得，通過提供給他們適當?shù)膯栴}和一些挑戰(zhàn)，我可以讓他們在我們的寫作工作坊中發(fā)現(xiàn)他們各自充滿詩意的寫作世界。

記者：關(guān)于創(chuàng)意寫作課，你曾說這樣的方式提供了一個地方，讓許多人看起來奇怪的寫作愿望被視為重要的和合法的，并且成為一個空間，為我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文章提供完美的音響效果。所以你也許會同意這樣的觀點：寫作不應(yīng)該是孤獨的一項工作，而是需要被鼓勵和獲得認同的。

凱雷特：我認為獨處或者同伴都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必需的。對于寫作的人來說，一個故事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你想要與別人分享的內(nèi)在感受或者內(nèi)心浮現(xiàn)的畫面。在這個過程中，有兩件事至關(guān)重要：你需要呈現(xiàn)你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是不改變它以迎合公眾的口味；同時，你想要分享的所有這些圖像和感覺是能夠被你的讀者理解和感受的。這就是為什么你需要獨自寫作，但也要與你的編輯和所信賴的讀者溝通、交流，并在這種具有批判性的對話交流中找到自己那個適當?shù)恼{(diào)性。讓你的作品和內(nèi)在世界容易被理解和被接受，與此同時不損害它的獨特性——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我來說，這是藝術(shù)家的終極任務(wù)。

記者：擅長寫短篇小說的雷蒙德·卡佛曾提到，在他的書桌前（或者說是在他的腦海），有很多時刻提醒他應(yīng)該如何保持寫作心態(tài)的便條。對你而言，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否有這樣的便條存在？

凱雷特：我好像沒有這樣的寫作習慣。對我來說，我最終會動筆寫下的那個故事，一定是因為某個形象或者某種感覺就像在追捕我一樣縈繞不去，逼迫著我將它分享出來。在那一刻出現(xiàn)的時候，即使身在中央車站，我都能像坐在自己的書房里一樣奮筆把它寫下來?；蛘呔拖襻烎~那樣：一旦你釣到一條魚，這時候你是在海里釣魚，還是坐在自家?guī)镝烎~都無關(guān)緊要——魚已經(jīng)上鉤了，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堅持下去，把它釣上來。

記者：在中國，有不少你的作品在宣傳時會這樣介紹： “作品曲折動人，結(jié)局出人意料?！蹦闶欠裾J同于這樣的介紹？在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中，我覺得“出人意料”應(yīng)該并不是你的寫作意圖，而只是在凸顯主題時恰好選擇了這樣的敘述方式？

凱雷特：在寫的時候，我并不會設(shè)立一個“要讓讀者感到驚訝”的目標。我的目標是和他們分享我的生活經(jīng)驗，因為我把生活看作是一種奇怪的、感人的和完全不可預(yù)測的東西，所以也許這些部分往往會給讀者帶來驚喜。每當讀者感到驚訝的時候，他所體會到的，其實是我每天在床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周圍有一個令人驚奇和瘋狂的世界時，我的感覺是什么。

記者：關(guān)于你最新的作品《銀河系邊緣的小失?！罚恍┰u論提及這部作品中有許多和以往的不同之處，對于家庭關(guān)系、血緣關(guān)系的理解和闡述也多了起來，這是為什么？

凱雷特：《銀河系邊緣的小失?！肥且粋€非常折衷的集合。這里面既有類科幻故事，也有寓言，以及特別現(xiàn)實主義的故事。在這個作品集里，我所嘗試的是制造一個不穩(wěn)定的世界，讓讀者體驗一個不穩(wěn)定的世界，似乎自己所站立著的土地正在不斷地被拉扯、改變。這正是生活在一個技術(shù)、政治制度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不斷以瘋狂的速度變化的世界里時我自身的感受。我試圖通過改變故事的風格、體裁，有時甚至改造故事所在的宇宙，與讀者分享這種感覺。

記者：《銀河系邊緣的小失?！愤@一個短篇本身關(guān)乎一系列信件，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有意思的東西，不僅僅是關(guān)于人性，也有對于歷史和當下的一些看法。比如在通信中，你會發(fā)現(xiàn)一類人的存在——其實現(xiàn)在真的有許多人綁架歷史而為自己的當下需要服務(wù)，這種趨勢這幾年變得越來越明顯。以這個小說，你想說的是什么？

凱雷特：我認為，這個故事主要是關(guān)于猶太人無意識地分享了一種集體受害者感覺，這種感覺，以及出于對歷史重演的恐懼，使我們這些身為受害人的猶太人有時反而會激起別人被冒犯和不耐煩之感。

記者：這個新的故事集中，不少篇目講了中年人的生活，在中國有句俗話，“上有老下有小”，指的就是身處各種義務(wù)中、很難逃脫或者為自己而活的中年群體。而且這一現(xiàn)象在世界上很多國家都不斷出現(xiàn)。對于這一群體，你有何建議？

凱雷特：只要存在于世，每個時代都有令人興奮和難以忍受的部分。做孩子，做少年，做青年都不容易。在我們?nèi)松拿恳粋€時期，其實都不斷面臨著挑戰(zhàn)和挫折。中年時期可能尤其困難，因為在你年輕的時候，一切似乎在朝上走，而當人到中年，你的野心和精力慢慢已經(jīng)不如年輕的時候那么強大。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沒有成為自己理想中成功的樣子時，有些人會因此大受打擊，感覺他們已經(jīng)輸?shù)袅岁P(guān)于人生的這場競賽。在關(guān)于這個主題的故事里，我想寫的是，即使疲憊不堪、日復(fù)一日的中年生活，也隨時可能有某種東西突然覺醒，把你的生活重新點亮。

記者：在你心中，一個理想的讀者會是什么樣的？

凱雷特：一個好奇、無畏和靈敏的，足夠跟得上我的故事想給他（她）帶來的任何冒險的讀者。

文學報2020年10月2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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