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鄧稼先的故鄉(xiāng)懷寧縣委在北京做新縣城搬遷匯報,懷寧籍新華社記者操風(fēng)琴去九院宿舍邀請鄧稼先夫人許鹿希參加報告會。當(dāng)操風(fēng)琴走進她的家里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一個60平米的狹窄三居室,屋里還是水泥地板,陽臺也沒有封,沒有任何裝修,屋里最豪華的家具是臥室里一對陳舊的單人布沙發(fā)。這簡直無法令人相信,這就是兩彈元勛鄧稼先和北大教授許鹿希的家,這簡直可以用“簡陋”二字來形容。出門前,許鹿希拿起門口的一把長柄雨傘和一只塑料袋,操風(fēng)琴以為老人犯糊涂了,在一旁善意地提醒道:“鄧夫人,今天不會下雨。沒想到,許鹿希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我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好,我每次出門都拿著它,正好當(dāng)拐棍。操風(fēng)琴聽了在一旁默默地流下淚來,這個70多歲的老人,竟然連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都會有的拐杖也沒有。開完會,操風(fēng)琴陪著許老回家,在車上,她終于忍不住問許鹿希,為什么至今還住在這簡陋的房子里,許鹿希說:“這里是稼先生活過的地方,屋里的一切都是他生活時的樣子,連擺設(shè)都沒有變,就像他還活在我身邊一樣。屋里的那張沙發(fā)是他每次從戈壁回來時,都會躺一會的地,他們在戈壁很多年連張床都沒有,沙發(fā)就是他最舒服的地方。這間60平米的房子,是他們?nèi)松凶蠲篮玫臅r光,鄧稼先去世后,房間里的一切都成了許鹿希最珍貴的東西,這是她懷念鄧稼先的方式,也是對他們?nèi)笔r光的彌補。1928年8月許鹿希出生于上海,1953年北大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她留在了解剖學(xué)教研室任教。1924年,鄧稼先出生在安徽省懷寧縣,1947年,鄧稼先通過了赴美研究生考試,并在26歲那年拿到了博士學(xué)位。許鹿希和鄧稼先的父親都是北大的教授,所以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在那個青春涌動的豆蔻年華里,一對小年輕許下了地老天荒的承諾。1949年,鄧稼先(中)與楊振寧(左)、楊振平(右)兄弟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們或許會是一對過著平常幸福生活的小夫妻,然而日本侵華戰(zhàn)爭將這一切的安寧都打破了,他們被迫南遷。在倉皇南逃的過程中,她目睹了父親重病咯血不止,還見到了長久盤旋在上空轟炸自己家園的飛機,還被敵人用炮火逼得躲進防空洞忍饑挨凍。這場戰(zhàn)爭讓鄧稼先的父親鄧以衡認識到國家要強大,必須要學(xué)科學(xué),于是,鄧稼先遠赴美國讀書,1950年8月在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的第9天,鄧稼先毅然回國。1953年,鄧稼先與許鹿希結(jié)婚了,兩人先后生下了女兒平平和兒子典典,四口之家的生活好不愜意。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一家住在中關(guān)村的科學(xué)院宿舍,許鹿希每天上班乘坐的30路公交車,離家最近的車站也有兩站路,每到晚上,鄧稼先總是騎著自行車到車站接她,這樣平靜的幸福生活只持續(xù)了5年。1958年,一天,鄧稼先下班回家后,一個人默默地坐了很久,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許鹿希隱約感覺到什么。后來據(jù)許鹿?;貞?,那天晚上鄧稼先給她說他要調(diào)動工作,我問他調(diào)去哪,他說這不能說,做什么也不能說,許鹿希說:“那你給我個信箱號碼,我好跟你寫信,他說這不行。隨后,鄧稼先又說:如果這件事做成了,就是死了也值了。這一句話,就是28年的等待。這時的許鹿希才30歲,鄧稼先也才34歲。之后的28年里,鄧稼先開始埋名,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他不能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不能寫公開報告,不能出國,不能說自已在什么地方,也不能說自已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總之,鄧稼先的一切都是保密了,為了做好保密工作,許鹿希的同事都不可以到她家做客。有一天,許鹿希領(lǐng)著兩個孩子出門散步,路上遇到以前經(jīng)常打招呼的人,看著他們娘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問道:“許老師,好久沒有看到孩子的爸爸了?!?/span>外面的人都傳言,鄧稼先不是因為犯了錯被抓起來了,就是拋棄他們另尋新歡了。這樣的日子自然不好過,許鹿希白天要上班,下班后要照顧孩子,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10多年,這期間鄧稼先從來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一封信,更沒有一個電話。這些年里,許鹿希忍受了多少身邊人的猜測,在孩子、老人生病時,在逢年過節(jié)時,她始終孤身一人,默默而堅定的等著。1964年10月16日下午3點,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在羅布泊爆炸成功,而此時許鹿希正在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的實驗室之中做實驗,當(dāng)時鋪天蓋地的新聞都在報道這件事,全國人民都沸騰了,中國從此站起來了,有了核武器,我們就再也不怕了。許鹿希知道這個新聞是在當(dāng)天晚上的10點鐘,她在廣播中聽到了正式通報,許鹿希隱約感到鄧稼先參與的應(yīng)該就是原子彈的研究工作。有一天,中國科學(xué)院的副院長嚴濟慈到許鹿希的父親許德珩那里做客,許德珩拿著報紙對嚴濟慈說:"誰有本事能把中國的原子彈搞出來?。?/span>老人們心照不宣,在一旁的許鹿希猜到了,這肯定是丈夫的成績,她的心中充滿著驕傲和欣慰。這么多年的堅持,是值得的,此時,許鹿希終于理解了鄧稼先的那句:“做成這件事,死也值得了的真正意思。1971年的一天,鄧稼先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他穿著舊的灰制服和粗布膠鞋,手里拿著一個舊提包,當(dāng)年那個年輕的博士如今頭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白發(fā)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這是自1958年分開后,第一次見面,他們彼此望著說不出來話,過了良久,鄧稼先才說:”家里都好吧。許鹿希有些不自然地接近鄧稼先,想接過他手里的提包,鄧稼先卻緊緊地抓著,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的抓著同一個提包,相對無言。過了好一會,許鹿希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回來啦,話還沒有說完,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鄧稼先沒有回答,而是松開提包去拉許鹿希的手,提包掉在地上,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這一刻,兩人都淚水長流。此時,距離他們分開已經(jīng)過去了13年,過了一會,鄧稼先說:”給口水喝吧。鄧稼先環(huán)顧著四周,家里的一切都沒有變。在這28年里,許鹿希與鄧稼先只見過幾面,即使每次回來,也毫無征兆,鄧稼先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走,許鹿希都不知道,一個電話,馬上汽車就在樓下等,警衛(wèi)員一上來馬上就走了。甚至許鹿希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的同事都不能到她家里來,免得出事,工作情況一點都不能聊,片紙只字不能往家?guī)?,更不能帶出去?/span>1985年,鄧稼先風(fēng)塵仆仆的出現(xiàn)在許鹿希的面前,許鹿希是學(xué)醫(yī)的,她一眼就看出鄧稼先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1985年7月31日,鄧稼先被診斷出患有直腸癌,因為長期從事核研究工作,他的身材狀況非常糟糕,一化療白血球和血小板會降到很低,極易出現(xiàn)全身性的大出血。直到這時許鹿希才知道,這28年里,鄧稼先一共進行了32次核試驗,其中有15次,他都在現(xiàn)場親自指揮,每次出問題他都是第一個沖進事故區(qū)。有一次,做一次空投試驗,降落傘沒有成功打開,核彈直接摔到了地上,天空沒有出現(xiàn)蘑菇云,核彈去哪兒了?指揮部派出100多名士兵地毯式搜索,但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這枚核彈的蹤跡,鄧稼先決定親自去找,當(dāng)汽車到達事故區(qū)時,鄧稼先立即感覺到了危險,他對身邊的人大喊,你們站住,你們太年輕了,我進去。或許核彈也有心靈感應(yīng),鄧稼先很快找到了核彈,他雙手捧起了這個含有劇毒放射物的碎彈片,鄧稼先見到趙副部長的第一句話就是“平安無事”。這一天鄧稼先要求拍一張照片,這也是他在研究基地唯一一次主動要求拍照片,鄧稼先并不是要記住這一刻,而是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可能將是自己最后的死亡紀念。多年以后,許鹿希才在二機部副部長趙敬璞家中看到了這張照片。很快,鄧稼先的身體就出問題了,幾天之后,在北京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他的尿液中含有很強的放射性,幾乎所有的化驗指標(biāo)都不正常。1986年3月29日,鄧稼先又做了一次小手術(shù),他預(yù)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對許鹿希說我有兩件事必須做完,一個是核武器進展的建議書,另一個關(guān)于我國核武器發(fā)展規(guī)范論。疼痛無休止的折磨著鄧稼先,但他仍堅持完成著作。行醫(yī)多年的許鹿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鄧稼先承受病痛的折磨,從之前的每一天打一次止痛針,到后來每小時就要打一支,全身上下全是針眼,每分鐘都在與疼痛抗?fàn)帯?/span>直到鄧稼先生命的最后一個月,才對他進行了解密,1986年6月24日,《解放軍報》頭版頭條刊登了《兩彈元勛——鄧稼先》的長篇報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新聞與報紙摘要》中也播發(fā)了這則新聞。7月17日,鄧稼先被授予了第一枚全國勞動模范獎?wù)隆?/span>直到去世前鄧稼先一直說的話是:"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永遠的閉上了雙眼,許鹿希沒有想到,她等了28年才盼來的團聚,竟然如此短暫就天人永隔了,從1953年到1986年,結(jié)婚33年,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只有6年,而這最后一年里,對她不是幸福,而是折磨。曾經(jīng)有人問她:“為何能忍受和丈夫分別28年?她說:”我不僅見過洋人,還見過洋鬼子;不僅見過飛機,還見過敵人的飛機在空中盤旋轟炸自己的家園;不僅挨過餓,還被敵人的炮火逼著躲進防空洞忍饑挨凍。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她才能理解鄧稼先為國家事業(yè)奉獻的心,才能忍受28年的分離。她永生都不會忘記,他彌留之際,執(zhí)手相望間,那一聲含著淚的:“苦了你了!”就是這樣一位樸素的老人,她一生都在維護著鄧稼先的名譽,即使鄧稼先走后多年,她仍舊為他保留著家中最初的模樣。鄧稼先去世后,經(jīng)常有記者到他家采訪,他們都無不驚訝于這位兩彈元勛的家庭生活竟如此簡陋,于是希望許鹿希女士能夠?qū)⑧嚰谙鹊纳钫掌峁┙o他們,讓他們合成在豪華的居室或庭院中,做出生活幸福的樣子。但這些要求都都她嚴詞拒絕了,她說稼先從不追求物質(zhì)生活,如果我那樣做就是對他的侮辱。鄧稼先離開人世后,許鹿希決定用余生去尋找丈夫這28年的痕跡,她想知道原子能事業(yè)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業(yè),她聯(lián)系了好友楊振寧,她像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開始重新學(xué)習(xí),遇到不懂的她就向鄰居請教,她的鄰居都是這方面的專家,隨著學(xué)習(xí)的深入,她不斷地了解鄧稼先所做的一切。2001年7月29日,鄧稼先逝世15周年紀念日,《黨史縱覽》寫了一篇名為《許身國威壯山河》的紀念文章,請許鹿希審閱。她很快將稿子改好,并強調(diào)文章中間加著重號的內(nèi)容切不可刪除,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其實對于中子彈的解釋,依照美國《防空學(xué)報》1997年9卷10期第20-21頁上由凱文·基爾帕特里克撰寫的一篇題目為《中子彈的作用》的科學(xué)論文(Jourma of Civil Defense.1997.9-10P20-21.Kevin Kilpatrick:<The Nrutron Bomb>),可以得知:“中子彈是一種中子流大量增加的武器,高能中子流的穿透力非常之強,大于伽馬射線,能穿透很厚的鋼板,對人員造成傷亡……”從這一段晦澀難懂的文字中,就可以看出,她在尋找鄧稼先痕跡的路上,做出了多少努力,這樣的精神怎么能不令人感動呢?就是這樣一位樸素的老人,當(dāng)她走進幾百人的大會場時,全場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即是對鄧稼先的深切緬懷,也是對許鹿希女士深深地敬意。這多年過去了,許鹿希女士仍然生活在他們當(dāng)年那個60平米的小房子里,因為這里有著她和鄧稼先的一切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