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秋,凌霄花已謝。但有一種“非洲凌霄”此時正開,其花粉白,非常獨特。 ↑非洲凌霄,攝影:蔣某人 查詢非洲凌霄資料之余,重溫了《詩經(jīng)名物圖解》中的凌霄——苕。翻到“苕之華”,上世紀(jì)中葉日本人細(xì)井徇彩繪的凌霄,頗有古意。想起夏天那次夜游恭王府,因找不到正門,騎著小黃車在胡同里穿梭,一拐角,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藤蔓,瀑布一樣從二樓的陽臺傾瀉而下,橘紅色喇叭狀的花朵翹立枝頭,一齊迎向斜陽。雖然戲馬上就要開演,還是忍不住停下車拍照。 黃昏時分,寧靜的胡同,凌霄悄然盛開,孤獨又驕傲,驕傲又妖嬈。 ↑《詩經(jīng)名物圖解》中的凌霄——苕 1 詩《苕之華》 凌霄(Campsis grandiflora),紫葳科,凌霄屬。凌霄是一種攀援藤本,為著名的觀賞植物。 初中在江邊小鎮(zhèn)上學(xué)時就見過凌霄。那時住校,兩周放一次假,每次回家坐班車都會路過一戶人家,院子里種滿了花草,其中就有凌霄,花形酷似牽牛,顏色鮮艷明亮,不香卻好極看,每次路過都想把它挖回家。但母親說,攀援植物容易招蛇,故而挖凌霄回家的計劃從未實現(xiàn)。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不久后即學(xué)到舒婷那首著名的《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边@是我第一次聽到“凌霄花”的名字,但“凌霄”究竟為何物,語文老師并沒有講。所以,實在慚愧得很,盡管我與凌霄多次相遇,但物與名,卻一直沒有對上號,直到讀了《詩經(jīng)》: 小雅·苕之華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苕”有兩個讀音,一讀“[sháo]”,在湖北四川等地指紅薯,引申為傻、土氣[1]等意;本詩中讀[tiáo],朱熹《詩集傳》引《本草》曰:“即今之紫葳,蔓生附于喬木之上,其華黃赤色,亦名凌霄。”清人王先謙(1842-1917)《詩三家義集疏》引《本草圖經(jīng)》云:“紫葳,陵霄花也。初作藤,蔓生依大木,歲久延引至顛,而有花,其花黃赤,夏中乃盛。”[2]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本草圖經(jīng)》為北宋官修醫(yī)藥學(xué)著作,由蘇頌(1020-1101)于1061年統(tǒng)籌編撰而成。蘇頌也是一名杰出的天文學(xué)家,著有《新儀象法要》,在宋哲宗(1085—1100在位)時拜為宰相,李約瑟稱其為“中國古代和中世紀(jì)最偉大的博物學(xué)家和科學(xué)家之一”。朱熹所引《本草》,應(yīng)當(dāng)是蘇頌的《本草圖經(jīng)》,書中“陵霄”一名,經(jīng)過朱熹征引而變?yōu)椤傲柘觥薄?/span> 凌霄之名,得之于其攀附喬木而生的習(xí)性,李時珍云:“附木而上,高達(dá)數(shù)丈,故曰凌霄?!绷柘龈侥径?,猶如人之依附于國;國之將衰,人將何免?故以凌霄起興,哀饑民之不幸:“詩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雖榮不久,故以為比,而自言其心志憂傷也?!盵3]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再后來開始學(xué)習(xí)博物,意識到:我很少見到真正的凌霄花,所見大都是凌霄(Campsis grandiflora,又稱中國凌霄)與厚萼凌霄(Campsis radicans,又稱美國凌霄)的雜交種——雜種凌霄 (Campsis × tagliabuana )。唉!“雜種”之名未免取的太過隨意! ↑雜交凌霄,攝影:蔣某人 ↑“中國”凌霄,花大,花萼深裂、綠色。攝影:登山伯 將兩者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凌霄無論是花萼、花型、還是葉型,都與雜交凌霄存在較大差異。“中國”凌霄的花萼薄、分裂深、顏色常為綠色且棱角分明;雜交凌霄的花萼圓潤、厚實、分裂淺?!爸袊绷柘龅幕ü诹哑?,幾乎重疊,似一圓筒;而“雜交”凌霄的花冠裂片小,可以清晰的數(shù)出5瓣。 2 凌霄花的典故 凌霄花早在唐代即成為文人墨客托物言志的對象,但一開始,它并非以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白居易寫過一首《詠凌霄花》:“朝為拂云花,暮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學(xué)柔弱苗?!敝荚趧裾]世人,寄言立身,不可學(xué)凌霄花依附于人。 宋人楊繪(1032—1116)《凌霄花》亦云:“直饒枝干凌霄去,猶有根源與地平。不道花依他樹發(fā),強攀紅日斗妍明。”楊繪是宋神宗時的御史中丞,官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最高檢的檢察長。監(jiān)察百官,諫言圣上,乃是分內(nèi)之事。彼時王安石正在轟轟烈烈地推行變法。楊繪上疏道,王安石變法得罪了太多當(dāng)朝元老,其中的緣故,皇帝應(yīng)該深思。王安石得知后大怒,欲將其貶至嶺外(可能是蘇軾被發(fā)配的嶺南),還是神宗手下留情,只貶到了亳[bó] 州(安徽西北)[4]。 北宋一朝,圍繞變法斗爭激烈,趨炎附勢、狐假虎威的人不在少數(shù)。楊繪所寫《凌霄花》,想必有所指。而將這類人比作凌霄,還挺合適。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作如是觀。比楊繪稍早一些的宋朝宰相——賈昌朝(997—1065)就賦詩贊頌凌霄有自知之明、謙遜而不居功:“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寧無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從平地起千尋”。古以八尺為一尋,“千尋”形容極高或極長。 同一事物,從不同的角度看,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又比如在西方,凌霄花的花語是“聲譽”。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由于凌霄花攀繞喬木,直上云霄,詩歌里多將其比喻為盤升之龍。唐代花間派重要作家歐陽炯(896-971)有詩云: 凌霄多半繞棕櫚,深染梔黃色不如。 滿對微風(fēng)吹細(xì)葉,一條龍甲入清虛。 蘇軾(1037—1101)有一首《減字木蘭花》,寫的是兩棵凌霄繞古松,稱之為“雙龍”: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 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fēng)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 翠飐[zhǎn]紅輕,時下凌宵百尺英。 此乃蘇軾貶官杭州知府時所作,詞前小序介紹了創(chuàng)作背景:“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所居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luò)其上,順常晝臥其下。余為郡[5],一日屏[bǐng]騎[jì]從過之[6],松風(fēng)騷然,順指落花求韻,余為賦此?!辈恢X塘西湖的藏春塢今還在否?古松和凌霄應(yīng)該是不在了。 歷史上詠凌霄的詩不少,陸游(1125—1210)就寫過兩首,其《夏日雜題》尤為精彩: 眈眈丑石羆[pí]當(dāng)?shù)?,矯矯長松龍上天。 滿地凌霄花不掃,我來六月聽鳴蟬。 放翁就是放翁,尋常草木到了他的筆下,似都生出一種鐵骨,矯然挺立,氣勢如虹。還記得他的“八旬老翁頑似鐵,三更風(fēng)雨采菱歸”嗎? 不過話說回來,凌霄花縱使無喬木可依,仍可挺然獨立。朱弁(biàn,朱熹叔祖,1085~1144)筆記小說《曲洧舊聞》載:
崇禎年間,吳彥匡將此則軼事寫入《花史》之中。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亦載有此事:“凌霄花未有不依木而能生者,惟西京富鄭公園中一株,挺然獨立,高四丈,圍三尺余,花大如杯,旁無所附?!盵8] 富鄭公(1004-1083),名弼,晏殊賞其才納為女婿,至和二年(1055)與文彥博同任宰相,曾與范仲淹一起推行新證,后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出判亳州(又是亳州),曾力主結(jié)盟契丹,使百姓免于戰(zhàn)亂。富弼死后,其神位被供奉于神宗的廟庭,宋哲宗賜其“顯忠尚德”,并命蘇軾撰文刻于碑首。《宋史》評價他說:“弼性至孝,恭儉好修,與人言必盡敬,雖微官及布衣謁見,皆與之亢禮,氣色穆然,不見喜慍,其好善嫉惡,出于天資?!盵9]富鄭公在園中種凌霄,卻不種喬木于其旁,令其獨立而成樹,亦可以看出富鄭公的性情,正像韓秉所說的,“蓋亦似其主人耳。” ↑“中國”凌霄,攝影:登山伯 至此,凌霄已經(jīng)成為草木中之豪杰了。至清代,李漁(1611-1680)更是不吝贊美之詞:“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望之如天際真人,卒急不能招致?!盵10] 此外,凌霄花也是一味中藥,其藥用價值最早記載于中醫(yī)藥典《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位列中品,活血、破瘀、通經(jīng),乃婦科良藥。但清人陳淏子的園藝學(xué)專著《花鏡》載此花“聞太久則傷腦,婦人聞之能墜胎?!盵11]云南一帶更是將其稱為“墮胎花”,當(dāng)?shù)赜袀髡f云:“飛鳥過之,其卵即隕?!眳瞧錇F在《植物名實圖考》中批駁了此傳說之謬,該書亦著錄:“相傳其花有毒,露滴眼中,令人失明?!盵12]這也是傳說,若果真如此,人們哪敢種在自家庭院?蘇軾的友人豈敢白日臥于花下? 不過,將“苕之華”解釋為凌霄花,將其依附于木,比作人依附于國,這是宋人的解釋。由漢至唐的《詩經(jīng)》注本可不是這樣解釋的。這里涉及一個關(guān)鍵問題:“苕之華”,究竟是不是凌霄花?請聽下回分解。 2017.11.04 [1] “苕”是“山藥”二字的合音,原指山藥,后引申出紅薯的意思。“苕”指紅薯以后,又引申出“頭腦糊涂,不明事理”之義,在湖北有“傻”的意思,在四川意為“土氣”。孫玉文(北大中文系):《考“苕”》,《長江學(xué)術(shù)》,2014年第1期。 [2] (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80頁。 [3] (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67頁。 [4] 揭陽市《楊氏族譜》載:“神宗熙寧四年擢御史中丞,疏議王安石新法之非,疏曰:‘老成之人,不可不愛。今舊臣多引疾求去;范鎮(zhèn)年六十有五、呂誨年五十有八、歐陽修年六十有五而致仕;富弼年六十有八而引疾;司馬光、王陶皆五十而求散地。陛下可不深思其故乎?’書奏,王安石聞而惡之:‘與刺史劉摯,俱貶嶺外?!鄄辉S,詔:‘貶亳州,摯監(jiān)衡州鹽倉。’”《宋史·卷三百二十二·列傳第八十一·楊繪列傳》亦載有此疏,評曰:“繪為吏敏強,主愛利,而受性疎曠,訖以是見廢斥。然表里洞達(dá),一出于誠,為范祖禹所咨重”。(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449-10450頁。 [5] 郡,杭州知府。 [6] 屏騎從過之:不帶隨從人馬,獨自去拜訪。 [7] (宋)朱弁:《曲洧舊聞》,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1頁。 [8] (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0頁。 [9] (元)脫脫:《宋史·卷三百一十三·列傳第七十二》,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243-10257頁。 [10] (清)李漁:《閑情偶寄》,光明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218-219頁。 [11] 陳淏子,字扶搖,生平愛好栽花,成書時已77歲。據(jù)序文可知,作者明亡之后不愿為官,退守田園,率領(lǐng)家人種植花草并設(shè)“文園館課”,召集生徒,以授課為業(yè)。自謂平生無所好,最喜歡書與花,被人稱為花癡、書癡,精通花卉栽培。 [12] (清)吳其濬著,張賢瑞等校注:《植物名實圖考校釋》,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94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yè)職員 / 美術(shù)館公共教育志愿者 / 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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