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畢昌永,安徽壽縣人,癡迷文字,懷揣夢想。一個人,一支煙,一杯茶,一本書,足矣! 莊稼地里的父母 1 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母親常說,她這一輩子啊,沒白活,供出了兩個大學生兒子,值了。 二十年前,我們那地方窮得叮當響,供一個大學生都難,何況兩個?記得每年開學前,母親就開始愁苦我和弟弟的學費,整天跟父親嘮叨著借錢的事兒。父親一生倔強,拉不下面子,這借錢的事兒自然就落在母親頭上。母親出門陪盡笑臉,說盡好話,幾乎借遍所有沾親帶故的鄉(xiāng)親,常見母親抹著眼淚回來。 莊稼地里一年兩茬,夏收小麥,秋收水稻。每次借錢,母親都許諾別人,等糧食賣了立馬還。父親常說,倉里有糧,心里不慌。但那些年,我家的糧食極少進倉,在場地上晾曬好后,留點口糧,就直接拉去賣了還賬。 若遇豐收年,日子還好過一點,最怕天災蟲禍,一年到頭白忙活。九八年特大洪災,莊稼地里顆粒無收。九九年又鬧蟲災,糧食減產近半。那兩年,母親的眼淚都快哭干了。 我還有個姐姐,也沒啥文化,剛滿十四歲就跟著小姨外出打工。姐姐在外任勞任怨,省吃儉用,掙的錢全寄回家了。轉眼間,姐姐到了十七八歲,陸續(xù)有媒婆上門提親,姐姐總是說,不急,再等等。 我們那兒結婚都早,等到二十出頭,姐姐的親事還沒著落,母親愁得覺都睡不著。姐姐卻像沒事人兒一樣,笑著說,不把我大學供出來,她不結婚。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姐結婚。出嫁當天,我清晰記得,迎親的隊伍把姐姐接走后,母親舍不得,一直跟在后面邊哭邊追,嘴里不停地喚著姐姐的乳名。是父親從半路上把母親拽回來的。 我打小就有文學夢,大學畢業(yè)后,步入誤區(qū),一心想寫本書。結果一晃兩三年,我一事無成,連家也不敢回,沒臉,也那個勇氣。 那會兒,不得不承認,我像著了魔一樣,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我沒日沒夜地趴在桌上寫啊,寫啊,小拇指在稿紙上都磨出血,磨成繭,如癡如狂。 但夢想不能當飯吃,寫到最后,積蓄快耗完了,我餓著肚子,一天只吃一頓飯。蘭州拉面的老板興許看我可憐,每次炒飯都給我加量。我吃一半留一半,打包帶回去,晚上餓了,飯也涼了,就倒些熱水泡著吃。寫到崩潰時,我真感覺自己活得不如一條狗。 二零零五年,臨近春節(jié),姐姐找過來了。當時我租住在一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屁大點兒的地方,姐姐找來后,連個坐的空擋都沒。見我蓬頭垢面,胡子邋遢,瘦得沒人樣,姐姐眼淚嘩嘩流。 我無顏面對姐姐,一直低頭不吭。姐姐啥也沒說,帶我出去理了頭發(fā),買套衣服,緊接又帶我去吃飯。吃飯時,我狼吞虎咽,像剛從餓牢里放出來,吃得飽飽的。姐姐含著淚,說我兩年沒回家了,媽想我了。 那年回家,我都快抑郁了,整天把自個關屋里不出門,怕見人。我在外面的情況,姐姐都說了,父母也就沒再多問。只有奶奶抓住我的手,摸來摸去,不停問我跑外面干啥了???咋這么久不回家?。靠汕f別干犯法的事??! 奶奶年事已高,耳朵聽不清。母親就趴在奶奶耳邊說了好幾遍,說我在外忙著掙錢呢,沒干犯法的事。奶奶就高興地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別人家熱熱鬧鬧,歡歡樂樂,而我們家,因為我,卻沉悶地透不過氣。母親一個勁給我夾菜,強顏歡笑,說都是我愛吃的,多吃點,瞧我瘦成啥樣了。父親則坐在一邊喝著悶酒,一聲不吭。 半夜里,我突然聽見母親在屋里哭,哭聲越來越大。那一刻,深深刺痛了我。但我卻始終邁不開步子,過去向母親說聲抱歉,說句安慰的話。 大年初二,姐姐一家人過來拜年。見我躺床上整個人萎靡不振,姐姐氣哭了。姐姐哭著說,一家人為供我上大學,多不容易,我就這樣回報父母,回報她的!姐姐抓著我,搖晃著我,幾近崩潰。 第二天,我就走了。 臨走前,向父母道別時,父親像沒聽見似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母親慌忙扯住我,不讓我走。我鄰居家曾有個兒子,常年在外掙不到啥錢,有年春節(jié)回來時,就因老人多說了幾句,一氣之下跑了。沒想他這一跑就是七八年,渺無音訊。想必母親也是怕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 母親留不住我,滿心傷痛,直抹眼淚。我背著行李都走得老遠了,母親又瘋跑著追上來,硬塞了五百塊錢給我,讓我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我擁抱母親,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生怕一回頭忍不住掉淚。 濃濃年味還未散去,我獨自回到那冰冷的地下室,把手稿一張一張,一摞一摞,連同我的夢想一并放進紙箱,封存起來。我折斷筆,不再寫了,向現(xiàn)實低頭。 由于長期熬夜,生活不規(guī)律,我滿臉痤瘡,出去一直找不到活干。當時我就在心里想啊,或許那些面試過我的人,都不忍直視我這張丑陋的臉。 我把期望值一降再降,最后被迫去一餐館里端盤子,先顧住嘴。若是讓家人知道了,他們傾盡所有供出的大學生,竟淪落到如此這般境遇,該有多傷心啊。 通過幾年努力,我手頭總算有了些積蓄,原本打算年底和女友結婚的,也好給父母一個交代。結果在一朋友的鼓動下,我腦子一熱,去創(chuàng)業(yè),短短幾月就虧個精光。那一年,我三十歲。 春節(jié)回家,母親催我的婚事,我謊話連篇,想再拖個兩三年,喘口氣。母親一下炸了,村里像我這個年紀,孩子都上小學了,說她想抱孫子快想瘋了,問我還有沒有一點孝心? 實在瞞不住,我就甩了一句,生意做虧了,手頭沒一分錢,拿啥結婚?母親瞬間僵在那里,兩只干癟的老手抖得厲害。父親則瞪大眼睛盯著我,要吃我似的。 第二天,父母執(zhí)意要到女友家探探口風,一心想把我的婚事盡快辦了。距女友家近四百公里,我?guī)е改复掖颐γs了過去。那是母親第一次出遠門,暈車暈得厲害,吐了一路,黃疸水都吐出來了。 女友家啥都不要,只提一個要求,讓我在城里買套房子,安個家。我看看母親,母親看看父親,父親咬咬牙,點點頭,說好。 回來后,父親就把糧賣了,母親又出去借了些錢,湊了五萬塊錢給我。那時房價還不算高,加上姐姐和弟弟的支持,總算把房子首付交上了。 我結婚時冷冷清清,只請了些長輩吃頓便飯。村里人一提起我啊,簡直是個笑話,說我這大學白上了,有啥用啊,跑出去那么多年也沒混出個人樣。 母親本是個愛熱鬧的人,農閑時喜歡串門,愛打小牌。近幾年,母親牌也不打了,少語寡言。 婚后三五年,我又連續(xù)兩次創(chuàng)業(yè),均遭失敗。每年春節(jié)回家,妻都幫我瞞著父母,報喜不報憂。母親總是反復叮囑妻,讓她把我看好,說我太鬧騰,不讓人省心。 妻也私底下勸我,認命吧,說我就是個打工的命。有時我也想不通,幫別人做事時總是順風順水,咋一輪自個頭上就一敗涂地?我不甘心。 二零一五年,我瞞著父母把房子賣了,再次創(chuàng)業(yè),賭上了一切。直到現(xiàn)在,我還為此感到后怕。若失敗,我該如何面對父母?面對妻兒? 或許是上天眷顧我,這次創(chuàng)業(yè),雖談不上成功,但至少活了下來,有了一份屬于自己的小小事業(yè)。 2 現(xiàn)如今,回頭看看,一路走來,我所邁出的每一步都負重前行,伴隨著父母的傷痛、焦慮與心慌。而弟弟卻與我截然相反,大學畢業(yè)后,就到一家知名企業(yè)實習,現(xiàn)已是當?shù)卣攸c引進人才,令人羨慕的工程師,穩(wěn)穩(wěn)當當。 記得弟弟結婚時,母親也拿了五萬塊錢出來。弟弟不要,母親堅持要給,說這幾年就存了這么點賣糧錢,兄弟倆不偏不倚,多了也沒有。 去年姐姐買房時,母親又拿了八萬塊的賣糧錢,說你們兄弟倆在城里都買房了,不能把姐姐拉下,這個家最虧欠姐姐。當時把我們嚇了一跳,不知父母一下子哪來這么多錢?直到那天才知道,這幾年,父母把二姑和小叔家丟下的田地全攬下了,兩老人竟背著我們在老家種了近三十畝莊稼。 去年秋收,我們兄弟倆回家收了三萬多斤糧食,把父母可高興壞了,整天樂呵呵的。豐收年啊,父母種了大半輩子莊稼,也沒收過這么多糧食。說趕上好時代了,現(xiàn)不比以前了,有插秧機、收割機,種這么多莊稼一點都不覺得累。 三萬多斤的糧食啊,裝好足足有四百多袋,一袋一袋扛到糧倉儲藏,把我兄弟倆肩膀都扛紅腫了,累得吃不消。更別提犁田、耙地、灌溉、除草、施肥、打藥、收割、搬運、晾曬等等,這一道道苦活兒了??粗改改歉吲d的樣,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心痛。 今年春節(jié)前,我把父母接到身邊,原本打算帶他們出去好好玩玩,散散心。沒想到了景區(qū),一聽一張門票要一百多,父母掉頭就走,扯都扯不住。父親很生氣,說吃的、住的、玩的都要花錢,這不是糟蹋錢嘛! 從景區(qū)回來后,父母就老老實實整天呆在家里,哪也不肯去。沒幾天,他們就呆不住了,心急得像貓抓一樣,鬧著要回去,說奶奶在老家不放心。奶奶有大伯照顧,我問有啥不放心?母親就說,奶奶一直由她侍奉著,只認她,離不了她。 奶奶九十七歲那年摔了一跤,癱瘓在床。屎啊,尿啊常拉得滿床都是,母親也不嫌奶奶臟,一遍遍擦洗。我們都以為奶奶活不長了,沒想在母親細心照料下,奶奶竟奇跡般地下了床,并能扶著座椅自個挪出去曬太陽。 如今,一晃五年過去了,現(xiàn)奶奶已一百零二高壽了,還好好的,能吃、能喝、能睡。奶奶常埋怨自個咋這么結實?咋就死不掉啊?這些年把母親拖累壞了。母親就笑著說,有奶奶在,這根就在,這根在啊,她就不覺得自個老。 這次把父母接來時,說好春節(jié)和我們一起回去的。結果僅僅過了五天,我又匆忙把他們送回去。一回去,奶奶就逮著母親的手,緊抓著不放,眼淚巴拉,嘴巴一張一張的,哽咽著。母親趴在奶奶耳邊大聲說,往后哪也不去了,就陪著你!奶奶連連說,好!好! 3 今年春節(jié)回家,新冠病毒突如其來,公司被迫關停,我又被困在老家出不去。父母急得吃不進,睡不好。我安撫說,這是國難,沒法子,急也不頂用。 疫情解封后,我回到公司,母親隔三差五就打來電話,詢問生意咋樣???虧不虧啊?我總是往好的方面說,這好話說多了,母親自然也就不相信了。 今年真是不祥之年,災難連連。我咬牙硬挺了小半年,疫情緩解,公司剛恢復元氣,老家又鬧洪災。我急沖沖趕回家時,母親正坐在屋里哭。一見到我,母親也顧不上哭了,一下跳起來。父親則緊皺眉頭,問我跑回來干啥?公司不管了? 我站那磨破嘴皮,說了半天,讓父母把心放在肚里。父母將信將疑,沒再追問下去。不一會兒,母親又哭著說,這老天爺不開眼啊,外婆家房子都被淹了啊。 母親的眼淚并未博得老天爺?shù)膽z憫,天黑壓壓的,雨嘩嘩地下。莊稼地里的小麥還未來及收割,全泡水里了,水茫茫一片,扎人心啊。 外面風大,雨大,母親不時地往外跑。我問母親老往外面跑啥?身上都淋濕了。母親說去看水漲到哪了?別漫過院子,把糧倉淹了。我要去查看,母親又不放心,嫌我毛手毛腳,不牢靠。 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陣急促地拍門聲驚醒,繼而就聽見母親在門外哭喊著,快起來啊,糧倉進水了。我一骨碌爬起沖出去,就見父親正頂著傾盆大雨,吃力地拖塊板子去堵糧倉的進口。 我沖進糧倉,水已漫過腳面,無情的雨水仍在汩汩地往倉里倒灌。母親拍著大腿在風雨中無助地哭喊著,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別再下了??! 情急之中,我搬起一袋糧食欲堵糧倉進口,母親沖上來一把扯住,又哭喊著舍不得啊。我沖母親吼了一聲,再不堵來不及了。我掙脫母親的手,一口氣連搬了七八袋糧食,堵得嚴嚴實實。 此時,深更半夜,凄風冷雨,見年邁的父母還在為我們子女如此勞苦,遭罪,我心都碎了。父母畢竟年齡大了,長時間浸泡在雨水里,身體哪扛得住啊。我急著催他們趕快去沖個熱水澡,回屋暖和暖和,別凍壞了。母親還在深深自責,一瞇眼的功夫,水就進倉了,嘮叨這水咋漲得這么快啊?咋就睡著了??? 第二天,老天爺總算開眼了,雨停了,母親也病了,但這心里啊,還惦記倉里的糧食,埋怨父親不早點把糧賣了。父親陰沉著臉,腸子都悔青了。 老家鬧洪災,倒便宜了一幫食販子。雨一停,販子們就猴急猴急的,開著大卡車到各個村莊收糧食,揚言大壩要破了,洪水要來了,糧食再不賣就爛倉里了。 開始沒人信,大壩要破了,整個鄉(xiāng)鎮(zhèn)都得跟著遭殃,那還得了啊。但說多了,也就有人信了,有一個帶頭賣了,大伙就跟風搶著賣,把販子們嘴都樂歪了,糧價也一壓再壓。從最初的一塊四毛多,壓到一塊三,現(xiàn)已壓到一塊二毛五。 看別人家都賣了,父親也沉不住氣了,趁著今個沒雨,要把糧食賣了。母親嫌太賤,不肯賣,又跟父親吵起來,問父親早干嘛去了?父親沒搭理母親,跑出去找糧販子了。我就勸母親說,明后天還有大到暴雨,萬一大壩破了,糧食可真就爛倉里了。母親聽我這么一說,也就不吱聲了。 販子過來后,看看俺家糧食,只肯出一塊二。父親一時難以接受,說上次來還一塊二毛五,現(xiàn)咋就變成一塊二了?販子說,上次是上次的價格,這次是這次的價格,再說你家糧食又不好。 父親是個實誠人,把糧食當寶貝一樣,稻場縫隙里掉點糧食,他都想法子摳出來。別人家糧食就曬個一兩天,俺家起碼曬個兩三天,又干又沒摻和雜質。一聽販子說俺家糧食不好,父親一下來氣了,非盯著販子問,咋就不好了? 販子整張臉都被盯綠了,狠狠瞪了父親一眼,甩了一句,就這個價,多一分都沒,愛賣不賣!說罷轉身就走。父親站那氣鼓鼓的,咬牙切齒。 我忙去勸父親還是賣了吧,別再為這點錢鬧心了。我又忙去叫住販子,說了幾句好話。談好價格,販子就去叫人開始搬運糧食,過磅上車。 這時,母親在屋里聽到動靜,拖著病懨懨的身體,蓬亂著頭發(fā)跑出來,一聽價格立馬不樂意了。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賭氣說,糧食爛倉里也不賤賣。母親說著就趴在糧食袋上硬攔著不讓搬。我忙上前把母親連扯帶抱,一身汗,弄進屋里,好生安撫。 不一會兒,奶奶又在屋里哇哇叫,喚著母親。我跑過去看看,奶奶緊張兮兮抓著我手,問母親咋啦?在哭啥?我對奶奶大聲說,不是母親在哭,是電視上人在哭。奶奶噢了一聲,電視???我說是的,電視! 奶奶又問,外面在干啥?。縼y哄哄的。我對奶奶說,在賣糧食,不賣就要被大水淹掉了。奶奶又哎呀一聲,把拐棍往地上敲了兩下,說這天漏了,賣掉好,賣掉好! 母親躺在床上一直抹著淚,我倒杯水端過去,勸母親別哭了,身體還病著呢。母親悲痛不已,說小麥全爛地里了,倉里糧食又賤賣了,這里外一番啊,一年忙到頭連本錢都搭進去了。母親說著說著又哭了,把我眼淚差點哭下來。 我心里正難受著,父親在外面又和販子突然吵起來。昨夜糧倉進水,近三千斤糧食被雨水浸透,事先說好八毛一斤的,沒想販子嫌給多了,現(xiàn)又反悔不要了。父親頓時火冒三丈,非讓販子把裝車的糧食再搬進倉,不賣了! 販子哪肯搬啊,要搬讓父親自個搬。父親那個氣啊,那個恨啊,渾身發(fā)抖。 我擔心別把父親氣壞了,忙把販子叫到一邊,讓其按父親意愿一塊拉走,差價私下補。跟販子折騰半天,糧食總算賣了,父親那顆心啊也一下被掏空了。天都黑了,父親還呆望著空空的糧倉,久久回不過神。 當晚,母親又發(fā)高燒,嘴都燒爛了,連夜被送到診所掛水。醫(yī)生就囑咐母親,這個天啊一會兒冷一會熱的,要多注意身體,別再受涼了。母親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母親掙扎著從病床上爬起,顫顫巍巍地拿著那三萬多的賣糧錢塞過來,讓我拿著,趕緊回去。我一下急了,說現(xiàn)公司不虧了,有錢賺了,真沒說謊。母親愁苦地說:“你啊,讓媽操不完的心,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這些年,父母從未要過我們子女一分錢。每年春節(jié)給的孝心錢,臨走時,母親總能找到空擋,把錢又偷偷塞到我們的行囊里。母親總是笑著說,我們在外面掙點錢不容易,現(xiàn)在啊,他們還能干得動,誰給的錢也不要。 這些年,我們姐弟三人相互扶持,和和睦睦,這是父母最欣慰的事。給錢不要,我們就商量著多買些吃的、穿的、用的,送給父母。我有個表叔在集市上賣肉,我曾丟些錢給表叔,麻煩他定期給父母割點肉送去。結果表叔僅送了一次,母親就把錢全要了,春節(jié)回來又把錢偷偷塞給了我。 有時候,我覺得父母特固執(zhí)。我們子女早成家立業(yè)了,也為人父母了,但在母親眼里,我們還是那沒長大的孩子,啥都想著我們,時時牽念著,操碎心。 我哽咽著說:“媽,我們現(xiàn)在日子都過好了,真不缺錢!你們都這個年紀了,還在家這么苦,這么累,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了,心里啥滋味???就聽我一句勸,你們在家種點口糧就行了,不要種那么多田了,要是把身體累壞了,可咋辦?。俊?/p> 母親嘆口氣說:“哎!今年被老天爺這么一鬧騰,莊稼地里算是白瞎了,俺們這心啊也傷透了,往后二姑和小叔家的田地就不種了,太苦了。”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也就放心了,“對啊!你和爸苦了大半輩子,也該歇歇了,該享享清福了。奶奶哪天要是走了,我就把你們接到身邊一起過?!?/p> 母親拍拍我手,笑著說:“那大城里啊,俺們莊稼人去了過不慣。你們出去一忙活啊,俺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跟坐牢似的,哪有在老家呆著舒心??!” 母親又突然抓著我手,難過起來,老淚直在眼眶里打轉,“媽和你爸年紀也大了,不中用了,也幫不上你們啥忙了。這賣糧錢啊,你要真不缺的話,俺們就自個留著養(yǎng)老了。你奶奶哪天要真走了,俺們也不去煩你。等將來啊,媽和你爸誰再走一個,沒有伴了,你有這孝心啊,就接去一起過。” 母親正在屋里跟我說著話,父親已經開始幫我準備老家的干貨。南瓜干、萵筍干、蘿卜絲干、雜魚干,都是我打小就愛吃的。那雜魚是父親在河里拉網下的,父親知道我愛吃,每年農閑時,常拿著漁網守在河邊網魚,成袋成袋晾曬好舍不得吃,一直留那等著我回來。這野生的雜魚干,蔥姜爆炒好后,吃起來可香了。 除了一些干貨,父親還給我?guī)Я诵┫滩?、醬豆、花生、米面,兩桶菜油,一袋大米等等,把我車子塞得滿滿當當。我就跟父親說,疫情早過了,餓不著的,外面啥買不到啊。父親瞪了一眼,“外面買不要錢啊,你就是不知道錢金貴!” 我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陡然發(fā)現(xiàn)父母真的衰老了,頭發(fā)花白了,背也有點駝了,滿臉愁苦的皺紋像刀刻一樣,盡是滄桑?;厝サ穆飞?,我思緒萬千,感慨萬千。 到了家,我給母親打電話報平安,母親卻冷不丁冒一句,錢給我放米袋里了,讓我收好,并囑咐我安穩(wěn)一點,可千萬別再鬧騰了。我掛掉電話,連忙打開米袋扒了起來,扒出了那三萬多的賣糧錢,一分不少,全給我?guī)砹?。我鼻子一酸,紅了眼睛。 金秋十月,莊稼地里又忙活起來,我急忙趕回去。一來把賣糧錢還給父母;二來農忙時也好給父母搭把手。沒想到家才發(fā)現(xiàn),父母又騙了我。二姑和小叔家的田地壓根沒丟下,兩老人仍然含辛茹苦,背著我們在家種了近三十畝莊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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