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醉 憶 江 南 年 》

（美文）山東  文/涂演婧

我的故鄉(xiāng)——池州，一座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特色城市。

遠(yuǎn)嫁山東，我總愛向朋友介紹家鄉(xiāng)著名的九華山。其實家鄉(xiāng)旅游資源得天獨厚，景點豐富，在全國名列前茅，這里就不一一詳述了。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還能說自己身處異鄉(xiāng)，是名異客嗎？看著自己手里印著的地址為山東壽光的身份證，不禁傻笑，來句自我安慰：“籍貫是改不了的，身份證號碼永遠(yuǎn)是342901的開頭?！?/p>

從2011年的春節(jié)開始，我已經(jīng)在山東壽光過了七個春節(jié)。南北方的巨大差異，從最簡單的說起，年夜飯就是一個代表。

小時候， 城里人怎么過年，我從未感受過?？傆X城里的親戚都是關(guān)在籠子里，各自在家的餐桌上圍著慶祝。他們過年哪有我們農(nóng)村人來得熱鬧，豐趣！

先隆重介紹一下老祖宗的年夜飯。除夕當(dāng)日早飯過后，有的人家就開始備上山祭祖的供食，我家是由奶奶獨自操持。打小我就和弟弟尾隨爺爺、父親上山。好在除夕祭祖不用每一處都去墳前，大人們會選擇幾處臨近的祖墳，在一座合適的祖墳前輕輕呼喚臨近的祖先過來一起“用膳”。相對清明節(jié)，祭祖時間很快。清明節(jié)那天，每一處祖墳必須在墳頭祭奠。我家祖墳特別多，憑記憶細(xì)數(shù)，將近十五處。所以無論怎么祭，我家都是最晚結(jié)束。

等回到家門口，還要擺上三堆紙錢，再將菜碗擺好，似乎老祖先們要到家門口圍個“滿漢全席”。這時候，小孩子是不可以多嘴多舌，如果疑問“不是已經(jīng)上山祭過？”諸如此類話語，必將招來大人的不滿甚至責(zé)罵。通常是我來倒酒，弟弟給紙錢點火，大人才準(zhǔn)備燃鞭炮。門口燃的鞭炮比在山上炸的時間長，偶爾還會多點幾個“沖天炮”。弟弟膽大，仰著頭，咧著嘴，對著天空爆開花的炮仗哈哈大笑，那模樣，跟我有一次晚上看到流星雨一樣開心。而我早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總嘲笑我“小丫滴，闊膽。”（老家方言：小女生，膽小鬼）。然后幾個人一起虔誠地跪拜，這最重要的儀式算是圓滿落幕。

（這里延伸話題，和北方不同：老家祭祖是用兩碗米飯，外加三類菜品，多以雞，魚，（豬）肉或肉圓子為主，偶爾也有油煎豆腐。到家后，米飯都是留著喂雞。菜類一般都會重新洗凈，二次溫?zé)岷蠼o大人吃，我家是爺爺拿來當(dāng)下酒菜。一般不讓我們小孩動筷子，說小孩吃了會變傻。這和北方又有了差異，北方祭祖主食是餃子，再加幾類菜品。回來后，餃子是鼓勵給孩子吃的，說可以保佑孩子出息。小時候，我總以為是大人覺得那些菜品在山上暴露時間久，再說又落了鞭炮渣，紙灰等，怕孩子吃了鬧肚子。因為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些菜會重新洗凈。現(xiàn)在看來，也許我猜對了一半。重要的還是，南北方人思想觀念不同吧。

記得有一次在山上，爺爺剛擺好紙錢，猛回頭一看，噯，莫名其妙，魚尾巴怎么不見了？爺爺一看原來是站在我前面的弟弟和表妹兩人各自正拿著半截魚尾巴津津有味地啃。我比較老實，不敢作聲。一邊看熱鬧，一邊心想“完了，完了，老祖宗要生氣的，待會你們倆肚子會疼?！惫?，聽到爺爺俯身低頭對著墓碑說“老祖宗，莫怪，孩子不懂事，回頭好好教育?！睜敔?shù)脑捄盟粕竦っ钏?，“預(yù)防為主，防治結(jié)合”。如果真的肚子疼，大人又要重新替孩子請罪老祖宗?；丶液?，用一個瓷碗舀點水，取三根筷子。俗稱“站筷子”，其實是在挨個請示老祖宗，認(rèn)為有病在身的人“沾了禍?zhǔn)隆薄?/p>

老人習(xí)慣從碗里撈點水，濕濕筷子頂，嘴里不停念著祖宗稱謂，直至叫到誰時，三根筷子站立，就說明是誰附了身。啥時候筷子倒下，說明老祖宗離身要走了。抓把米，端著筷子碗恭送老祖宗，老人還會說些話，聲音很低，不用想，也是討好老祖宗的話吧。還別說，好幾次我那怪病就是這樣治好的。至于什么病，無非肚子疼、頭暈類。（終于上了初中，學(xué)了物理，我才搞明白這三根筷子的神奇。）老家迷信思想挺嚴(yán)重，不僅表現(xiàn)在此，更不亞于山東人。此處不宜言語過多，先言歸正傳。

“偷吃魚尾”這件事過去二十多年，至今仍記憶猶新。因為之后每年一到祭祖掃墓，大人總會調(diào)侃弟弟妹妹的“光榮歷史”，我便在一旁偷笑。）

祭祖儀式結(jié)束，到家?guī)讉€人一起忙著貼春聯(lián)。很小的時候，春聯(lián)都是父親寫的，包括不識字的左鄰右舍家的春聯(lián)，他們都特別客氣地來我家麻煩父親代筆。站在一旁，欣賞父親“作對子”，好比如今女兒觀看動畫片《小豬佩奇》般享受。父親的字，賞心悅目！可是漸漸地，父親工作忙，家里的春聯(lián)也都采購了。但是父親的筆墨依舊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回憶起多少個春節(jié)，我曾將王安石那首《元日》：

爆竹聲中一歲除，

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

總把新桃換舊符。

寫成兩幅春聯(lián)，自我陶醉，父親看著笑得像個孩子！還有那幅我寫的“六畜興旺 五谷豐登”，連續(xù)很多年總被父親小心翼翼地貼在豬圈門口，父親這一舉動，是我一生中最重要、最難忘的精神力量。

奶奶和母親要從早忙到年夜飯上桌前，我協(xié)助她們打掃衛(wèi)生，她們殺雞、洗菜、剁肉、添柴火等。仿佛那天燒的柴火真夠平常燒一周。裊裊升騰的溫暖炊煙冒出廚房頂?shù)臒煕_口，隨風(fēng)飄散到遠(yuǎn)方，那是帶著年味兒的幸福炊煙！當(dāng)然吃完飯，奶奶和母親還會繼續(xù)忙。為了擺上一桌好酒好菜，飯桌上少不了雞鴨魚肉，還有最普通的新鮮果蔬配菜。比方說蘋果橘子，母親會將蘋果切成大小一致，再將蘋果塊兒圍成圓圈，擺放在盤子里。偶爾夾雜著橘子，最后將一整個分切的蘋果放盤子中間。母親會來點小創(chuàng)意：將一根洗凈的蒜插入中間的蘋果心，那根蒜最終是父親的菜。這就是一盤獨特別致的果蔬藝術(shù)品，在我和弟弟眼里，那比星級飯店里的果蔬更誘人，因為我們都參與其中的制作。弟弟調(diào)皮，有時會將瓜子、花生或糖摻合入盤。這是尋常百姓家最普通不過的果盤了，它是我和弟弟童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甜蜜，果盤盛滿了一堆愛意。

我和弟弟早就換上了新衣服，兩人便相互欣賞，高興得手舞足蹈。你追我趕，從客廳到臥室，從廚房到門外“稻床”（南方院子通常沒有圍墻，地面常用于收割季節(jié)晾曬稻谷，故稱之）。從一樓爬到二樓捉迷藏，下好賭注：誰找不到躲藏者，誰就給躲藏者壓歲錢。弟弟調(diào)皮靈活又膽大，常常藏到三樓頂，那是黑漆漆的雜物世界，嚇得我不敢上去。所以我總要輸?shù)酎c壓歲錢，我也心甘情愿、樂此不疲。我們就是在各種游戲中，不急不慌等待年夜飯上桌。

弟弟還愛玩一種小鞭，老家俗稱“擦鞭”或“甩炮”。比火柴盒大的那種，玩的時候跟擦火柴似的，用力一擦，“呲”的一聲，我就跟飛毛腿似的又逃得老遠(yuǎn)。生怕趁我不注意時，他將小鞭扔到我腳旁，只要“啪”一聲，我立馬跟觸了電一樣，渾身哆嗦，嚇得嗷嗷直叫，然后死追著弟弟去報復(fù)。更可怕的是有一次，他居然趁我一不留神，將小鞭丟入到我新衣服的口袋里。結(jié)果可想而知，新衣服口袋炸開了花，母親狠狠揍了他一頓。我那才叫真正的觸電，還好冬天衣服厚，皮膚沒有受損。以至于現(xiàn)在，我看到鞭炮仍然恐懼。

母親總是大聲呼喚我們幫忙端菜，年夜菜終于陸陸續(xù)續(xù)閃亮登場，我們邊吃邊看電視。因為南方農(nóng)村有取暖神器——火桶（注：木桶造型，直徑不到一米，有大有小。木桶內(nèi)部放置鐵篩，鐵篩下面便是火盆，內(nèi)盛農(nóng)村燒的柴火，偶爾加木炭，雙腳踩鐵篩上取暖）。所以坐在火桶內(nèi)，吃著豐盛大餐，聽著外面鞭炮齊鳴，飯桌上繚繞著撲鼻的火鍋暖香……我們感受著濃濃的年味兒，那叫一個樂啊！我家差不多每年開始新聞聯(lián)播時，所有人才入座，奶奶和母親終于可以休息一下。我和弟弟最愛吃的一道菜莫過于“圓子”，寓意著團(tuán)團(tuán)圓圓，幸福美滿。每逢過年過節(jié)餐桌上都會出現(xiàn)各式肉圓、魚圓、豆腐圓等，以討個好彩頭。只要這道菜上桌，就代表圓席，一家人開始碰杯吧！

村里有的人家傍晚就吃完年夜飯，加入到了麻將場、撲克游戲中。  有的人家甚至把年初一凌晨該干的事提前行動——上廟里燒香祈福。大年初一廟里人山人海，不如除夕夜打著手電筒趕路去小廟。這時候清閑，祈福時，聲音再小，菩薩也能聽到。

我們家的年夜飯桌上，經(jīng)常會迎來東鄰西舍的熟悉面孔。添幾雙筷子、幾個酒杯，一起相互問聲“過年好”。農(nóng)村人鄉(xiāng)情觀念強(qiáng)，平時忙于農(nóng)活，除夕夜的飯桌上，似乎要相互絮叨這一年到頭的收獲。就算鄰里間有什么誤會或不和諧，也會瞬間一筆勾銷，感情立馬升溫，那場面看著打心眼里親切。（這里順便提一下，壽光人習(xí)慣大年初一早上串門拜年，天麻麻亮就挨家挨戶開始。）

當(dāng)然，我們一家人吃完飯也會串門左鄰右里，我家年夜飯很晚才結(jié)束，去別人家拉拉家常，吃吃瓜子果糖，看看春晚，似乎是一年里最幸福甜蜜的時刻！鄰居還給我和弟弟壓歲錢，一般五元或十元。也不必客氣就收下，因為父母也會給鄰居家孩子壓歲錢。壓歲錢的互給也像是被納入了禮尚往來的傳統(tǒng)習(xí)俗，當(dāng)然還有自己家長輩給壓歲錢。我家一般都是吃過飯，大人才準(zhǔn)備掏壓歲錢。那時候，爺爺?shù)腻X總是被裝在最普通低廉的軟紙香煙盒內(nèi)，印象最深的的就是深黃色的“紅梅”牌香煙盒，我想至今，爺爺依舊使用如此簡單而另類的“錢包”吧！孩子們開心，收壓歲錢也成了每年春節(jié)最期盼的事情。我常常把收到的壓歲錢放枕頭下，這也不是老家的習(xí)俗，而是我自己的一種習(xí)慣，枕著錢入夢，算是一種憧憬吧。按照老家的習(xí)俗，除夕夜整夜所有房間和客廳都開著燈。我常常睡不著，眼望著小燈泡，我總激勵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長大掙錢孝敬家里的長輩。

除夕夜，我經(jīng)常守歲到零點。父親和弟弟常常光顧村里的麻將或撲克游戲，一般會趕在零點前回來。他們很重視新年時鐘敲響那一刻，點燃長長的一掛鞭，再點上幾個“沖天炮”或煙花。我總是守在電視機(jī)前，懷著激動興奮的心情等候春晚主持人滿懷欣喜的高喊：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一個嶄新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在這美好的時刻讓我們共同祝愿中華民族——和諧興旺，國泰民安！還有十五秒”

“讓我們一起，預(yù)備，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這里只是憑記憶描述）

零點一到，外面的世界頓時炸開了鍋。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家家戶戶燈火輝煌，煙花爆竹爭先騰空。最難忘的就是2000年零點時刻，父親激動不已，他和弟弟站在門口，觀看他們點燃的鞭炮，聆聽新年鐘聲敲響……

寫到這里，不禁感嘆時光荏苒，有些故事自己讀著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怎能不激動，怎能不留戀，我在美麗的故鄉(xiāng)一共度過21個除夕夜，2009年春節(jié)，當(dāng)時工作在無錫，沒有回家過年。

一轉(zhuǎn)眼，自己年近三十，今年的除夕夜還是在壽光過的。看著懵懂可愛的女兒聽到爆竹聲，和我童年時期一樣驚恐的模樣，我抱緊她，輕聲安撫“不怕，寶貝，有媽媽在，過年啦……”感覺眼前的一切甚是熟悉。

小時候過年，我家的年夜飯菜香能飄到長江流域；如今，在壽光，我端起碗里的餃子，這熱氣騰騰的香味兒，只能隨風(fēng)飄散到浩浩蕩蕩的黃河岸。我不再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我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離長江遠(yuǎn)了，離黃河更近了，有了剪不斷的鄉(xiāng)愁。

都說年味兒變了，其實味道沒有變，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像我：長大了，為人妻，作人母，日漸成熟…… 我只想說，我還是最留戀江南故鄉(xiāng)的大年夜味兒！

 作者風(fēng)采簡介 

涂演婧，80后女青年，護(hù)士職業(yè)，祖籍安徽池州，現(xiàn)居山東壽光?！洱R魯文學(xué)》責(zé)任編輯，愛好英語、文學(xué)和誦讀。閱讀不止，筆耕不輟。散文和詩歌多見于《壽光日報》、《中國勞動保障部》及多家文學(xué)原創(chuàng)公眾平臺。一位江南女子，向往如魚得水般生活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