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年的味道一天一天地明顯了。也是我把口罩圍巾的敢收拾掉,露露眼睛鼻子嘴的時候了。媽說,冬至過了,土氣要解凍了;爹說,胡說,九里是最冷的。媽說,要看幾九。 我不管,想著過年了,想著好衣服。臘八一過,人的心情就發(fā)面一樣地膨脹了,我就疑心臘八的意思是不是喇叭?吹一口氣,向年的方向出發(fā)。 不行,爹說,冬月里,豬坐膘里,喂好一些,一天一斤。媽說,臘月里的豬,挨不了幾天。我趕緊跑去看看圈里的大肥豬,這廝居然不知道死期來臨,還悠哉悠哉地哼哼著。爹說,看把你饞的,跑著看豬了。我就跳著說,爹,我要吃肉,我饞。邊把爹的脖子摟住,摸著爹的橘子皮一樣的皮膚,拍打著。爹把我的手從脖子上摘下來,說,過兩天就有肉吃了。我以為我們過兩天要殺豬了。 媽說,我們家人多,豬養(yǎng)到臘月二十過了再殺,多長幾斤肉。 我就眼淚花花地開始聽別人家的門口不時地響起殺豬的嚎叫聲,但我總是感覺那是勝利的凱歌。 爹開始給別人家?guī)兔⒇i了,帶上我這個中吃不中用的尾巴。 他們一伙人,把刀子磨好,有寬又長的,窄而細的,還有大菜刀。挖一個坑,架一口大鍋,燒開一鍋水。然后拿出來兩張炕桌拼上。 他們把交叉綁住四蹄和嘴巴的大豬摁倒在桌子上,準備開殺,我心里的聲音變成了京戲一樣的碎鼓點——大戲要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才不怕豬的死亡呢,那是美味的前生。 屠家拿一小盆的水,在豬脖子上洗一洗。我知道,那里是虱子的窩,還有排隊的蟣子。不騙你,陽光燦爛的時候,我看見虱子翻山越嶺地去探親,抓一個,有它的寄主的基因,肉囊囊的。我踮起腳尖來看,確定一下接血的臉盆里的確沒有掉進去臟東西。 屠家把殺豬刀橫銜在口里,嘴就裂得老大,牽扯得臉上的皺紋從眼角平行地扯到嘴角,就平添了一些猙獰,我沒來由得想,黑白無常就長得像他。他左手分開豬毛,右手在豬脖子下面的某一個地方一丈量,就是一個地方,叫殺命骨,就取下刀子,刀刃朝上,對準,猛一用力,攮進去,豬便“吱——吱”嚎叫起來,那聲音,撕裂者,扯拉著人的耳朵,沒有悲哀,直直地,像一個受虐狂。隨著嚎叫的力度,一股豬血,從傷口里噴出來,屠家當(dāng)然不會把刀縮回來,那豬血便流成扁扁的,一噴一噴的,和著豬的呼吸,漸漸弱下來。屠家說,血沒有流盡,便又往深處捅一下,豬又掙扎著嚎叫,血都把屠家的右手染紅了,終于渠干水盡了,豬就“刷”地四蹄一蹬,然后徹底癱軟下來。屠家就會長長吁一口氣。他干凈利索地把殺豬刀抽出來,在豬鬃毛上蹭蹭 ,把滿手的豬血也擦到豬鬃毛上,“呸呸”往手心里吐口吐沫,“嚓嚓”地干拔幾把豬鬃,像秋天我們打野菜一樣地仂下來。我們就歡呼著把這種豬鬃整整齊齊地捆好,東家若不要,就私藏了。
豬鬃是寶貝嗎?只有我們知道。 貨郎擔(dān)來的時候,“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搖著巴郎鼓,一頭挑著一個袋子,里面裝了又臟又亂帶了銹皮的豬毛和少量的整齊的豬鬃,另一頭就有一個辯不出顏色的木頭箱子,有玻璃蓋,我們挨挨擠擠扒在周圍,看見許多需要的東西:顏料,絲線,豆豆糖,還有玻璃蛋子,當(dāng)然有各色的頭繩。把一小捆豬鬃給他,就給我扯上幾尺頭繩,我跟他嚷嚷,就可以給我讓上幾指頭的長度:啊!豬鬃啊,那可是姑娘家的美。所以就忍著中指的疼,勇敢地去扯上幾根,忍著離不遠處糞堆的骯臟。 不過這時候屠家不容許我們認真拔豬鬃的。他們把大鍋的開水從皮上抓一把,再拿鐵锨揚揚,看溫度合適后,就把豬后腿用繩子連住,再用杠子橫穿,抬起來,去開水鍋去“湯”,“哈拉哈拉”地水波蕩漾,豬在鍋里翻轉(zhuǎn),大把大把地抓下豬毛,連豬唇上的黑皮都撕下來了,那上面屠家用到割了一個豁口說“下輩子你別做豬,你來做人”的。我暗自想,豬啊,下輩子你會不會找屠家復(fù)仇?可是,媽說,豬就是菜。 白生生的豬皮就露了出來。我們小孩子用手拍拍豬皮,彈彈的,肉肉的,顫巍巍地一抖,就停了,我們的手好小,力氣也小?。〉鞘菨M眼歡喜。恨不得當(dāng)即就有炒好的臊子吃。 爹說,不急,馬上你就有肉吃了。 爹和大人們把豬豎著掛在早就立好的三腳架上,吊得比一個人還高。屠家蹲下來 把豬頭割了,地上馬上就有一下血跡了,看著挺可惜的,原先接好的血早就和面攪在一起,放了鹽和花椒,放在蒸籠上蒸了。 等開膛剝肚的時候,熱乎乎的內(nèi)臟被扒出來,放在原先殺豬的桌子上處理。有性格豪放的小伙子直接抓一把板油,放嘴里吃。我忘了我的饞,使勁用手捂住嘴巴,藏在爹的背后。我斜眼看著,很不滿意。多年以后,我知道他們褻瀆了我對美味的感情。這時候,爹割下來一塊什么東西,一揸多長,紅褐色的,像小的肝。爹說,那叫舍皮,其實就是胰臟。 爹腳下生風(fēng)地跑到燒水的大鍋旁,把火重新生起,用鐵鉗子架上胰臟開始燒,轉(zhuǎn)著燒,不一會兒,就熟了。 爹給我撕一塊喂一塊,小心地避開燒焦的和弄臟的,問我香不香,我說香,我說,爹,你也吃,爹說他才不吃,待會東家會招待的。爹說,你自己拿著吃,我要翻腸子去,別人罵哩。我就拿著燒好的胰臟,一溜煙地跑了?;氐郊?,我把剩下的半塊胰臟給媽喂,媽說,不吃,連鹽都沒有,腥氣死了。媽又說,你爹給你燒的腥氣花花的東西,你吃得比炒好的香,燒麻雀,燒黃老鼠,燒的豬腰子,心心念念地吃。我說,爹給我過年哩!唉,我怎么就覺得那么香呢?我一口氣把它吃完,再跑出去找爹了。
爹和那幫人,已經(jīng)收拾好腸腸肚肚,豬肉被劈成兩半,抬到東家的案板上,鍋里正煮著一些肉食。到晚上的時候,我們終于吃到肉菜,不過是有膘的肥肉塊匯了白菜土豆,那些肉,正是挨刀子的部位,那些腸子,立馬讓我想到扒它們出來的時候的板油,立刻感覺惡心了,就一口也吃不下去。 爹說,你的年過了。我大聲嚷:沒過,沒過,我還沒換紅頭繩呢!大人們哈哈大笑起來,屠家臉上的皺紋也變得那么慈祥。哦,真的要過年了。 回來的時候,爹往豬圈里一看,說,年豬肥了。 哦,年豬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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