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寶琳·凱爾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The New Yorker（1987年12月28日）

《太陽帝國》的開場氣勢磅礴，但這大約只會持續(xù)45分鐘的時間。這種「磅礴」顯得如此華麗，甚至讓你想要開懷大笑。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接管了上海，讓它成為了自己的城市。這里擠滿了人，當攝影機從莊嚴的建筑頂端移到下面的街道時，所有人都在聽從他的命令。

《太陽帝國》（1987）

接著，他的導(dǎo)演出了很大的問題。一開始只是很小的片段出了錯，后來范圍逐漸擴大。他的作品有著驚人的規(guī)模與宏大的主題。他讓自己投身于華麗的段落中，然后徘徊其中。他試圖呈現(xiàn)一種詩意的沉溺感，從而失去了對于敘事的把握。他想要情感——想要說點什么，給這幅畫面賦予一些意義——于是他注入了虛假的情感。這就是他那所謂的詩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上海的一名十一歲的英國男孩吉姆（克里斯蒂安·貝爾飾）與父母走散。他曾經(jīng)坐著司機駕駛的帕卡德上學(xué)，但在1941年12月8日的時候，日軍入侵了這座城市，他也被卷入了這種大規(guī)模的撤離。他在饑餓與疾病中幸存了下來，還在戰(zhàn)俘營過度過了三年時間。

他從營地撤離、被迫行軍，在鄉(xiāng)下饑腸轆轆。這時候，美國空投了一些補給品，他拿到了一些豬肉罐頭和其他的東西。幾天以后，他身處一間營房之中，結(jié)果又來了一次空投——掛在降落傘上的一個罐子，擊碎了搖搖欲墜的天花板。它像彩色的節(jié)日禮物一樣在空中盤旋，食物如雨點一般傾斜而下，伴隨著一系列閃爍的光點。如果斯皮爾伯格只管豬肉，忽略那些魔法粉塵就好了！

吉姆一開始操縱著模型飛機，當時他仍住在英國領(lǐng)區(qū)的一座都鐸式公寓。當他看到日本的零式戰(zhàn)機、美國的P-51野馬戰(zhàn)斗機和其他所有戰(zhàn)機時，他的目光中都帶著崇敬。斯皮爾伯格以此為借口，美化了每一場飛行。

一架玩具滑翔機在空中神奇地轉(zhuǎn)彎，一架爆炸的零式戰(zhàn)機點燃了光環(huán)般的烈焰。吉姆被困的營地緊挨著一個空軍基地。當他走近一架日本飛機，撫摸它的時候，配樂中的合唱提高了音量，他簡直像是個剛剛找到上帝的男孩。

這不僅在挑戰(zhàn)你的品味，也在違背你的理性，它動搖了你對這部電影的信心。我們通過這個男孩驚訝的雙眼看到了這一切，但是，卻是斯皮爾伯格說出那句「哦，快看吧！」他展示了一種令人厭煩的神秘感。（他試圖每十分鐘給你一個奇跡。）吉姆與一位日本男孩——來自空軍基地、面帶微笑的、十幾歲的飛行員——建立了友誼，這些場面充滿了厚重的、粘膩的善意。每次我們看到這種「飛機兄弟情」的時候，電影的敘事似乎都在倒退。

在開場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一種令人震驚的效果，這仿佛是一則一次性的笑話：吉姆在一家酒店的高處俯瞰著港口，他看到一艘船閃爍著信號燈。吉姆是個懂得摩斯電碼的聰明孩子，所以他給出了回應(yīng)。

立刻，「砰」地一聲，酒店遭受了炮擊。這仿佛是他造成的，甚至是他故意為之的。這種場景并不算非常緊張，但它呈現(xiàn)了一種共鳴：我們意識到了兒童游戲與成人行為之間的差距，以及這種差距在戰(zhàn)時彌合的方式。吉姆被迫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長大。斯皮爾伯格試圖使用電影的魔術(shù)，讓這些殘酷的環(huán)境變得美麗——變成神話。他認為，自己只要給事件戴上面紗，就可以實現(xiàn)這一目標。

斯皮爾伯格的這部作品源于J·G·巴拉德自傳體小說，劇本的創(chuàng)作要歸功于湯姆·斯托帕德（但門諾·邁依杰斯也參與了工作），但他并沒有澄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邪惡的美國商船水手貝西（約翰·馬爾科維奇飾）與他的親信弗蘭克（喬·潘托里亞諾飾）試圖把吉姆賣給一位中國商人，但這一幕被迅速地跳過了。

在戰(zhàn)俘營中，你可能會覺得貝西——一個控制狂、教唆犯——講授吉姆生存技能的方式有些陰暗、殘酷，但你很難抓住骯臟的那一面。所以，這是一種難于想象的骯臟。你一定覺得維克多夫人（米蘭達·理查森飾）一定有些你不知道的東西，那是個冷漠、勢利的英國女人，吉姆睡在她的床鋪附近。斯皮爾伯格似乎要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而且，就像《紫色》一樣，原始素材中一定有些「不好」的東西。

事實上，巴拉德的書就像是一場男孩的冒險，他試圖回到那個無辜的孩子身邊，觀察他逐漸變得扭曲的方式。巴拉德的敘事令人想起《被涂污的鳥》那種令人不安的質(zhì)感。斯皮爾伯格的敘事則平淡無奇，這與這種主題背道而馳。如果他要讓一件事變得甜蜜，他如何創(chuàng)造出一部史詩呢？這可是一個孩子的靈魂被冰凍的過程，那是他在戰(zhàn)爭中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經(jīng)驗。

《被涂污的鳥》（2019）

這是「黃色」。斯皮爾伯格將戰(zhàn)俘營的地獄視作成長故事的背景——富家子吉姆獨自學(xué)會了騙取財物、從尸體身上偷東西，這最終讓他成了個男子漢。你看完電影會茫然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男孩是一位優(yōu)秀的演員，導(dǎo)演的指導(dǎo)也非常出色。有一場戲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時吉姆追趕著離開拘留所的卡車，貝西等囚犯就坐在那輛卡車上?？駸岬募粪┼┎恍?，他試圖引起貝西的注意，但貝西故意忽略了他，轉(zhuǎn)而與卡車上另外兩個較小的孩子攀談。

這可能是影片中最好的戲劇性場景，我們看到了吉姆的恐懼，因為他可能會失去自己唯一的保護者。我們也聯(lián)想到了吉姆的不道德行為。（他上了卡車，聲稱自己可以給不識路的日本司機帶路。）吉姆以一種歇斯底里的方式，急于為營地的每個人跑腿，以此換取生存的機會。

在這樣的時刻，他變得很有吸引力：我們能理解他想要保持活力的想法。我們也理解斯皮爾伯格的狂熱。他的人群涌入上海街頭，試圖通過海濱、道路離開這座城市。當坦克沖向他們的時候，他也呈現(xiàn)了街頭的擁堵。

這種壯觀的場面超越了你見過的任何電影調(diào)度——無論是五千人、一萬人還是一萬五千人。雖然這種場面壓倒了故事，但它的肆意揮霍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無恥的歡愉：這就是電影導(dǎo)演的夢想。這些圖像針對戰(zhàn)爭的逆流，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但是，在通常情況下，斯皮爾伯格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效果。曾經(jīng)富有的囚犯踏上了死亡之旅，他們來到了一間裝滿征收之物的體育場，那里到處是枝形吊燈、豪華轎車、三角鋼琴、油畫和雕塑。這些物品的數(shù)量，令人想起《公民凱恩》中堆積在盒子與板條箱中的大量物品。

但是，這幅畫面究竟意味著什么？上海的富人太有錢了嗎？他們在苦難中找到了救贖嗎？日本人在露天的環(huán)境下浪費了這些珍貴的東西？還是完全是其他的東西？或許昔日的特權(quán)生活，不過是一場幻夢？我們看到的是松弛而優(yōu)美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一個女人坐到了其中的一架鋼琴面前，然后我們便聽到了廢墟般的、來自豪宅的音樂。旁觀者低聲評價著，他們說鋼琴是合調(diào)的，隨即咯咯笑了起來。觀眾們努力地填補著真空，因為他們觀看著一個又一個漫無目的的場景。

吉姆在父母失散之后，回到了那座幾乎已經(jīng)荒廢的房屋。他母親房間的地板上仍有滑石粉和靴印，還有光禿禿的腳印和手印。斯皮爾伯格在凌亂的地面上端著攝影機，他花費了太久的時間，甚至讓我們覺得自己很愚蠢。

我們無法理解這是一場關(guān)乎強暴、褻瀆的夢境，還是真實的印記。（這幅畫面與誰有關(guān)？）他沉迷于影像本身。他拿著攝影機對準吉姆，他一個人在屋子里做著被禁止的事情——吃著利口酒夾心的巧克力，在拼花地板上騎自行車——然后漫無目的地轉(zhuǎn)著圈。

后來，他還拍出了一幅油畫般的圖像：有三名神風(fēng)敢死隊成員準備從空軍基地起飛，他朝著他們的英勇事跡致以敬意。這部電影可以用一句話總結(jié)：「哦，快看吧！」這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情感，他需要的不僅僅只是這個男孩的角色。（它的結(jié)構(gòu)與斯皮爾伯格出品的動畫電影《美國鼠譚》一模一樣。在這部作品中，一只小老鼠與父母分離，經(jīng)歷了可怕的歷險，最終與鼠媽媽和鼠爸爸團聚。）

從技術(shù)上來說，《太陽帝國》達成了相當宏大的成就。斯皮爾伯格只能在上海拍攝三周時間，他在西班牙和倫敦匹配、搭建了自己的布景。然而，這部電影不僅關(guān)乎技藝，它還摻雜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低級趣味。

每次斯皮爾伯格試圖發(fā)表人道主義聲明，他都會一敗涂地——他的聲明過于天真，而且這一切也與巴拉德原作的脈絡(luò)背道而馳。（實際上，這部作品為吉姆提供了道德意識的曙光：他決定不再想和貝西做朋友。）斯皮爾伯格被他那些驕傲的時刻所困。這也恰恰是約翰·威廉姆斯的用處：他那社論般的音樂，在這部影片的幾個小時里起伏不定，試圖讓我們體認到某種宗教感。那是音樂構(gòu)成的膠質(zhì)，覆蓋在糖果般的影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