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探微

（057）

狂犬吠日——釋“狂”（上）

朱英貴

“狂犬吠日”這個成語也作“蜀犬吠日”，源自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屯動?、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本是指狗因日出大驚小怪而狂吠，后借以比喻敵對者因自不量力而狂妄叫囂?？梢?，“狂”這個字，平時的常用義就是指狂妄或者瘋狂。那么“狂”字的造字本義又是如何呢？本文就來談談這個“狂”字。

一、“狂”字的字形解讀及造字本義

“狂”字的構件中含有“犬”字，它是如何借助“犬”來傳遞它的構字理據(jù)的呢？這需要借助它的古文字字形來解析（參見下圖）。

 “狂”字的字形演變與字源演變

“狂”字的甲骨文字形由兩部分構成：它的右邊構件為“犬”；而左邊構件又由上下兩部分構成，上面部分為“之”（表示往前行進的意思），下面部分為“土”（表示地面）。構成“狂”字的左右兩部分共三個構件會合成意，表示犬在地面上朝前奔跑。所以“狂”字的構字理據(jù)與造字本義就是獵狗為捕獲獵物而奔跑，人跑為“走”，馬跑為“馳”，狗跑為“狂”。

金文中少見“狂”字，上圖孟員鼎一例其構字理據(jù)跟甲骨文相同。“狂”字的大篆字形將甲骨文字形的左右兩部分交換了位置，于是“狂”就變成了一個犬旁的字。而小篆的“狂”字又進一步規(guī)范化與線條化，清楚地寫成了“犬”在左、“之”（??）在右上、“土”在右下的結構形態(tài)。

現(xiàn)代漢字是在小篆字形基礎上經(jīng)過隸變與楷化而來的，左邊的“犬”寫成了反犬旁（犭），右邊的兩個構件發(fā)生了訛變，被簡單地寫成了“王”（“止”被簡化成了一條橫直線寫在“土”的一豎之上）。

隸書“狂”字的右側有時還有出頭的寫法（見上圖隸書），那是小篆隸變后的遺留痕跡，因此應該意識到，“狂”字右邊的“王”其實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王”字，而應該理解為“往”的省寫形式：從某種意義上看，“狂”就是由“犬”和“往”會意而成的。漢字中還有幾個讀作wǎng的字，它們分別是：徃、徍、迋、彺、迬……其實這幾個字都可以看作是“往”的異體字。所謂“犬往”就是犬在奔跑，那就是“狂”。

《說文解字》卷十犬部：“狂，狾犬也。從犬?聲?！?/p>

“狾”讀作zhì，意思是瘋狂。所以許慎的解釋大意為：“狂”，就是瘋狂的狗。是一個用“犬”作形旁用“?”（往）的省寫形式“王”作聲旁的形聲字。

許慎的解釋依據(jù)的是小篆字形，已經(jīng)不易識別“狂”字右邊的構件了，故認為是一個聲旁有所省略的形聲字。這樣解釋是不夠準確的，若依據(jù)甲骨文字形來看，“狂”字本是由“止”、“土”、“犬”三個表意符號組成的會意字，它的造字本義就是狗在奔跑，而不是瘋狂的狗，更不是瘋狗。

至于“狂”字有瘋狂、狂妄等意思，那應該是在造字以后產(chǎn)生的引申義，而許慎撰寫《說文解字》的時候，這種引申義已經(jīng)成為了常用義，所以許慎才會將其視為“狂”字的本義加以解說（狂，狾犬也），而在許慎之后，“狂”的字義受《說文》解說的影響，則進一步將瘋狂、狂妄的意思固定下來了。

    二、“狂”字的字義演變源流

“狂”字的造字本義就是狗在奔跑，這個初始義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找到文獻書證了。而“狂”字眾多紛繁的引申義已經(jīng)從“狗在奔跑”的初始義開始泛化，作用于人的行為與思想了，這主要表現(xiàn)在由急速運動、在外奔波、心理變化三個層面面孳乳出各種泛化的引申義。

其一，“狗在奔跑”的初始義一經(jīng)泛化，便可引申出一些相應的人們急速運動，形容行為快速猛烈的意義。

于是，“狂”字就有了急遽的意思。例如：“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保ā冻o·九章·抽思》）王逸注：“狂，猶遽也?！痹偃纾骸盃柲祟嵅ū纪唬窀盃幜?，觸巖抵隈，郁怒彪休。”（三國·魏·嵇康《琴賦》）又如：“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唐·韓愈《南山詩》）

于是，“狂”字就有了猛烈的意思，例如：“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保ㄌ啤ろn愈《進學解》）再如：“西風一夕狂，古屋吹可恐?！保ㄋ巍っ穲虺肌逗椭x舍人新秋》）又如：“一個意念可怕地閃過心頭，使她的心猛一緊縮，接著又激烈地狂跳?！保钅肚啻褐琛返谝徊康谒恼拢?/p>

于是，“狂”字就有了兇猛的意思。例如：“窮虎奔突，狂兕觸蹶?！保h·班固《西都賦》）再如：“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保〞x·陶淵明《飲酒》詩之二十》）又如：“鄉(xiāng)園幾度經(jīng)狂寇，桑柘誰家有舊林?！保ㄌ啤む嵐取蹲魑距偨妓瓦M士潘為下第南歸》詩）

于是，“狂”字就有了急躁的意思。例如：“（趙穿）好勇而狂?！保ā蹲髠鳌の墓辍罚┰偃纾骸昂脛偛缓脤W，其蔽也狂?！保ā墩撜Z·陽貨》）朱熹集注：“狂，躁率也?！庇秩纾骸胺虿豢裳远哉咴豢?，可言而不言者曰隱?！保ā杜f唐書·徐彥伯傳》）

于是，“狂”字就有了指花盛開的意思。例如：“樹小花狂風易吹，一夜風吹滿墻北?！保ㄌ啤ぴ　赌霞姨摇吩姡┰偃纾骸氨眻@南陌狂無數(shù)，只有芳菲會此心?！保ㄋ巍ち皱汀洞宏帯吩姡?/p>

其二，“狗在奔跑”的初始義一經(jīng)泛化，便可演變成人們在外奔波的意思。例如：“曰：父師、少師，我其發(fā)出狂？吾家耄遜于荒？今爾無指告，予顛隮，若之何其？”（《尚書·商書·微子》）這段話的意思大致為：微子說：“父師、少師，我是將被廢棄而在外奔波呢？還是住在家中安然避居荒野呢？現(xiàn)在你們不指點我，殷商就會滅亡，怎么辦?。俊边@種奔波在外的意思就相當于“往”的意思，所以孫星衍所注《尚書》這段話的時候便引用鄭玄的說法：“發(fā)，起也，紂禍敗如此，我其起作出往也?！庇秩纾骸伴L瀨湍流，泝江潭兮?？耦櫮闲校囊詩市馁??！保ā冻o·九章·抽思》）這幾句詩的大致意思是：淺淺的長灘湍急的水流，我將溯滄浪之水逆流而上?；叵朐谕獗疾ㄖ毕蚰戏剑囊越馕课倚闹械某钅c。

長時間在外奔波，就會引起諸方面的感官體悟，大凡不能夠通透理解的便可以用“狂”字來形容。

于是，“狂”字就有了迷惑的意思，例如：“自有肺腸，俾民卒狂?！保ā对娊?jīng)·大雅·桑柔》）鄭玄箋：“自有肺腸，行其心中之所欲，乃使民盡迷惑也?！痹偃纭盀槭ト耍手粍t明，明兩則狂?！保ā秴问洗呵铩ご髽贰罚┯秩纾骸拔岱俏鞣浇?，憐子狂且醇?！保ㄌ啤ろn愈《送惠師》詩）

于是，“狂”字就有了紛亂的意思，例如：“故孔子曰：知者之知，固以多矣，有以守少，能無察乎？愚者之知，固以少矣，有以守多，能無狂乎？此之謂也。”（《荀子·王霸》）再如：“將此竟與仁為一，正釋氏‘作用是性’之狂解，烏乎可！”（清·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論語·雍也篇十五》）

于是，“狂”字就有了虛妄的意思。例如：“今或謂人曰：使子必智而壽，則世必以為狂?！保ā俄n非子·顯學》）這段話的意思是：如果對別人說：“我讓你一定又聰明又長壽。”那么，大家肯定會認為這是虛妄。再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保ā肚f子·逍遙游》）這段話的意思是：在遙遠的姑射山上，住著一位神人，皮膚潤白像冰雪，體態(tài)柔美如處女，不食五谷，吸清風飲甘露，乘云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那么專注，使得世間萬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豐登。我認為這全是虛妄之言，一點也不可信。

于是，“狂”字就有了愚頑的意思。例如：“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保ā稌ざ喾健罚┛追f達疏：“狂者，下愚之稱?！痹偃纾骸靶牟荒軐彽檬е兀瑒t謂之狂。”（《韓非子·解老》）又如：“維咎知過而改，何過之有？維敬與怠，狂哲攸分。”（明·劉基《醒齋銘》）

于是，“狂”字就有了放蕩的意思。例如：“惠帝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fā)裸身之飲，對弄婢妾……其后遂有二胡之亂，此又失在狂也?！保ā稌x書·五行志上》）再如：“嗣宗沉湎曲蘗，酒徒之狂者也?！保ㄌ啤⒅獛住妒吠āな饭俳ㄖ谩罚┯秩纾骸安皇欠耆丝嘧u君，亦狂亦俠亦溫文?！保ㄇ濉徸哉洹都汉ルs詩》之二八）又如：“原無野老淚，常有少年狂。一顆心似火，三寸筆如槍?！保ü〈ā段逖栽姟罚?/p>

其三，長時間在外奔波，還會引起諸方面的心理層面的變化，也許這就是許慎《說文》所言的“忹，古文從心?！币簿褪钦f，許慎認為從“狂”字大量表示人的心理狀態(tài)來看，其實應該寫作“忄”旁的“忹”。

于是，“狂”字就有了悖逆的意思，例如：“莫近于仁，莫急于智。不仁而有勇力材能，則狂而操利兵也；不智而辯慧狷給，則迷而乘良馬也。故不仁不智而有材能，將以其材能以輔其邪狂之心，而贊其僻違之行，適足以大其非而甚其惡耳。”（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這段話中有兩處“狂”字，都是悖逆的意思。再如：“露刀成林，弓矢穣穣。千萬為徒，噪讙為狂。”（唐·韓愈《祭張給事文》）又如：“今負罪之伍，潛竄山澤，赦之則出，不赦則狂?！保ā缎绿茣さ胰式軅鳌罚?/p>

于是，“狂”字就有了恣意的意思，例如：“狂淫振蕩，乃亂其情?！保ā逗鬂h書·蔡邕傳》）再如：“商周之際，孤竹尚其哀歌；曹劉之間，蘇子猶其狂哭。”（南朝·陳·徐陵《廣州刺史歐陽頠德政碑》）又如：“醉玩無勝此，狂嘲更讓誰。”（唐·白居易《玩半開花贈皇甫郎中》）

于是，“狂”字就有了傲慢的意思，例如：“曰狂，恒雨若?！保ā稌ず榉丁罚O星衍注引鄭玄曰：“狂，倨慢。”再如：“失威儀之制，怠慢驕恣，謂之狂，則不肅矣?！保ā赌淆R書·五行志》）又如：“年少狂勇，未嘗更變，以為天子之爵祿可以攫取?！保ㄋ巍ぬK洵《上張侍郎第一書》）

“狂”字上述這些表示心理的意義便匯聚而成狂妄、瘋狂等意思，于是，“狂”字就有了狂妄的意思，例如：“趙有側室曰穿，晉君之婿也，有寵而弱，不在軍事，好勇而狂……”（《左傳·文公十二年》）這段話的意思是：趙氏有一個旁支的子弟名叫穿，是晉國國君的女婿，受到寵信而年少，不懂得作戰(zhàn)，喜好勇猛而又狂妄。又如：“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保ā墩撜Z·陽貨》）這段話的意思是：愛好仁德而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受人愚弄；愛好智慧而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行為放蕩；愛好誠信而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危害親人；愛好直率卻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說話尖刻；愛好勇敢卻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犯上作亂；愛好剛強卻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狂妄自大。

狂妄的意思進一步強化，便可演變?yōu)?strong>瘋狂的意思，例如：“后三日而當狂，妄起行，欲走”（《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再如：“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保ǘ鸥Α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秩纾骸岸钟屑舭l(fā)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明·張溥《五人墓碑記》）又如：“昔有人居此，久而以狂死，村人遂驚謂鬼?！保ㄇ濉て皆啤豆聝河洝罚?/p>

根據(jù)上面對“狂”字的字義演變過程的梳理，現(xiàn)將“狂”字字義的發(fā)展脈絡簡示如下（示意圖中的橫直線表示字義之間的先后演變關系）：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