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 | 黃文泉：貴州安順，曾經(jīng)的幸福和溫暖

關外大雁 2020-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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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歷

本文作者

黃文泉，貴州出生成長，高中畢業(yè)后插隊，先后就讀貴州銀行學校、四川大學，赴美留學，哲學碩士和工商管理碩士。做過醫(yī)院會計主管和財務主管，現(xiàn)在印第安納州一醫(yī)療集團做數(shù)據(jù)分析師。

原題

一家央企及其工人們

的興衰和沉浮

作者：黃文泉

曾幾何時，貴州是三線建設的重點地區(qū)。很多當時威震四方的工廠都是三線建設的廠礦。我們地方上就有一家這樣的工廠，大名虹山軸承廠。

虹軸廠離市區(qū)不遠，從東門出去，走兩公里，就是它的領地。生產(chǎn)區(qū)分布在一條狹長的山溝里，生活區(qū)則在靠市區(qū)這邊的山口以及跨過公路過去的駝寶山一帶，有醫(yī)院、商店、派出所、自來水站、托兒所、幼兒園、電影隊，子弟學校和職工大學之類。生產(chǎn)區(qū)加上生活區(qū)，規(guī)模儼然就是一座小城市了。

建廠初期的鳥瞰圖

這個廠連家屬在內，擁有萬余人。這樣的人口規(guī)模，加上龐大整齊的建筑群，比一般的縣城都還要氣派。當時的安順是貴州的三個市之一，城市的直徑也兩公里不到，按照老人們的說法，對城也只有三里三。即使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展，安順市區(qū)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還是規(guī)模依舊，人口也不過幾萬。

虹軸廠專門生產(chǎn)軸承，60年代中期開始組建，由哈爾濱、北京和上海等地的軸承廠抽調人員建成。在整個文革十年中，這個廠生產(chǎn)秩序一直非常正常，之所以要加上非常二字，是因為虹軸廠的上下班制度太嚴謹了。進出廠門有門衛(wèi)，班是三班，按時交接，沒有通融。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屬于軸承這個行業(yè)的高精尖等級，所以生產(chǎn)蒸蒸日上，一派繁榮。

虹軸廠搬到安順后，也開始逐漸從地方上招工。因為是央企，工資要高些，福利當然更好。本地年輕人如果能進這個廠，那是很自豪的一件事，跟找了一個完美的配偶一樣幸福。的確，當?shù)氐那嗄陚冞M入這個廠，不僅是物質上有了可靠的來源，而且，更重要的是，精神上也有了提升和驕傲。

我姐就是那個時候進了虹軸廠的。先當學徒工，拜了師傅，兩年之后，她就成為了一個技術過硬的工人。我姐進這家廠時，還一波三折，差點進不去。因為她那段時間感冒了，體檢時，發(fā)現(xiàn)肺部有陰影。這個時候，一個熟人來說，他有關系，可以幫助我姐進地方上的印刷廠。父母沒有聽他的，還是繼續(xù)努力。再復查，陰影消失了，我姐才得以進了這個廠。

我的幾個初中同學，也因為虹軸廠太過誘惑，干脆放棄升學高中，托了各種關系，得以進入虹軸廠當了一名學徒工。

工作不久，姐姐買了自行車，還是永久牌的。騎自行車是虹軸廠的時尚，工人們差不多每人都擁有自行車。本地青工一般都住在城里，所以，買自行車不僅是追趕時尚，而且是一種必須。

每逢上下班的時候，經(jīng)?？梢栽诮诸^看到成群結隊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的小青年們，那些多半就是這個廠的青工了。自行車都有裝飾，三角架、車把等處都用彩帶包裹得流光溢彩，騎在車上的青工們很昂揚，很有些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味道。

他們不僅騎車上班，也騎車郊游。一次，姐姐的幾個工友到我家里來玩，談起最近一次郊游的經(jīng)歷，說“在那些寨子間穿行，大家都撳響車鈴，就想起了《山間鈴響馬幫來》那個電影。啊，真浪漫?！?/span>

工廠的食堂供應的飯菜也可口，因為北方人居多，做的面食尤其好。姐姐經(jīng)常把一種叫糖三角的買回來。糖三角其實很簡單，三角型，仿佛大海深處的海星星。里面包的糖，有芝麻。有點像湯圓芯子。

工廠不僅組織生產(chǎn)，而且隔三差五組織各種體育文藝活動。在東郊的體育場，一年一度，這個廠會組辦一次運動會。這家廠的乒乓球高手一代一代，連綿不絕。我當初進的地區(qū)業(yè)余少體校請了好幾個教練，其中的橫拍教練就是這個廠來的。另外一個左手直拍，獲得過好多年的地區(qū)運動會冠軍，高拋發(fā)球旋轉得變幻莫測，讓對手無法琢磨應對。前些年回去，我還跟他過過招，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些年月，看露天電影是生活中一個重要享受。好多次，我跟小伙伴們不惜步行兩三公里，到這個廠的廣場那里看了《海岸風雷》《第八個是銅像》《小兵張嘎》等等。在涼爽的夏風里，我們坐著站著，讓生命中一個個夜晚在幸福里流逝。

在安順的近代史上，公認抗戰(zhàn)時期是一次文化大輸入時期，因為國土淪陷，很多學校和國家機關也跟著政府撤退到云貴川的崇山峻嶺之中，軍方的軍醫(yī)學校、獸醫(yī)學校和一些中學及其他政府機構隨之遷入安順。隨同它們而來的是一大批下江人，這些下江人給安順帶來了外面繽紛的文化，在安順的歷史上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跟抗戰(zhàn)時期的文化輸入相映照，三線廠礦遷入安順也帶來了另一次文化大輸入。虹山軸承廠就是其中一處最燦爛的亮點。隨虹山軸承廠來到的大量工人和工程師不僅帶來了異地新奇的習俗，而且也為當?shù)氐奈幕鎏砹嘶盍蛢热荨Ｎ页踔械挠⑽睦蠋熞哺S她做工程師的丈夫來到了安順，她嚴謹?shù)慕虒W手段一直到今天也還讓我記憶猶新。

虹軸廠的工人、技術員、工程師，甚至家屬，都非常自豪和驕傲。他們講著跟無線電臺里一樣的普通話，嘹亮而悅耳，在講著一口沒有鼻音和卷舌音的土話的安順人面前，頗有些居高臨下的自得。下面這段是某個當年的虹軸廠子弟的回憶，可見，當年，就連虹軸廠的小孩們也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

“平常有事沒事兒，找個理由走路十來分鐘就從家屬區(qū)進廠里玩去了。工廠大門口的門衛(wèi)一看是幾個說普通話的孩子，知道是家屬子弟，往往睜一眼閉一眼就讓進去了（當?shù)厝说暮⒆诱f的是當?shù)匕岔樤挘路h褸破舊，是絕對進不去廠大門的（他們偶爾會從沒人處的圍墻上翻爬進來或從墻底下的排水洞鉆進來，偷廠里的銅鐵金屬或值錢的東西去賣錢）。”

我當年也是這些偷偷進入廠區(qū)的孩子中的一個，不止一次跟一群小伙伴到廠區(qū)里，到邊角余料堆里去淘寶。淘的的確是金屬，但不是為了賣錢，而是因為那些邊角余料都有規(guī)范的幾何形狀，方圓有致；而且，還玲瓏光滑。其中有兩款是我們的最愛。一款是鋼制圓板，手掌大小的圓板上有三個等距離的小洞，小洞跟如分幣大小。另一款是鋼制小方板，沉甸甸的，在武林高手的手里，也許就是絕佳的暗器。那些被工廠丟棄的廢物就如同是為我們玩賭博游戲設計的賭品，可以跟原始人用的貝相媲美。當年沒有電子游戲，用那些精致的金屬板塊，在陽光燦爛的露天里或投或擲，就是最讓我們癡迷的玩樂。

虹軸廠在當?shù)鼐拖褚惶幦碎g樂土，被人們瞻望羨慕。

姐夫也是那個廠的，跟著他哥哥從遙遠的哈爾濱來到了這里。在當?shù)刂袑W學了幾天，在文革的氛圍中實在沒有什么可學，就進廠當了工人。

姐姐和姐夫在這個廠里干得一直意氣風發(fā)。姐姐后來做了檢驗員，姐夫后來晉升到八級工，還當上了車間主任。

不知從哪天開始，這家廠開始走向黃昏，走向末途。

這個轉折點應該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工廠的歸屬發(fā)生了變化，被中央某機部下放到省機械局，后來又被轉手，再到市機械局。工廠的產(chǎn)品仍然是高精尖，但資金周轉出現(xiàn)了問題。終于有一天，這個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央企宣布破產(chǎn)。只有一小部分出售給私人，500來人留了下來。

企業(yè)破產(chǎn)后的景象

工人跟工廠的命運是興衰與共的，就像皮上的毛。最近幾次返里省親，每次都會聽到關于這個廠的壞消息。本地人早就不把這個廠看在眼里，提起它，都是嘆惜和可憐。市區(qū)里有各種層次的交通工具，有中巴，也有出租車。最次的一種是摩的。即用摩托車來做載客生意。跟同學們告別的時候，他們總是再三囑咐，別坐摩的，摩的不安全。開摩的的人幾乎都是這個廠的失業(yè)工人。

一個時代的變遷，帶來一個央企的沉淪。

我不是虹軸廠的工人，卻能感受得到當初虹軸廠給予工人們的歸屬感。那種歸屬感曾經(jīng)那樣溫暖！最近讀了《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作者考察歷史的開放胸襟和新穎的切入點猶如醍醐灌頂。

比如，他認為，人類從狩獵時代進入農(nóng)耕時代，看起來是進步，但其實人類的勞作時間更長，強度更大，生活更困頓。人類歷史中貌似進步的也許并不是什么進步，而淘汰了的也未必不會讓人類得益。人類歷史被迷霧籠罩著，就如個體不能認識自己一樣，人類也難以看清和理解自己，包括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