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璞,筆名石橋,甘肅會寧人,蘭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山明月》(70余萬字),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 我偷偷捋生產(chǎn)隊高粱的事情還是暴露了,我知道是彩云姐姐的娘說出去的。 那晚上,我從家里拿了半塊油餅子給彩云姐姐送過去,她看著油餅子,就像看見了世上最好的東西,口水險些兒把她淹死了。彩云吃東西不像三嬸子那樣狼吞虎咽,她是一小口一小口細細的咬,才吃掉一塊角,便不吃了,揣了起來。我問她為什么不吃完了,她說:“這塊留給娘,叫她也嘗個鮮?!彼飮L了一口說真香,吧唧著嘴巴說:“寒雨是個有心的,來,告訴嬸子,你家哪來這么香的油餅子?”我就告訴她妹妹病了,我和母親一起送醫(yī)院的事,又炫耀說在鎮(zhèn)上看見了大汽車,那大汽車有四個輪子,比父親的自行車多出兩個,跑起來“嗚嗚”的吼叫,那叫聲比張家的驢叫聲還響。當然,我也告訴她父親送白面的事兒。我得意的對彩云和她娘說:“我們家這會兒正吃油餅子,還吃長面呢,三嬸子吃了三張油餅子兩碗長面。”彩云姐姐的口水又流下來,流了一胸膛,攀著她娘的胳膊央求道:“娘,咱家也烙油餅子搟長面吧?我能吃兩大碗?!?/p> 她娘眼窩子紅紅的,說:“傻子,咱們家面缸比你的臉還干凈,拿什么搟面?!辈试平憬阊劾镟咧鴾I花兒。我安慰她說,明天上學(xué),再給她帶一塊油餅子。 第二天,上地時,彩云娘跟隊長媳婦,就是虎子他娘,一塊兒鋤谷子地,先聊別的,最后聊到好吃的上,彩云娘就說了我們家吃油餅子的事,又說了紫嫣吃高粱面吃出毛病的事,比劃著說這會兒那個誰家女子就躺在公社衛(wèi)生院?;⒆幽锊恍?,說:“程家老太婆舍得?那可是個恨不得柴火棍里榨出油來的主。再說了,什么時候,程家老三昨兒還申請救濟糧呢,油餅長面的?!辈试颇锞桶l(fā)誓賭咒,說:“我說的都是實話,哪個騙你?”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提到我送她家閨女彩云一塊,她也嘗了一口,她沖流口水的虎子娘說:“油放的真多呀,黃澄澄的,咬一口脆脆的,可真香啊。”虎子娘聽了,撩起衣襟擦嘴,臉色轉(zhuǎn)了顏色,陰沉沉的說:“家家揭不開鍋,陰陽家怎么能吃油餅子呢?還卷了蔥,真是沒天理沒王法了?!?/p> 虎子娘嘴里的陰陽老漢,就是我的爺爺,會念經(jīng)會看風(fēng)水,也會埋死人,莊子上的人都這么叫他?;⒆幽锝K于憤憤不平的起來,說道:“吃油餅子的事就算了,但他家老大在人民公社當干部呢,怎么的,養(yǎng)的兒子居然做偷雞摸狗的事兒,生產(chǎn)隊的高粱也敢偷?這二年雖不講階級斗爭,可對這種腐化墮落、偷雞摸狗、破壞農(nóng)業(yè)建設(shè)的作風(fēng),還是要堅決抵制的,要進行徹底的斗爭,不然國法何在?人民群眾是不會答應(yīng)的。彩云她娘,還是你有水平,覺悟高,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這么重要的問題,回去我就給虎子他爹報告,咱們絕不容許偷盜國家糧食現(xiàn)象在我們身邊發(fā)生,要給你記功,掛紅花寫表揚信。” 一席話說得彩云娘目瞪口呆,平日她跟母親要好,常湊一塊兒說私房話,無非是公公的不是處,婆婆的偏心眼兒,家長里短,極是說得來的好姐妹。母親手頭寬裕,常送她一些碎布頭子,針頭線腦,有時也悄悄借給她幾毛幾塊的零花錢,幫她填補家用。彩云娘也常惦念著母親,她看這邊一家人就忙了母親一個,心里憤憤不平,她是長舌頭,四下里傳播爺爺奶奶三叔三嬸子的不是,三叔三嬸子知道了,恨得牙癢癢,幾回想找她算賬,還是爺爺攔住了。今兒這事,她也就是圖個嘴巴痛快,說順了,話趕話說了出來,并沒有存心要害誰,眼看事兒要鬧大了,驚出一身冷汗,忙說:“我死了的娘呦,可別害我,沒那么嚴重,鄰里親戚的,你這么個世界上吆喝,聯(lián)合國都知道了,我咋做人呢?叫寒雨他娘聽見了,我死了都不放過我,求你高抬貴手,當我沒說,行不行?”虎子娘哪里聽得進去,聽彩云娘又提到了我母親,心里更加來氣,活都不干了,氣呼呼倒拖著鋤頭,回家報告去了。 傍晚時分,虎子爹就帶了幾個人,雄糾糾氣昂昂沖進我家大院,大喇喇院子當間站住了,一只手里舉起一張報紙,一只手在空中揮舞著,高呼道:“程老漢,群眾反映你家有人偷了生產(chǎn)隊的高粱,這還了得,這分明是破壞生產(chǎn),挖社會主義的墻角,人人都像你們家這樣子,生產(chǎn)隊的驢吃什么,生產(chǎn)隊的牲口吃什么?你家里人的這種行為,用四個字形容,叫罪惡滔天,罪大惡極。你就是想餓死生產(chǎn)隊的牲口,想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用心何其歹毒。程老漢,你眼往哪瞪?你老實交代,是誰干的?自己站出來承認呢,還是我叫人指認呢?”他身邊兩個人齊聲喊道:“老實交代?!?/p> 我的兩條腿開始哆嗦,褲襠里濕了。爺爺嘀咕道:“罪惡滔天,罪大惡極,是四個字嗎?”虎子他爹大聲喊道:“程老漢,你說什么?”三叔惶急忙亂的湊過去,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嗡聲細語說道:“這是怎么說,不過是小孩子貪玩,手賤捋了兩把拿回家,怕糟蹋了就吃了。家里大人都是知輕知重的,遵紀守法。孩子還小不懂事,王隊長,您千萬不要聽了壞分子的挑撥,冤枉好人?!?/p> 虎子爹臉上陰云密布,那眼神好像看著爺爺,又像是看著我,我想逃進上房里去,兩條腿不聽使喚,不停的哆嗦。聽他喊道:“我是隨便上當?shù)娜藛??這些年看你們家受了教育,表現(xiàn)還不錯,老大又是國家干部,應(yīng)該知恩圖報,當牛做馬為人民服務(wù)。哼哼,現(xiàn)在看來,思想改造還不徹底,舊思想舊作風(fēng)還根深蒂固,不勞而獲剝削階級思想時不時要回潮一下,這次偷高粱只是一個苗頭,不扼殺在籃子里,指不定明天偷生產(chǎn)隊的牛,偷國家的錢,哼哼,還有什么……總之是非常非常嚴重的,老實交代,是哪個?” 最后幾個字,是噴出來的。 我簡直要暈過去了,雖然我不明白他那一串溜溜的話是什么意思,但他那么瞪大眼珠子,舉手劈砍的架勢叫我害怕。我看見三叔也在他的呼喊劈砍下,打了一個哆嗦,然后他竟然慢慢抬起了手臂,伸出一指頭慢慢指向了我,我抿了抿嘴,嘴里真干,舌頭都僵直了,就在我腿軟軟的要倒下去的剎那間,爺爺忽然站到了我前面,咳嗽幾聲,慢慢說道:“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一家人餓得都起不了炕,我就偷偷捋了幾把高粱籽兒救命,王隊長,我承認錯誤,我接受教育。” 虎子爹冷笑一聲,氣勢洶洶向前踏上幾步,抬起手點著爺爺?shù)谋亲?,喊道:“錯誤?你以為這是個錯誤?笑話,你這是犯罪,知道不知道?你這是對生產(chǎn)隊犯罪,對廣大社員犯罪,是對……這個,那個什么,啊……” 爺爺忙低頭俯首,說了好幾個“是”。 虎子爹一揮手,喊道:“抓起來,關(guān)進大隊鋪里,先關(guān)他幾天再說。他娘的,這一家老的小的沒一個正常的。” 一家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往門外送,沒人敢說一句話,除了我。 其實我也不是說話,我是放出了一聲長長的哭喊。 奶奶忙伸手掩住我的嘴巴。 她怕我把隊長再召回來。 小叔氣咻咻罵道:“真是個催命鬼?!?/p> 第二天,爺爺放羊的權(quán)力就被剝奪了,他只能呆在生產(chǎn)隊那間黑屋子里深刻反省,我記憶中他這是第二次關(guān)黑屋子,不過這一次更嚴重,連吃飯拉屎撒尿都有人跟著監(jiān)視。奶奶打發(fā)小叔送了幾次飯,然后就不去了,他嫌丟人現(xiàn)眼。三叔也不愿意去,奶奶央求了幾次,兩人就是不去,她老人家只好親自去送,看她小腳一顛一簸的走道,我真擔心她摔一跤撒了飯,就跟著她,一手扶著籃子,一手攙扶住顫巍巍的奶奶。 注:非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載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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