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語言學家喬姆斯基是

我們時代偉大的科學家？

文 | Michael Egnor 

譯 | 夏庾豐 

喬姆斯基（This retouched photo of Noam Chomsky is courtesy Wugapodes）

在我看來，諾姆·喬姆斯基是過去半個世紀里最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研究使我著迷，盡管這并不是成為一名偉大科學家的必備條件——但研究他的理論十分有益！我先趕緊聲明一下，我并不贊同他的政治觀點——因為我更傾向保守派。但是他的語言學理論是輝煌的，體現(xiàn)出他在人類學、生物學甚至哲學方面的見解，成為自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以來在科學上無與倫比的理論。我們甚至可以說，喬姆斯基的見解要比一些現(xiàn)代物理學家更深刻，因為喬姆斯基以物理學無法做到的方式探索人類的心靈機制。要理解喬姆斯基的成就，首先要了解20世紀50年代喬姆斯基革命以前的語言學是什么情形。

幾千年來，哲學家和語言學家一直在探索: 語言是如何在人類中產(chǎn)生的？這個問題涉及整個人類——語言是如何以及何時在我們的祖先中出現(xiàn)的？這個問題也涉及到我們每個人——我們每個人小時候是如何學得語言的？ 

這個和語言進化有關的問題依然沒有答案，不過我們現(xiàn)在已知道人類有語言的歷史并不長——現(xiàn)在有強有力的證據(jù)，語言出現(xiàn)在5至10萬年前，這在時間的長河中是很短的一瞬。也有證據(jù)表明語言是在沒有任何前兆的情況下突然出現(xiàn)的。有人—包括我，也無疑地會包括喬姆斯基—甚至會說語言產(chǎn)生之前的人類祖先根本不是人。人類始于語言，但這是如何發(fā)生的我們只能猜測。不過語言是最近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事實似乎是無可爭議的。

盡管人們對語言的進化所知甚少，但在20世紀上半葉，我們對嬰兒是如何習得語言的就有了很多的了解了。當時幾乎所有的語言學家都接受諸如斯金納 (B. F. Skinner，1904-1990)這樣的科學家的行為主義理論。斯金納認為，兒童在強化的輔佐下，通過反復試驗和試錯來學習語言。嬰兒咿呀學語，當他們發(fā)出與母語中的一個單詞和一個句子相對應的聲音時，媽媽們會微笑鼓勵，嬰兒們會再次發(fā)出這種聲音。根據(jù)行為主義者的觀點，語言習得是“嘗試成功就獎勵，嘗試失敗就懲罰”，就像訓練鴿子一樣。

斯金納 (B. F. Skinner), courtesy Silly Rabbit

行為主義觀點風行一時，直到喬姆斯基將其打破。喬姆斯基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還是研究生時就發(fā)表過他的觀點說，行為主義的理論無法解釋語言習得的某些方面。語言的組成部分有語義和句法。語義似乎的確是由一個試驗和獎勵系統(tǒng)獲得的，但句法(語法和語序)卻不是這樣產(chǎn)生的。

有大量證據(jù)說明嬰兒期的語義是通過試錯習得的 (如說英語家庭中的嬰兒在指著家里的寵物時學會學說“貓”)，但嬰兒通過“試中糾錯” 習得句法的證據(jù)并不多。小孩子從語言使用的一開始就能使用正確的語法（句法）。這種生來就具備的的句法知識適用于所有語言，無一例外。嬰兒生來就掌握句法知識，而他們掌握的句法知識是所有語言都共有的——喬姆斯基稱之為“普遍語法”。喬姆斯基指出，兒童不能通過試中糾錯學得句法結(jié)構(gòu)。在嬰兒語言研究中完全缺乏試中糾錯過程的證據(jù)，除此之外，喬姆斯基還指出，嬰兒不可能真正擁有以行為主義方式解釋句法習得所需的經(jīng)歷（譯者注：年齡太小沒有那么多試錯經(jīng)歷）。就連很小的孩子天生也知道并能使用句法規(guī)則。他們能連貫一致地造出和理解非常復雜和微妙的句子。顯然，他們不可能僅僅通過日常偶然的語言經(jīng)歷獲得這些知識。

行為主義不能解釋句法的習得。孩子們不是從完全隨機的一堆單詞開始，循序漸進地通過獎勵系統(tǒng)學得主語和動詞謂語。就連非常小的孩子也完全具備所有語言共有的本能句法知識——喬姆斯基稱之為“語言機制”。語義是他們在語言的使用中學得的，但是句法他們是天生就知曉的。

喬姆斯基的反對者往往認為句法可以在嬰兒期作為語義的附加物學得。也就是說，孩子們通過行為主義的反復試錯方法來學得詞義。然后，利用通過行為主義方式獲得的詞義，他們學著將這些單詞組合成在他們的語境中為語言使用者所接受的正確的句子。這種觀點認為，句法與語義有紐帶關系，通過試中糾錯的方式獲取語義可以習得句法。

喬姆斯基回答說這不可能。為了說明原因，他提出了一個經(jīng)典句子為例:

 在喬姆斯基之前，絕對沒有任何講英語的人說過這句話，這完全是一派胡言，因為它并沒有語義內(nèi)容。然而，它卻是一個完全合乎句法的英語句子。每個說英語的人都知道它在句法上是正確的，盡管我們以前從未聽說過，盡管我們(可能)沒有受過正式的語言學訓練。為了更好地理解沒有語義的句子是如何符合句法的，我們不妨來看看詞序顛倒的同一個句子:

這句話里的詞語跟第一句完全相同，也完全是一派胡言。但它與第一句不同的是句子里的句法混亂。無論是有意義的還是無意義的句子似乎都可以合乎或不合乎句法，完全可以獨立于所表達的語義。

這個例句表明了喬姆斯基的一個基本論點:語法獨立于語義。我可以造出無數(shù)句法正確卻毫無意義的句子；同樣，我也可以造出無數(shù)句法錯誤卻有意義的句子。如果有人問我我妻子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回答“睡覺”。我的意思很清楚，盡管我沒有使用正確的句法(“睡覺[sleeping]”不是一個句子)。我能造出無數(shù)類似這樣句法上不正確但有意義的語句，我也能造出無數(shù)句法正確但無意義的句子。你不妨也試試——很有趣！

句法和語義不會重疊，因此嬰兒不能通過義關聯(lián)系學得句法。意義可以通過行為主義范式獲得，但句法不能。句法有一種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在邏輯，這不是小孩子通過學習可以獲得的——初學走路的孩子不會去學句子的結(jié)構(gòu)，而且句法太深奧、太復雜，僅靠聽別人的說話是學不到的。人類是動物中唯一生來就具備正確使用句法能力的群體，這種能力在他們嬰兒期尚未說出或聽到過一個詞之前就潛在地存在。

喬姆斯基的語言理論比我在這里所描述的要豐富得多——喬姆斯基的見解是一個廣袤無垠的智慧領域。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紀中期，他的普遍語法理論驟然終結(jié)了語言學中的行為主義理論，同時或多或少地創(chuàng)立了認知科學領域。在喬姆斯基的第一本著作《句法結(jié)構(gòu)》出版后的十年內(nèi)，語言學領域里的行為主義論被徹底掃地出門。雖然最近出現(xiàn)一些異議，但我們可以客觀地說，行為主義作為一門科學已經(jīng)壽終正寢了。事實上，假如喬姆斯基除了埋葬行為主義之外其他什么事也沒做，僅此一事他就值得人類永遠的感激。

喬姆斯基認為語言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獨特“機制”，這顯然與我們對“人類例外論”的理解相關。喬姆斯基指出，沒有任何動物有任何形式的語言，人類語言不是從動物行為進化而來的，也不是通過獎懲行為系統(tǒng)獲得的。這并不是說非人類動物不會將意義與聲音聯(lián)系起來——它們當然會——但是動物不會從句法上構(gòu)建它們的發(fā)音和身勢。動物沒有語法，語法才是語言的典型標志。

威廉·馮·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在其著名的論說中說，語法使語言能“無限地利用有限的手段?！彼囊馑际?，我們可以從數(shù)量有限的句法規(guī)則中生成數(shù)量無限的句子——從而表達無窮無盡的思想。這呼應了亞里士多德關于靈魂的美麗格言——“在某種意義上，靈魂就是萬物?！敝挥腥祟愄焐陀姓Z言機制，不管它有無形態(tài)，這個機制從根本上把我們和動物區(qū)分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正如我在另文中（《人與非人動物的根本區(qū)別》“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Humans and Nonhuman Animals”, https:///2015/11/the_fundamental_2/）說過的，我們與猿類的區(qū)別要大于猿類與病毒的區(qū)別。 

盡管喬姆斯基很有“天賦”（用此詞形容他的語言理論并不為過），但他在試圖解釋語言的生物特性—解釋人類語言機制的生物基礎—時卻進展緩慢。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我得另文討論了。

作者注: 對喬姆斯基學說感興趣的讀者，他的《我們是什么樣的生物》（What Kind of Creatures are We? ）是一本很好的入門書。

(文章版權(quán)屬作者，轉(zhuǎn)載時請務必注明轉(zhuǎn)自“語言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