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句前些年流行的俗語，聽起來似乎有點調(diào)侃山鄉(xiāng)人不思進取的意思，倘若細細品咂，卻洋溢著一種簡單樸素的幸福。這不僅是鄉(xiāng)下人對土炕的一種迷戀，更是中國農(nóng)民最原始最真摯的夢想，是對“小康生活”最為殷切的期盼?！盁峥活^”，想想，就會讓人從內(nèi)心涌起一股溫?zé)醽怼Ｋ^土炕的人，打死都不會忘掉土炕的暖。

我的老家在秦嶺南麓的流嶺深處，由于地處深山，海拔高度較高，長年氣溫要比其他地方低出許多，為了驅(qū)寒，人們睡覺的地方都是在向陽的屋子盤一個土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我的老家，幾乎家家戶戶都盤有土炕。土炕，成了人們蓄養(yǎng)精神的棲息場。

要睡上暖暖的土炕，自然就要盤炕了。盤炕首先要脫土坯。脫土坯，要先找一塊地勢較為平坦且向陽的場地，將來來回回看了幾次的好土，用背簍或架子車運到場地上。在土中摻上麥糠，堆成一個圓形的大土堆，上面挖個儲水的水窩，灌滿水，慢慢浸泡。經(jīng)過一天一夜，等麥糠浸泡發(fā)軟，泥土黏性加大后，再撒入一些寸把長的麥秸，反復(fù)攪拌，直到麥秸與土泥融為一體，就開始脫坯了。盤炕使用的土坯分大小兩種，大坯二尺見方，做土炕的面，架在小坯上；小坯窄長薄小，用做支柱。盤炕前要提前估摸好用坯的數(shù)量，省得多了浪費，少了又不夠。脫坯有專門的模子，脫前要把模子放在水里充分浸泡，將用來曬坯的地面平整好后，撈出泡好的模子，在地上擺平放正，用鐵锨將和好的草泥鏟到模子里，用手先把四個角塞好、揣實、弄平，然后在手上蘸上水，麻利地一抹，將坯面抹光，最后雙手平端模子向上提起，一塊土坯就脫出來了，只等曬干了盤炕用。

脫坯是個力氣活，盤炕可是個技術(shù)活了，在農(nóng)村大小也算個手藝。童年時，我曾無數(shù)次目睹過盤炕的過程。盤炕比脫坯要復(fù)雜得多，通常情況下，盤一個炕需要兩天左右的時間，一般主家都是請匠人來做，也有主家是“能人”，自己親自盤的，但那畢竟是少數(shù)。好的盤炕師傅盤出的炕表面橫平豎直、美觀大方，煙道一年四季都好燒，炕熱屋子暖，家里還干干凈凈沒有煙灰。盤炕師傅盤炕時，要先看主家房子的大小，然后拉繩子砌炕墻，炕洞四周豎有大坯，中間豎立炕洞坯，以支撐炕面，留好走煙通道砌墩柱，泥坯構(gòu)成的煙道如同八卦陣一樣，回環(huán)轉(zhuǎn)曲，煙道在關(guān)鍵處半開半閉，以便煙氣在其中充分循環(huán)，讓煙道充分發(fā)揮抽煙的作用。砌好墩柱坐一層泥，蓋上泥坯后再攤一層泥，用草泥收粗面，再用細泥收細面，盤好的新炕，俗稱“光炕”。土炕呈長方形，一般都臨窗而筑，三面靠墻，貫穿東西，寬約兩米，長就可著屋子的兩面墻了?？坏琢粲袩煹?，煙道一頭連著屋內(nèi)的炕門，一頭連著屋外的煙囪。挨炕門的一頭叫炕頭，連煙囪的一頭叫炕梢。檢驗炕盤得好不好，先得試燒，如果炕洞走煙順暢，炕面收抹過的泥坯縫隙無竄煙，就算是好炕了。之后，就是“烘炕”，新盤好的炕要連續(xù)烘烤十幾天，直到把炕烘干，才能鋪席睡覺。睡覺時就在土炕上面鋪一層厚厚的麥草，麥草上再鋪一張用蘆葦編織的席子，席子上不用褥子，睡前燒熱，人睡在上面，用棉被捂著，全身都是暖融融的。

在我的老家，燒炕一般都用硬柴，不是用胳膊粗的椽，就是用樹根疙瘩，既經(jīng)燒，又省事。柴在炕門點燃后，煙火在煙囪的吸力下，經(jīng)過煙道進入炕面底部，就把土炕燒得暖烘烘的。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往炕上一躺，舒適又自在，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燒炕的時候，人們還可以圍坐在炕門，一邊烤火一邊拉家常，我年少時的許多有趣故事，都是在炕門聽來的。更有愛吃的，趁著炕門燒紅的火灰，從門后抓幾個洋芋蛋子，埋進滾燙的灰里，一袋煙工夫，扒出來彈去上面的灰，剝?nèi)テぃб豢?，熱熱的，面面的，那個香啊，只有親口吃了才體會得到。

炕頭一般是男人的天地，同時還碼放被褥、枕頭。活干累了，回到家往被垛上一靠，呼嚕呼嚕就睡著了?？簧覄t是女人的天地，富裕的人家，在炕梢擺放一個衣被柜。貧寒的農(nóng)家，炕梢上常擺放著的是針線笸籮等女人針織縫補的用品。 

土炕是孩子的成長搖籃。農(nóng)家孩子從呱呱墜地開始，就和這土炕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黑里白日的哭啼，咿咿呀呀的學(xué)語，嫩聲稚氣的歡唱都在土炕上上演。哺乳后，在土炕上昏昏沉沉地睡，醒后一陣陣啼哭，一陣陣地手舞足蹈。待到嬰兒能直立行走，土炕又成了小孩子嬉戲玩耍的廣闊天地，他們在炕上沖鋒、打鬧、追逐；爬上被垛，騎枕頭為馬，在土炕上捉謎藏，聽大人講那古老的故事。再長大了，身坐土炕，手扒窗臺，面向陽光，識字、背書、演算。每一個農(nóng)家孩子，都曾有過土炕上天真快樂幸福的童年。

土炕是女人的縫紉作坊。女人坐在炕梢上，在如豆的油燈下納鞋底，織毛衣，紡線，做衣，縫補，時而用針尖撥一下通紅的燈心，燈焰就忽地竄出老高，女人便在這亮堂的土炕上繼續(xù)穿云破霧，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到了冬閑或陰雨天氣，女人們便三五成群，在土炕上盤腿而坐，一邊做著各自的活計，一邊張家長李家短地嘮著嗑，偶爾也打打情罵罵俏，一炕女人，一炕歡笑。    

土炕是男人的聚義場所。男人的雄風(fēng)在這里張揚。不管是村里開會，還是家族議事，大都在土炕上進行。旱煙抽了一鍋又一鍋，煙霧繚繞，咳嗽聲聲。一項決策定下來，已是翌日清晨。相聚議事，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幾盤家常涼菜往炕下的小方桌上一擺，吆喝聲便響了起來，一個個喝得慷慨陳詞，面紅耳赤，炕頭上充溢著男人們的激情與豪放。    

土炕是家人的幸福港灣。在外奔波勞碌過后回到家里，脫鞋上炕，或盤腿而坐，或仰面一躺，拉開被子美美睡上一覺，疲憊的筋骨頓覺舒展開了。寒冬時節(jié)，盡管燒炕的煙火把屋子熏得烏黑，把人嗆得咳嗽連連，但熱炕頭的誘惑始終在那里。腳冷了，鞋子一脫，熱炕一捂，腳熱了，心也暖了。到了年節(jié)，一家人就在熱炕頭上守歲迎新，談閑話，吃餃子。通常是母親和家里的大孩子坐在炕沿，負責(zé)吃飯時端上端下，安排料理。其余人都脫了鞋子，在炕上盤腿而坐，只管吃得大汗淋漓。隔著窗子聽那爆竹聲聲，屋子里洋溢著歡樂祥和的氣氛。   

土炕還可以用做農(nóng)家肥料。土炕的建造材料為泥土，全部用曬干的土坯壘成。土炕在柴草的燃燒中，經(jīng)過一年的熏烤，土坯變得烏黑發(fā)亮，四周布滿了煙瘤子，影響煙火通暢。這時就要把老炕打掉，重新盤新炕了。扒掉老炕的土坯里，含有鉀、氮等莊稼喜歡的元素，是上好的農(nóng)家肥料。家鄉(xiāng)人家?guī)缀趺磕甏号ㄩ_的時候都要盤一次炕，把拆換下的舊坯搗碎，摻和上清除出的草木灰，加水漚腐，便是很好的有機肥，適于上小麥、玉米等糧田。所以，一年打一次炕，有的是因為炕動出煙不利了，但有的卻是春耕用肥之需要。

土炕充滿親情，在外的親人不論游走多遠，回到家，土炕是永遠的歸宿，承載著一家人的關(guān)切和牽掛，見證著一家人相聚離合的天倫之樂。風(fēng)雪夜歸人，帶著一身寒氣踏進家們，暖屋子熱炕頭，撲面而來的是一團帶著柴火味兒與土腥味的煙火氣息。這氣息，是親情，是鄉(xiāng)情，蘊藏著濃濃的鄉(xiāng)愁。

如今，隨著生活的一天天富裕，走進鄉(xiāng)下老家，已見不到土炕了，取而代之的是木板床、席夢思，家家戶戶炕頭取暖也都用上了電熱毯。要想再躺在熱騰騰的土炕上美美地睡一覺，已經(jīng)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土炕已走進了歲月的深處，但它留給我的是一種美好而溫馨的回憶。每每想起，就象冬天里的一把火，仍然溫暖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