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最愜意的事情莫過于去外婆家度暑假。
一生從教，舊社會就擔當小鎮(zhèn)中學校長的外公一生過的并不奢華。五間住屋，一間廚房的小院落，在北方小鎮(zhèn)頗顯簡單凡常，但小庭院落的選址和設計上卻凝結(jié)著外公追求淡泊寧靜思想和理念。
小院坐落在蜿蜒的小清河邊，院子周圍綠樹環(huán)繞；前庭是花園，牡丹、月季、芍藥和各種叫不上名的花競相開放，滿院彌漫著醉人的芳香;后院是菜園，韭菜、茄子、黃瓜、豆角、葫蘆等等，鮮香嫩脆，頗顯田園風光。盛夏季節(jié)，燕子呢喃在房檐前來回穿梭，樹上的知了此消彼長的歡唱，空氣中那種清新讓人心里甜茲茲。最吸引我的還是外婆家門口不遠的那淺淺的清河灣，魚兒成群結(jié)隊，穿梭般地水中迂回。那清澈見底、波動浪飛的小清河，挾帶著山間的清涼，像一把芭蕉扇，輕輕地驅(qū)趕驕陽和燥熱，給人帶來無盡的歡暢和爽意。
每當我走進外婆家，寧靜的外婆家就像涌動的春河，被我兒時的伙伴攪動得喧騰不息。他們不是花叢中捉迷藏，就是在菜園子里逮蛐蛐，捉蟈蟈。諾大的院落成了兒童的樂園。伙伴中最難忘的是和我形影不離、個子比我們高好多、歲數(shù)比我們大得多的小舅舅，小伙伴叫他“傻舅舅”。他常常領我用竹籃抓魚，一籃下去，那一扎長的小魚兒雪片似地翻騰跳躍，不到半天就會滿載而歸。午陽時分，樹上的知了開始歡唱了，我和小伙伴用細長的竹竿粘上一點用面粉洗出的面筋，輕輕地粘住知了的翅膀，知了掙扎著裝進了我們準備的口袋。知了頸部有指頭肚大的一點瘦肉，無論燒著還是油炸著吃，味道極其鮮美?？吹轿覀兊淖讲斗绞?，傻舅舅一臉的不屑，每到夜間，傻舅舅就會讓我在大樹下攏一盆火，他輕巧的爬到樹上，腳使勁跺動樹枝，那知了帶著蟬鳴雨點般的落下一地。第二天，外婆家的餐桌上一盤紅椒炒蟬肉，鮮香美味，足以讓人回味無窮。
傻舅舅童心未滅，有時可愛可親，可有時讓我很難堪。他常常像我們的小伙伴一樣，赤條條地在小清河里水中游泳，戲水踏浪，讓周圍的小伙伴譏笑，我感到很丟臉。
我有兩個舅舅，兩個舅舅反差很大。大舅是一個瀟灑俊朗的大學生，傻舅舅卻長相怪異，言語含糊，嘴歪眼斜。后來我知道傻舅舅是五十年代初，外婆這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一次宗教活動中撿到的棄兒。
大舅是外婆連生母親姨姨“五朵金花”后，家中的唯一男孩。外婆常常為大舅舅的孤單而憂心。當年過“圣誕節(jié)”，意外的在教堂門口撿到不足月的傻舅舅時，五十多歲的外婆認為這是偉大而又慈悲的上帝憐惜大舅的孤單，賞賜給她的禮物--把一個天使送給了外婆。即使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患有嚴重殘疾兒還是個“傻天使”時，母親和姨姨深慮外婆年事已高，不堪重負，都試圖說服外婆，將這個嚴重的殘疾兒送到孤兒院。此時的外婆總是一臉的不悅，固執(zhí)的反問母親她們：“我把你們送過孤兒院嗎”？言外之意傻舅舅再傻，也是外婆的心肝，手心手背都是肉，外婆再難也要把他養(yǎng)下去。
外婆對傻舅舅的愛護超過乎想象，吃的穿的，有舅舅的，就有傻舅舅的。特別讓我嫉妒的是每次外婆殺雞，名義上是款待我們這些外甥，實際上把我最喜歡的雞腿、雞翅都挑到傻舅舅碗里，傻舅舅端起飯碗呼哧呼哧的吃完后，再回桌子爭吃其它飯菜。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我對傻舅舅的行為是排斥的，反感的，言語中常出不屑或不敬，甚至拒絕他跟我出去玩耍。外婆發(fā)現(xiàn)就會教訓我：“對一個心智不全的人，我們唯一做的是對他要細致的關愛，用愛的力量去調(diào)理慢慢修正他，切不可用傷害刺激他的方式。一個人言行從小看老，如果沒有一個愛人的心，長大了也不會有出息的。”為了警示我，一次小鎮(zhèn)上抓捕搶劫犯游街示眾。外婆說：“這個犯人就是從小沒有愛人的心，不聽家人的話，一步一步的走上犯罪的。”我覺得外婆在蒙我，因為抓到的是一個外地的逃犯，但我覺得外婆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我不理解的是，外婆對傻舅舅的缺點過失常常是輕描淡寫。一次，傻舅舅在河里摸著一條大魚。他赤裸著身子，興沖沖地送給一個正在河邊埋頭洗衣的姑娘。姑娘嚇蒙了，哭著喊著來到外婆家。外婆安慰了受驚的姑娘，并對姑娘家人表達了歉意?？蓪ι稻司瞬]有嚴加懲罰，就連訓斥也感到是春風拂煦，這怎么能對傻舅舅起到震懾作用呢？外婆的理由卻是：對傻舅舅靠叱責和嚴懲手段，只能會加重他的不良行為的蔓延，在他的精神家園里是分辨不出是非丑惡的。而對傻舅舅的助人為樂一丁點的行為，常常是無限放大，懸掛嘴邊。
一次，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領著一個，又抱著一個孩子，倚在外婆家的門口討飯。外婆憐惜地送來吃的?？匆妰蓚€年幼的孩子，聊天中得知，小孩的父親半年前去世了。外婆眼圈里閃動著淚花，讓傻舅舅從家里拿出一些過去的舊衣服送給了母子三人。遙望著母子三人千恩萬謝遠去的背影，外婆還在門口擦眼淚。此時的傻舅舅卻把我母親送給外婆的禮物也搬出來，要送給那母子三人。外婆破涕為笑地說：“這孩子心地善良，一點也不傻，是上帝的好孩子。”
這樣的故事外婆見人就夸。這種夸獎帶著激勵和愛惜，像春風化雨，滋潤著一個干枯的心靈，以至于夸得傻舅舅收煞不住，給人提水，幫人干活，成了他的樂趣，成了習慣。傻舅舅成為周邊鄰居喜歡的傻瓜。人們以寬容的心接納著傻舅舅的行為，原諒他有別于正常人所犯的過錯。傻舅舅甚至不承認自己傻瓜，每聽到別人叫他傻子時，他會一臉的不悅，撅著嘴說：“我不是傻子，街上的傻子，打人罵人，我不！”
外婆常把上帝的教誨拉入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對自己的言行每天是否合乎《圣經(jīng)》條約約束，都要檢查和懺悔，她甚至認為傻舅舅的到來是上帝派來的人磨練她，考驗她的智慧和耐力。她常常掛到嘴邊的原話大概意思是，肢體殘疾不怕，就怕心靈也殘疾，那將是最大的悲哀！因而，她在風燭殘年之際，把重塑傻舅舅的人生放到重要位置上，即使因傻舅舅的原因破壞了家庭的幸福和諧，外婆也是無怨無悔，從來沒半點抱怨。只是一句話：“這是上帝的安排。 ”
大舅舅的婚姻一直牽掛在外婆的心。他在省立師范外語系畢業(yè)后，堅持回到外公創(chuàng)辦的小鎮(zhèn)中學教書。他的戀人---師范音樂系畢業(yè)的高級干部出身的“公主”，因坳不過舅舅堅定的回家鄉(xiāng)的信念，也放棄了留省城的機會也跟隨來到小鎮(zhèn)中學。這對“才子佳人”每到一處都會成為偏僻小鎮(zhèn)的亮麗的風景線。然而這對“天緣搭配”卻因為這個丑陋粗笨的傻舅舅的因素，使這個原本應和諧幸福的家庭，產(chǎn)生了不和諧的音符?！懊利惖墓鳌睙o法接納家庭中有個“卡西莫多”。這個有著美麗外表的“艾賽美拉達”看見傻舅舅吃飯都倒胃口?！肮鳌暗男√崆俾暳魈手鵁o限哀愁和家人的思念，她最終選擇離開了舅舅，回到了省城。舅舅曾有痛苦，發(fā)誓不再婚娶，后在母親姨姨和外婆的勸說下，風度翩翩的舅舅最終和小鎮(zhèn)上一個貌相平平的售貨員結(jié)為伉儷。
外公去世后，家里的經(jīng)濟日益拮據(jù)。為了傻舅舅不止成為舅舅母親姨姨的負擔，愛花如命的外婆毅然決定鏟除前庭院的所有花卉，把一個精致的小花園變成了種植莊稼和各種菜蔬，養(yǎng)殖雞鴨豬羊的農(nóng)家小院。每當看到他簡捷快當干完農(nóng)活時，年衰的外婆的臉上像綻開了的花，不住氣的絮叨；“我們的傻兒子不用別人養(yǎng)活了，我的傻兒子可以自食其力了，感謝圣明的主啊，給我的兒子智慧。”。她把收獲的莊稼菜蔬像禮品一樣分給母親他們，讓他們分享傻舅舅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喜悅。她甚至像布施窮人那樣給流浪和乞丐們端去吃的，炫耀地說：“這是我們傻兒子的勞動成果！”可她自己卻并不別人富有。
外婆至死，還是放不下心的是傻舅舅。盡管她傾注心血，希望傻舅舅不成為一個社會的累贅，最大限度的成為一個自食其力得人，但她還是惦念著自己離世后的傻舅舅。她把母親、姨姨、舅舅召在一起，要求一定善待傻舅舅，要求把他當成自己的親骨肉兄弟。特別是舅舅，生性清高，有潔癖，最怕他不能容忍傻舅舅的一切作為。帶著舅舅、母親她們的承諾，外婆走了，走到那她憧憬充滿愛的天國。
外婆走后，舅舅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把家搬回舊屋，與舅母履行起外婆的責任。對傻舅舅吃穿用度，無不操心。對傻舅舅雖然嚴厲，但不失兄長的風范。母親和姨姨她們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不忘囑咐我們這些外甥們，看望舅舅，不要冷落了傻舅舅。他們仿佛都在兌現(xiàn)遠在天國的外婆諾言，履行一個姐姐、哥哥的責任。
外婆的人生很平淡，平淡得像一顆天邊的流星，轉(zhuǎn)瞬即逝，沒有留下璀璨的光輝。但她用自己的行動實踐著一個虔誠教徒的“愛無止境”的諾言。盡管這個過程糅雜著宗教因素，但她動因自始至終貫穿著一個偉大母親的愛，貫穿著我們中華民族“愛人至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正是這些平平凡凡的事情演繹著社會和諧的音符和愛的廣泛傳播，延續(xù)和推進著社會文明的進展，使我們這個社會變得更加溫馨和可愛。
四十多年過去了。如今，退休在家的舅舅、舅母仍然和傻舅舅住在一起。表弟、表妹們在省城工作之余，也時?；丶姨酵胰耍酵稻?。傻舅舅在晚輩的珂護下過得很幸福。
外婆家那蜿蜒美麗的清河灣，已無法辨認她往昔的容顏。如今清河邊兩岸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娟娟細流，潺潺流動的小清河變得更加狹小而沉寂。然而，小清河仍像外婆的品格一樣，把山澗匯聚來的點點溪流匯集成河，拂煦著美麗的大地，滋養(yǎng)著千千萬萬的人們，慢慢流向大河，涌向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