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溫一壺烈酒,等你。 端午里的姐姐
端午節(jié)的中午,兩個小伙子,頭上圍著白紗布,踏入我的家門,最小的那位手中拿著一支點燃的香。我和哥哥一看到他們頭上的白紗布和手中裊裊煙起的香,就知道我親愛的三姐已經(jīng)離世了,頓時軟躺在床上。 母親也躺在床上哭泣,她對女兒的愛,絲毫不亞如我們對姐姐的愛。 兩位小伙子是來報喪的,他們把香插在我家八仙桌的香爐上,跟我們通報了一聲說三姐去世了,就匆匆地離去,躺在床上的我們來不及挽留他們吃飯再走。 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如果有人去世了,得派人到外家通知,外家得去參加葬禮掉念。消息一傳開,村里的族人都集中到我家,人人的臉色異常沉重,女人們流下眼淚。村里的兩位小孩去通知我的大姐和二姐。 想不到姐姐真的離開了我們,前天,我剛從姐姐家回來,看到姐姐臉色有些好轉(zhuǎn),就回來了,給母親傳遞姐姐的信息。想不到姐姐臉色的好轉(zhuǎn),只是回光返照。前幾天,我一直在姐姐的家里,守護在姐姐身邊,親自給她喂食,姐姐臉上一直露著笑,沒有一絲要離世時的憂愁。 我有三位姐姐,大姐、二姐和三姐,還有一位哥哥,端午里離開我們而去的是三姐。姐姐們和母親為了家庭,含辛茹苦,父親英年早逝,姐姐和母親瘦弱的肩頭承擔(dān)太多的負重。我?guī)讱q時大姐出嫁,大姐嫁到離家有十多里路的一個村莊。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二姐也出嫁了,二姐嫁在對面的村莊。 大姐和二姐出嫁后,三姐肩膀上的壓力更加沉重了,不光下地干農(nóng)活,還要上山打柴、穿山越嶺摘豬菜,還要放牛,農(nóng)活忙時,就把幾頭牛綁在離地頭不遠的山坡上。犁田耙地本來是男人干的事,三姐還要擔(dān)當(dāng)起別的女人不會的男人所干的那些重活。玉米苗生長的季節(jié),三姐挑著一副木桶,里面裝滿水糞,去給地里的玉米苗灌溉施肥,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著往莊稼地里走,直把家里的大糞塘里的水糞挑光,肩上壓出一道道血印,但三姐望著日日長高的玉米,心里充滿著甜蜜。三姐當(dāng)時的年紀不大,沒上過幾年學(xué),為了供我和哥哥讀書,三姐和母親一樣,沒待日出時就忙碌在田地里,日落時才歸家。 背簍經(jīng)常掛在姐姐的背后,三姐和母親,每人背著一只背婁下地,背婁上面還掛著犁,前面趕著牛。收工歸來,背婁里裝著一筐豬菜,豬欄里的幾頭豬,“呶呶”地叫喚著等著喂食。 我們家鄉(xiāng),青青的玉米地,像青紗帳一樣,分布在群山中。那些青色的小山峰,這里一座,那里一座,山與山之間,嵌著像畫一樣郁蔥的莊稼地。 哪些地容易納水適合種稻谷,鄉(xiāng)親們就把它整理成田,井字形的田,一塊連著一塊,躺在比較寬闊的山與山之間的平地上,因為圍田坎,蓄水插秧,就形成連在一體的井字形的田,有些田坎邊,還有一條小小的專門供水進田的溝。 站在路中望,山谷中的田,并不像平地上的井字形,像彎彎的月亮,一塊挨著一塊,從谷底往高處爬,彎彎的梯田一直彎到土坡上。 不容易進水的地,就是旱地了。有些沙石地,雖然容易蓄水,也不適宜種田。農(nóng)人耙田種田,都打著赤腳,田里一定是泥土肥軟的,有沙石就會傷到腳板。因此,沙石地也只能劃歸旱地。 種糧食為主的年代,旱地只種玉米和黃豆之類的農(nóng)作物。我們那個不到二十戶的小村莊,田少,比例不到旱地的三分之一,而且沒有水利可供,田是望天田。遇到少雨水的年景,盼望來盼望去,都等不到雨水進田,有些不容易水澇的田,也干脆劃為旱地,不種稻谷而種植玉米了。我們那個小村莊,大多種是以玉米為主。 農(nóng)家必須養(yǎng)豬,所以我們村里的玉米地,都兼種紅薯。地里的玉米苗,筆直地一行行地互相間隔,那些間隔的玉米行間,紅薯藤爬滿地上。 我有時去地里幫忙,玉米地下,母親和姐姐不光兼種紅薯藤,有的地還兼種黑豆、眉豆,因此家里還時常吃到一些黑豆之類的。地邊,還隨意撒幾粒南瓜籽,南瓜藤爬滿地頭,還一直爬上石頭上,也許是那些山地適合南瓜生長,山腳下的地邊,碩大的南瓜葉下,每隔一段都能翻出一只圓圓的南瓜。 三姐每當(dāng)從地里收工要回家吃午飯,都在玉米地下割了一背婁的紅薯藤回家喂豬。紅薯藤不能割到根,只能一段一段地割,那些割了一段的紅薯藤,還能繼續(xù)生長。割紅薯藤的工具,是用一塊小小的半圓的薄木板,半圓口上插著一塊半圓的鐵刀片,那些刀片,大多是割下廢棄了的鐮刀尖頭磨成的。木板刀片的后方穿一個小洞,洞中牽一條繩子,置成一個小圓圈。把它套在手指上,割起紅薯藤來是非常方便的了。 紅薯藤經(jīng)常割出一些漿液,紅薯藤漿粘滿三姐的手上,不易去除,三姐費了一番工夫,才把手上的漿跡洗干凈。 三姐非常疼愛我,不管家里如何窮都勸我去上學(xué)。我十一歲讀初中,是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的,學(xué)校離家有三十里路,只能在學(xué)校住宿。每當(dāng)星期六的下午,我得回家,家里沒有鋼磨,三姐推著石磨,把玉米壓成粒,裝在一只口袋里,星期天,我肩扛著那袋米,手中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菜票錢,又朝著幾十里外的學(xué)校走去。 那時哥哥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讀高中,每個月,姐姐都用馬馱著糧食,去鎮(zhèn)上的糧所給哥哥轉(zhuǎn)糧,后來,哥哥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才少了轉(zhuǎn)糧的煩瑣。 初二上半期,學(xué)校開學(xué)幾天了,家里還抽不出學(xué)費,我也不想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去峁上放牛,去砍柴,想給家里減輕一些負擔(dān)。我砍好了一捆柴,躺在坡頂上看白云悠悠。我聽到三姐在半山坡腰中蛇一樣的小路中喚我:“小弟啊,你在哪里?”我對著站在兩邊都是荒蕪樹木的小路上的姐姐回應(yīng):“姐,我在這里?!?/p> 三姐上到峁頂,說找到學(xué)費了,要我去學(xué)校。我哭著說不想去學(xué)校了,家里困難。三姐無論如何也要我去學(xué)校讀書,扛起我放在身邊的柴捆,拉著我,把牛趕下山來。 讀完那個學(xué)期,我無論如何也不去學(xué)校了,因為家里要供哥哥讀高中,三姐和母親的肩膀已被壓得傷痕累累。 三姐人高挑,臉面白晰,瓜子臉,也算是一位美人。我輟學(xué)回家后一兩年,三姐也出嫁了,三姐出嫁時那年二十三歲,在當(dāng)時女孩子早婚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算是晚嫁了。三姐夫家離我家并不算遠,只有七、八里路,但是個石階路的小山村,村子通向外面的幾條路,都是彎彎的石路,村子屬于另外一個縣管轄,所以族人們都反對三姐嫁到那個沒有通車路的山窩窩里。 三姐夫是位小學(xué)教師,學(xué)校駐在路邊,三姐是去趕集時認識三姐夫的,后來兩人談起了戀愛,日久情深,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三姐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地嫁到那個山窩窩里去。 每當(dāng)我去趕集,坐在三姐夫自行車后架上的三姐在路上遇見我,都從車上跳下來,掏出零錢塞到我的手中。就是沒在路上遇見我,聽村里的人說我去趕集,也千方百計地找到我,塞給我零錢花。 三姐生下兩個女兒,大的乳名叫大妹,小的叫小妹。因為大姐夫在外面的學(xué)校教書,三姐一人頂著干農(nóng)活,背后背著女兒,還扛著一把犁下地。每當(dāng)農(nóng)活忙的時候,我都會去三姐的家里帶回她兩個年幼的女兒,因此我的兩位外侄女非常粘我,喜歡跟著我。就是三姐把女兒接回家,我有事到三姐家,兩位外侄女都鬧著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她們村子里的人都笑著說:“為什么兩位女兒都喜歡跟舅舅?!?/p> 三姐很勤勞,明知自己身上有病也要下地,她經(jīng)常感覺肚子不舒服,就是身體不舒服也舍不得丟下莊稼不管。母親也跟三姐夫提過,說要三姐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三姐夫只當(dāng)是小毛病,再加上三姐夫的母親說她會一些草藥,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1993年,我因嚴重胃出血,轉(zhuǎn)了兩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都醫(yī)不好,一個月滴水未進的我只好轉(zhuǎn)去市醫(yī)院,只靠打點滴維持生命。三姐和三姐夫到醫(yī)院來看望我?guī)状?,后來接我出院時,三姐順便做了檢查,檢查出三姐是癌癥晚期。 醫(yī)生給三姐作完檢查后對三姐夫說:“有什么好吃的,你盡量給你愛人吃吧,她也許活不長久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只有三姐夫知道真情,他當(dāng)時心里很沉重,但臉上裝著沒事一樣,沒有把真相告訴我和二姐夫。我住院,是二姐夫陪護我的。 三姐、三姐夫、二姐夫接我出院,三姐夫建議到他大姐那里住一晚上。我們坐上貴陽至柳州的慢車,坐到洛東站,就往三姐夫的大姐家走去,那是一片紅磚的樓房,掩映在果林中間,三姐夫的大姐當(dāng)時在洛東水果基地工作。我們一群人到他大姐那里,三姐夫的大姐和大姐夫盛情地款待了我們。 三姐在醫(yī)院檢查時聽到了醫(yī)生和三姐夫的對話,回到家病情就惡劣了下來。也許不去檢查,她不知道自己得了絕癥,身體還不那么快就漰潰,還能挺一個時期。一個好好的人,前段還到醫(yī)院去看望我?guī)状?,接我出院,怎么現(xiàn)在就躺在床上一臥不起,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種現(xiàn)實。 三姐夫到處給三姐尋訪民間高醫(yī),但也沒有一人能挽留住姐姐。 有老人說,去找?guī)r蓮,也許巖蓮能醫(yī)治。巖蓮是生長在高山上石縫中或者石巖間的一種草,我不知道那種草能不能醫(yī)治癌癥,但有勇士扛著木梯,登上高高的山崖,冒著生命的危險,給三姐尋來巖蓮。 但巖蓮也挽留不回三姐的生命,她丟下兩個年幼的女兒,丟下一顆母愛在人間,丟下她對家人的掛念,端午節(jié)去了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往年的端午節(jié)前,三姐都會帶上我,去到我們平時放牛的峁上,翻下坡去尋一種包長粽子的草葉,那種草葉有兩只手指寬,兩面有細細的茸毛,不易開裂,因此是包長粽子的好材料。那種草葉包的粽子,打開后,粽子的表面金黃而芳香。姐姐走進草叢中,去尋找那種草葉。那種草葉喜歡生長在向陽的坡谷邊,三姐踏入草叢中,細心地找尋,那種草葉喜歡躲在茅草里,從遠處望,不易識出。三姐在草中一葉一葉地用指甲割著,割了一大捆包長粽子的草葉,草葉歡笑著一起一伏地臥在她的肩上,我蹦蹦跳跳地跟在三姐的身后,下山回家去了。 還沒有包粽子的時候,三姐就把草葉放進水桶里,包粽子的草葉站在水里吸著水甜甜地青綠。三姐又下地去幫母親了,晚上收工回家,才和母親坐在燈下包粽子。 我的淚光又幻化成另一個情景,雨水濛濛的天氣,姐姐戴著一頂雨帽,背著一筐豬菜,從野外回來,爬上家門口的石階,姐姐滑倒在石階上,背婁中的野菜,似一只只流淚的蝴蝶,在石階顫抖。我哭喊著奔了過去,拉起滑倒在石階上的姐姐。三姐和我在雨水淋淋的石階上,一把一把地拾起撒落的野菜。 三姐去世的那一年三十三歲,端午節(jié)是屈原的忌日,想不到后來也成為我三姐的忌日。往年的端午節(jié)都是三姐給我們包粽子,現(xiàn)在三姐在粽子傳統(tǒng)的節(jié)日里悄然離去。 從今,端午節(jié)里的粽子,我?guī)ハ蚝畏??三姐,你是否也在另一個世界,站在端午里對親人思念? 往事成雨,一滴一滴地滴答著我滴血的不舍。 端午節(jié)里,憶起往事的紛飛,想起三姐,我眼眶中的淚水流下匯成滾滾的河流。 我的三姐,她就站在端午的陽光之河上,面對著我微笑。 作者簡介 侯志鋒:壯族,廣西宜州市人,現(xiàn)漂泊珠三角,曾在《廣州文藝》《芳草》《黃河文學(xué)》《打工文學(xué)》《椰城》《吐魯番》《作品》《詩刊》《廣西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非虛構(gòu))多篇,曾獲工信部首屆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作品大賽中篇報告文學(xué)三等獎、深圳市首屆全國打工文學(xué)大賽小說三等獎、第二屆廣西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散文獎等獎項,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 槐樹街183號 | 原創(chuàng)“客棧文化” 一個以客棧為主要出沒場所的自媒體 自由與夢想:一起笑傲江湖 聚集江湖人士 聽最精彩的故事 歡迎成為客棧人 圖片|網(wǎng)絡(luò) 總 顧 問:朱山坡 顧 問:陳琦 梁曉陽 吉小吉 謝夷珊 總 編:老板 主 編:老板娘 策 劃 總 監(jiān):夕夏 欄目掌門人:玉小姐 九霄云心 小小貝 六郎 天天 兮兮 編 校:林嬌蓉 漣漪 制 作:異鄉(xiāng)人 驚蟄 飛鳥 定官 合 作 刊 物:《北流文藝》《漆》 關(guān)于槐樹街 稿費微信號:13787493310 投 稿 郵 箱:3193787507@qq.com (文章須原創(chuàng)首發(fā)。并附上簡短自我介紹和照片一張。贊賞的百分之五十作為作者稿費,剩余部分為平臺運營費。如總額超過300,稿費升至百分之七十。如低于10元,不發(fā)放。) 投稿要求: 1、投稿作品體裁為散文、小說、詩歌、雜文等原創(chuàng),未公開在網(wǎng)絡(luò)平臺發(fā)表的首發(fā)作品,禁止抄襲及一稿多投,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律作廢處理。 2、除詩歌外文章字數(shù)控制在2000字左右。 3、投稿郵件請注明投稿欄目標(biāo)題,如【周一散文街】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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