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黃石文壇]黃海斌的小說隨筆《曬錢》

黃石新東西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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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錢

“哇，地上全是錢，天上落錢了！”

六月初六，三個捉知了的小孩，路過兔子爺?shù)臅駡鰰r，發(fā)現(xiàn)地上鋪一層紅票子，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興奮地大喊大叫，就搶起來。

每人手里抓一大把。兔子爺提著褲從旁邊的茅坑里跑出來，弓著背，大喊：“快把錢放下！是我曬的！”

其中兩個小孩嚇得把錢扔在地上，另一個叫傻子的拿著錢掉頭就跑。兔子爺喊兔子娘快點出屋把曬場上的錢看好，自己追著傻子趕。

一直追到傻子的大門口。傻子的媽媽跑出來攔住兔子爺，質(zhì)問：“憑沒趕著打我兒子？地上的撿錢還犯法，又沒到你家去偷、去搶！”

兔子爺解釋傻子的媽聽，說這錢是他前幾年撿破爛掙的錢，怕錢放久了發(fā)霉，拿出來曬的。

傻子的媽心不玲瓏，生個兒子與她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呆頭呆腦的。她不相信兔子爺說的話，反駁道：“人家六月六，曬紅綠(把柜、箱的床單和過冬衣服拿翻出來曬，以免霉?fàn)€蟲蛀)。沒聽說有曬錢的?！边€喋喋不休說什么——撿的有理，拿錢來取。不相信兔子爺撿破爛能撿這么多的錢。

要知道這錢的來歷，先談?wù)勍米訝斆值膩須v。

兔子爺?shù)恼婷杏嚆y。余姓，因五行缺金，所以用了一個"金”字旁的字作人名。算命先生說他的八字硬。余銀生下來三個月后母親因病撒手而去，父親抱著他四處討奶，靠米湯把他養(yǎng)大。八歲時，父親去陰曹地府與母親相會，落下伯父撫養(yǎng)。伯父孩子多，只能保他餓不死凍不死。余銀小時候冬天只穿一條單褲，凍得打寒顫，后腳跟凍傷開了花，沒襪子穿，拖著布鞋走路，路人不忍看。夏天光著身子(沒衣服穿)，像剝了皮的野兔，小伙伴們送他一個綽號——兔子。這綽號取得還真合身，不光形似還神似。余銀走路像兔子，人家是走，他是跑。因為每天放學(xué)回家要做一大難家務(wù)事，打豬草，放牛，燒火做飯。他手腳麻利，人也機靈，眨眼就是一個主意兒。讀書時數(shù)學(xué)特別厲害，作業(yè)本子上他的紅一百最多，考試總是得第一，數(shù)學(xué)老師說他將來有出息。他小學(xué)卻沒讀到頭，因交不起學(xué)費。伯父叫他回家看牛。他家是超支戶，隊里分一個頭牛給他家看，一年五百個公分。

名字由“兔子”上升到“兔子爺”，那是他在生兒育女后。

兔子直到二十七八時才成親，娶個討米婆。那年安徽鳳陽縣大旱，有母女二人逃荒，一路討米討到兔子爺?shù)募议T口。村里的好心人把這母女二人給留住了，小的說給兔子做老婆，老的給兔子做丈母娘。

后來有了一對兒女。這時候，我有人開始喊他“兔子爺”了。在村里，他輩份大，輩份小的小孩就這么叫。

一家人勤扒苦做想改變家境。誰知一場大火，把一切化為烏有。

太陽下山，兔子爺把挑回的柴拉到堂屋的樓上。樓上黑乎乎的。丈母娘有些不放心，怕兔子爺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提著煤油燈爬上梯子照。一不小心，油燈貼著了柴，火星變成火球，直往上躥，一下子把樓上的柴點燃了，紅彤彤的。兔子爺從梯子上溜下來。兔子爺?shù)恼赡改锢鈱O跑到屋外，哭著喊：“救命啦，發(fā)火啦！”

兔子爺夫婦忘命地把屋里的糧食、被子往外搬。村里人聞訊趕來。見火頭有十幾米高，劈哩啪啦的響。膽小的小孩嚇得大哭，眼晴不敢望。

樓上都是柴草，這火是沒法撲滅，不能禍及左鄰右舍。幾個壯年男子爬上屋頂，用鋤頭撈開火路。男女老少提水的提水，搬東西的搬東西。鄰村的人望見黑煙，趕來加入救火的隊伍。

火光慢慢暗淡，黑煙變成白煙。結(jié)果燒掉一幢連三。兔子爺自家一間房半邊堂屋，兔子爺?shù)牟讣野脒吿梦?，還有左邊鄰居一間房。兔子爺家只搶出被子與糧食，其它的木質(zhì)家什化著一堆灰，夠慘的。

大火撲滅后，人們發(fā)現(xiàn)兔子爺不見了。是不是想不開尋短見去了？大家替他擔(dān)心。隊長發(fā)動全村人到處找。最后在山腳下的水庫邊發(fā)現(xiàn)有一個黑影，走到近前一看正是兔子爺。他哽咽著：“本想一死了之，又舍不得一雙兒女?！?nbsp;

沒有房子住，隊里的庫房給他?。患Z食不夠吃，大家你一升我一升的湊米給他家。左鄰右舍的房子燒了也沒找兔子爺賠損失。

說起撿破爛，年輕的婦女不知曉，兔子爺全靠它起家。

剛開始兔子爺撿破爛，不是撿，而是換，拿糯米糖換，也叫“敲糯米糖”。

當(dāng)時物質(zhì)緊缺，一根火柴都很珍貴，沒人把破銅爛鐵往外丟。村里也沒有什么經(jīng)銷店，沒零食賣。再說小孩口袋里沒錢，當(dāng)時鄉(xiāng)下普遍困難。小孩天生嘴饞。有人想出：用糯米糖來引誘小孩，拿家里的廢品換糖吃。再用廢品去換錢。這門行當(dāng)就這么誕生了。兔子爺“敲糯米糖”是從一個姓王的人學(xué)的。

王師傅是外鄉(xiāng)鎮(zhèn)人，隔半個把月來一次。記得第一次來時是在午飯時分。王師傅挑著滿滿的一擔(dān)廢品來到兔子爺家討水喝。兔子爺猜想他肚子餓了，就叫他進屋歇歇。先端茶，后盛飯。王師傅給飯錢，兔子爺硬是把錢塞進他的口袋。兩人就這樣混熟了。王師傅就把兔子爺?shù)募耶?dāng)作落腳鋪，每次來的時候，兔子爺都要拉他吃飯。王師傅見兔子爺家庭困難，就把敲糯米糖的手藝傳教給他。敲糯米糖，只需一個小鐵錘，一個扁銼，一個盛糯米糖的長方形的鋁茶盤，外加一條毛巾(蒙著糖)。動作很簡單。小孩拿家里的膠鞋底、廢瓶、破銅爛鐵什么的，就用鐵錘敲扁銼戳一塊糖給小孩。這動作誰都會做，難就難在熬糯米糖。兔子爺打一壺酒割一刀肉來到王師傅家拜師學(xué)藝，住幾天才學(xué)會。王師傅叮囑他不要外傳，且不要對他人說“敲糯米糖”怎么賺錢，說了等于斷了自己的財路。

早上，兔子爺挑一擔(dān)籮筐出門。王師傅走西線，他走東線。搖著拔浪鼓，走村串巷，生意出奇的好。到一個村子，小孩尋著鼓聲圍上來。他虧心事不做，不蒙小孩。有的小孩不懂事把家里能用的鼎罐、銅瓢拿來換，他叫小孩拿回去。大人敲糖時叫補一塊他就補一塊。不少人家的廢品不換，專等著兔子爺換。小生意賺大錢。十塊錢的成本，能賣出四五十元錢。雖然每天要走幾十里的路，經(jīng)常飽一餐餓一頓，但是來錢快。隔三差五的出村轉(zhuǎn)一圈就有了活錢，再辛苦也是值。

這個生意，兔子爺做了十幾年，做屋靠它出錢，兒女讀書靠它出錢。

傻子的媽不歸還兒子抓走的錢，兔子爺只得報警。

兔子爺向柯警官訴說這錢的來歷。

兔子爺?shù)膬鹤雍軤帤猓髮W(xué)畢業(yè)后在深圳辦個模具廠，發(fā)了。見父母快七十歲了還在耕田種地，想讓二老享享清福，就把他們接到深圳來住。

兔子爺在家閑不住，到街上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地上有很多寶貝——易拉罐、礦泉水瓶等。就重操舊業(yè)，拉著板車，四處撿破爛。兒子說他丟自己的臉面。兔子爺反駁他：“這些值錢的地上丟在地上糟塌了，憑自己的雙手掙錢丑什么！”兒子拿他沒法，兔子爺牛脾氣。

兔子爺撿破爛，嘗到了甜頭。深圳天氣熱，人多，特別在晚上，地上的礦泉水瓶多。礦泉水瓶價格好的時候八分錢一個，一下子要撿百把個。兔子爺白天撿，晚上撿，日到夜要撿四五十元。他叫老伴縫個布袋，把錢存在布袋里。他認(rèn)為銀行不保險，家里保險。是這么一個怪人。撿了三年破爛，除去花用，存了二萬多元。

他想一直撿下去的，突如其來的車禍剝奪他撿破爛的權(quán)利。

一天傍晚，兔子爺看到巷道的地面上有好多寶貝，他趕忙跑過去。拐彎處突然冒出一輛摩托車，把兔子爺撞個正著。結(jié)果左手骨折，顱內(nèi)出血。在醫(yī)院住二十多天。他兒子也沒要摩托車主賠醫(yī)藥費?？祻?fù)后，兔子爺想去街去撿破爛，兒子再也不許他去了，就干脆把兔子爺送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