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潔，筆名知秋，女，湖北咸寧人，1975年1月出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赤壁市定居，文筆清新靈動?，F(xiàn)在赤壁文化部門工作。

酸甜蘿卜情

我沒想到，在老家菜園子里，田畈里，隨處可見的綠纓子白皮嫩肉的蘿卜，居然是清朝道光年間朝廷貢品,就連皇上吃起來也是贊不絕口，當(dāng)我第一次從咸寧市志上讀到這段記載時，一種無比自豪的榮耀感隨即在我胸中油然而起，這次又聽說要在我的老家白水畈村建“蘿卜特色小鎮(zhèn)”，頃刻間，關(guān)于老家白水畈蘿卜的記憶再一次在我的腦海中鮮活起來。

       聽父親講，在他年幼時，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祖父，一個地地道道勤巴苦做的農(nóng)民，一輩子侍弄土地，而他最擅長在地里種的蔬菜便是蘿卜，因為，在白水畈，蘿卜相比其它蔬菜更容易存活，不需要更多打理，又因其口感爽脆遠近聞名能賣個好價錢，對于靠著種菜賣菜維持家里生計的祖父來說，這當(dāng)然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每年七八月份汛期過后，祖父便會在高橋河下游大堤下自家的沙地里平整好土地，挖上小坑，撒上頭年蘿卜豐收后精選留下的蘿卜籽，種上成片成片的蘿卜。十一月份左右，蘿卜長成大個了，祖父就會帶著父親和大伯父來到大堤下扯蘿卜，扯滿兩籮筐后在家門前的水陸港拿稻草把子將蘿卜上的泥巴洗掉，綠櫻子切下來，干干凈凈地裝進籮筐里。第二天天微亮祖父就穿著草鞋，走村串戶去賣蘿卜了，最遠一次步行幾十里山路將蘿卜賣到了橫溝橋、咸寧等地，只為了能賣個好價錢。有時天未亮出發(fā)，深更半夜才能回到家，不是因為蘿卜不好賣，而是因為路程太遠，山路又不好走，父親說，因為走路太多，祖父的草鞋一年要穿壞幾十雙。白水畈的蘿卜就這樣，被一群跟祖父一樣勤勞的祖輩們，用自己的肩膀從高橋鎮(zhèn)挑到了咸寧的大街小巷。父親說，每一次那些買蘿卜的人只要聽說祖父是從白水畈村來的，那一擔(dān)蘿卜就會一搶而空。祖父的四個孩子大伯父，大姑，父親，小姑就靠著祖父種的四畝五分地莊稼，特別是出售清脆甘甜白蘿卜的收成，慢慢長大成人。父親讀完小學(xué)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橫溝初中，可因為家里貧窮，年少懂事的父親準備輟學(xué)。平時話語不多善良老實的祖父聽說后，用挑蘿卜的扁擔(dān)狠狠地將父親抽了幾扁擔(dān)，還大聲地怒罵父親沒有志氣，說自己就是拼死拼活也要供父親讀完初中，也許識字不多的祖父那時已經(jīng)意識到讀書的可貴，又或許是因為祖母的緣故。

        說到祖母，在大伯母和大姑的描述里，那是一個智慧明理識大體的美麗女子，父親是她的第三個孩子，可惜父親七歲不到時祖母就因病去世了。父親和小姑就在母愛的缺失里和后媽的陰影里慢慢長大。而父親很少跟我講起他的母親也就是我奶奶在他年幼時的一些事，也許對于父親來說，關(guān)于母親，幼時的記憶太過蒼白，所以健談的父親竟無從說起。所以對祖母的認知全部來源于大伯母和大姑零碎的描述。

        大姑說我祖母娘家是開作坊的，所以祖母從小是讀私塾長大的，與村子里其她大字不識幾個的婦女相比，祖母完全算得上是一個文化人了。全國解放后，農(nóng)村土改工作開會時，祖母經(jīng)常被請到主席臺上發(fā)言，控訴土匪的罪行，因為祖母一家在解放前曾遭受土匪搶劫,弄得家貧如洗,后來土改劃分成分時才沒有定成富農(nóng),免遭了一場批斗,所謂禍福相依，確實如此。她每次發(fā)言開頭一句便是：我們一大家對土匪深惡痛絕，但是我們又要感謝土匪......。每次她幽默的開場白都能博得臺下熱烈的掌聲。

        大伯母說有一年，白水畈遇上山洪暴發(fā)，田畈里到處白茫茫一片，所有的蔬菜全部被水淹沒，整整一個月時間洪水一直沒退，全村人都不敢到地里摘菜，智慧的祖母就靠著腌制的酸蘿卜和曬干的蘿卜片，就著大米飯，讓全家人度過了一個月沒菜吃的艱難，這酸蘿卜和干蘿卜片也一時成為全村人垂涎欲滴的一道美食。后來村子里老太太都來請教祖母怎么腌制酸蘿卜。祖母做酸蘿卜完全是獨創(chuàng)秘方,大姑說祖母每次將蘿卜洗干凈后,切成蘿卜條,用鹽腌制上十天后,再拿到太陽底下暴曬一天變成泱干后,加上自家腌制的酸辣椒、姜絲末一起攪拌,放到壇子里,壇口蓋上一只破碗,壇口四周灌滿水,過上十天半月就可以取出食用了,放點芝麻油一爆炒，那口感酸爽甜脆,真是一碗絕好的下飯菜。大姑講的繪聲繪色，我聽得口水直流。

        至于從小家境富裕的祖母為什么嫁給老實巴交的祖父，并因此貧窮了一輩子，大伯母和大姑至今也未說出個所以然，唉，只好留待日后查證。

我很慶幸，雖然父親的童年殘缺不全，青年時還遭受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有一些傷痛的記憶，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他成為一個擁有人格魅力，智慧豁達善良的農(nóng)民。當(dāng)父親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糧食部門，回到祖父擺弄了一輩子的沙土地時，即使后來政策平反通知他去上班，他依然堅定地選擇留下來。我知道，是祖父對土地的熱愛打動了他，更是祖父那一擔(dān)擔(dān)挑到外地去賣的蘿卜讓父親明白，只有土地才是白水畈人的根和魂。我為父親的這個選擇高興，父親以他一輩子與土地結(jié)下的情緣，書寫了一篇農(nóng)村人與土地既抗爭又親近的壯麗詩篇。

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講，在饑餓的年代，那田販里綠油油葉子胖乎乎身子的白蘿卜，曾經(jīng)挽救了好多村民的性命，這是這片肥沃的沙壤土地給我們?nèi)遄詈玫酿佡?。所以父親和祖父一樣也愛上了種蘿卜，而父親的高明之處便是改良了蘿卜的種植方法，在撒蘿卜籽之前，父親會將草木灰和牲畜糞混合一起做底肥，后期也不施肥和打農(nóng)藥，蘿卜生長過程中既不長蟲也不發(fā)病，而且長出的蘿卜個大汁甜，所以在全村我家蘿卜的產(chǎn)量總是最高，而且父親總是毫不吝嗇地將種植技術(shù)傳授給村里人。

記得小時候有個郵遞員，因為我父親是村主任，村里的報紙、信件都送到我家，所以他跟我家人也很熟絡(luò)。他每次將報紙信件送到我家后，就直接跑到我家廚房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在沙堆里找出一個蘿卜，洗都不洗直接削皮吃，邊吃邊說，真好吃，賽過梨子和蘋果。至于為什么把蘿卜放在沙里，我問過父親，父親說蘿卜放在沙里可保持蘿卜的新鮮，減少水份的丟失，據(jù)說這樣存放，蘿卜可多放置一個多月。所以遇上蘿卜收成好，價錢不高時，全村人都效仿我家從河里挑些沙子回來，做成沙堆，將蘿卜埋進沙堆里保鮮。

所以至今在白水畈村，父親的智慧和無私一直被村里人贊賞和敬服，我想這才是對父親一生最好的詮釋，我也為擁有這樣的父親而無比自豪。

       在我年幼時，每年十月份左右，有時放學(xué)后會和妹妹一起到大堤下的自家沙地里，幫助母親將地里的蘿卜一個個從土里扯出來，放到籮筐里。第二天早上，天未亮?xí)r，母親便會將頭天晚上洗好的蘿卜，放進兩個大籮筐里，用扁擔(dān)挑著，步行上十里高低不平窄窄的山路挑到鎮(zhèn)上去賣。每逢周末放假不用上學(xué)，只要是母親挑蘿卜去鎮(zhèn)里賣了，一上午我就和妹妹滿心歡喜地坐在老屋門前的石凳上，眼巴巴地望著去鎮(zhèn)上的那條小路，等著母親回家，因為母親每次將蘿卜賣完后，總會從鎮(zhèn)上給我們帶一些好吃或者好玩的東西回來，比如肉包子，面窩、糖果等，記得有一次她還用賣蘿卜的錢給我買了一對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讓我在村子里那些同齡女孩子面前美美地炫耀了一回。

       小時候，我最喜歡趟過白水河到舅奶奶家去做客，因為祖母娘家就在我們村子河對岸，來去串門也就半個小時的時間。那時父親的舅媽也就是我的舅奶奶還健在，又因為舅奶奶最喜歡母親，所以沾母親的光，舅奶奶對母親的長女——我也很是疼愛。而母親讓我?guī)プ疃嗟亩Y品便是干蘿卜片或者幾個新鮮的蘿卜，她說舅奶奶最喜歡吃咱村子的蘿卜，總說比她在其它村子親戚家做客哪家的都好吃些。記憶中舅奶奶是一個精明伶俐的老太太，會裁剪衣服，給我做了很多棉質(zhì)地的花襯衣，花棉襖之類的，有時候過年，母親會邀請她來家里幫全家人做些過年穿的新衣服，而母親總會買點土豬肉，扯上兩個白蘿卜，熬上一鍋蘿卜湯，舅奶奶總是笑瞇瞇地說，這可是人參湯哦，要多喝點。直至今日，她瘦瘦高高端著大碗喝湯的樣子還在我腦海里映著。

       而用蘿卜做成的老蟹丸不知大家吃過沒有？我們那個地方方言把螃蟹叫做老蟹。我第一次吃老蟹丸是過年在我外婆家。記得吃飯時外婆弄了一大桌菜，最后才端出一碗菜來欣喜地告訴我們：老蟹丸來了，大家馬上一搶而光，都稱贊外婆的手藝好，不愧是壓軸菜。后來每年過年，母親會學(xué)著外婆的做法在大年夜開炸那天將洗凈的蘿卜用木刨子刨成細長條的蘿卜絲，用鹽水腌制兩個小時左右，用小麥粉加點蔥蒜混合一起攪拌，在鐵鍋里放上自家油菜籽炸的油，用手捏成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形似螃蟹狀的丸子，油鍋燒開后，就直接放進去炸，炸的金黃時就用鐵撈箕撈起來，裝滿一簸箕，用繩子吊起懸掛在房梁下，成為招待拜年客人的一道美味佳肴，那黃燦燦的蘿卜丸子至今想起都鮮美無比。

而母親腌制的酸蘿卜和辣蘿卜干，至今還停留在我記憶的味蕾里，無法忘卻。記得那時讀鎮(zhèn)初中、高中、甚至讀大學(xué)時，每逢周末回家，母親就會用罐頭瓶給我裝上一大瓶酸辣蘿卜丁，帶到學(xué)校去吃，往往是第一餐就被寢室里的女同學(xué)一搶而光，同學(xué)們都夸贊母親做的好吃，現(xiàn)在想想，那時一起讀書的同學(xué)大多數(shù)家庭并不富裕，在艱難的讀書歲月里，這樣的一瓶腌制辣蘿卜，酸甜可口，恰好成為了生活的調(diào)味品，讓學(xué)習(xí)中的艱難不再那么可怕，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一直謹記著那些年就著酸蘿卜吃飯的住讀生涯，再難的困境對于我來說都無足輕重了，這也成為激發(fā)我不斷努力和奮進的動力。

再回老家，再見那滿畈在鎮(zhèn)政府大力扶持下種植的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白蘿卜，就會想起我的祖父祖母，想起我的父親母親，那些與蘿卜有關(guān)的酸甜歲月總會歷歷在目，那弓著身子扯蘿卜的身影，那挑著蘿卜走村串戶的吆喝聲，那些個大皮薄香脆甜嫩的蘿卜，香甜依舊，溫暖依舊，那祖祖輩輩們對這片沙土地的熱愛與堅守，讓我再一次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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