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空靈,原名韓冬紅,警察。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全國公安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公安作協(xié)理事、邯鄲市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散見《美文》《西南軍事文學(xué)》《海燕》《歲月》《中國文化報》《山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當(dāng)代人》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會傳染的快樂》《舞者自言》。 我們村的一天,是從清晨挑水開始的。這種習(xí)慣形成于何年?無可追溯,但止于家家戶戶安裝上自來水管之后。梧桐是南北街第一個迎來清晨的人,他家只有他和老婆,可是,挑水趟數(shù)之多,遠遠超過南北街任何一家,他老婆從早到晚不停地洗衣服、擦家具、窗臺、鍋臺和炕沿(三臺原材料是青磚),沒完沒了的,恨不得連房子的一磚一瓦,也要洗上一遍。梧桐家可謂一塵不染,誰知,南北街的女人們還是說他老婆塵,塵是我老家一帶土話,就是臟的意思。小小年紀(jì)的我,自然不懂大人們說梧桐家塵的道理。 村里人習(xí)慣喊梧桐老婆為梧桐家。在婦女沒有地位的年代,女人嫁給誰,便成了誰誰家,像我母親明明叫鳳蕊,偏偏被人喊“電友家”,唯有小隊會計記工分,也或有郵差來送信,她的名字才有人喚起。梧桐家沒有親友郵信,又不下地干活,自然連被人叫名字的機會都失去了。 在我看來,梧桐家除去她那雙比我手掌大小無疑的小腳是缺陷外,是極盡完美的女人。娥眉、朱唇、高挺鼻、大耳垂,長在一張滿月臉上。一頭烏黑蓬松的齊耳短發(fā),將她的臉龐襯托得宛若一朵晨曦中清新、脫俗的白蓮花。 是一個月色如水的初秋之夜,我從大人們的口氣中,知道了丁點梧桐家“塵”的隱喻。清輝籠罩下的村莊,黑白分明,靜如處子。幾個十多歲的女孩湊在一起,聊電影《賣花姑娘》,她們有人說花妮好看,有人說順姬好看,蹲在地上握半截木棍畫畫的我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她們都不好看,梧桐家好看!”不遠處扯閑篇的三五個女人,瞬間像被人點了穴,歪著脖,齊刷刷地望著我,其中一人還“同意”我觀點,說:“梧桐家確實好看?!毙⌒〉奈遥严掳蛽P起,流露出一絲洋洋得意,可那人話鋒一轉(zhuǎn),補充說:“那可是個‘講究人’呢!”她把“講究人”三個字說的一字一頓,說完,與另個女人對視一笑,這對視一笑,涵蓋了大人之間的心照不宣。 我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眼神迷離的她們,好奇地問:“是不是‘講究人’不會生孩子?”還是那個女人,突然身體彎得像只蝦,雙手捂住小腹,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與她對視的另一個女人和其他幾個女人,仿佛陸續(xù)被無形中的一只手解開了穴,腦袋、身子、四肢,一下子活過來,有噗嗤一聲笑得用雙手捂住嘴巴的,有強忍住笑,把身體背對我的,還有裝作沒聽見,用指甲里滿是黑泥的手瘙癢頭皮的,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已經(jīng)超過五個,她們的夸張的動作驚得舉起尾巴像旗幟的大黑狗汪汪一陣狂吠。那個女人笑完后,一下子站直身子,說:“她要是能生,公雞就會下蛋了!”說完,她伸了下舌頭,這表情,我見過,二哥說錯話經(jīng)常做這個動作,為此,母親沒少訓(xùn)斥他。其他幾個女人笑得有得蹲在地上,有得叉開腿捂住心口笑。 我像警察當(dāng)面逮住扒手一樣,盯住話頭不放:“她為什么不能生?”那女人顯然被我的好奇問得發(fā)窘,把笑一收,有些氣急敗壞地說:“為么,為么,不為么,小孩子真事多,窯子出來的,還能生?”此刻,我比這個女人表現(xiàn)的還窘,用指甲蓋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畫著,畫著,只畫得黑夜撤下一件黑袍,披在大地上。 回家自然會去問母親,母親只說:“閨女家,不問這個!”小孩子的好奇心,不是大人用這句話能搪塞過去的,我拍下自己的大腦門,佯裝有沙包丟在了胡同口,其實是想去問說話從不著急的九奶奶。我拔腿往門外跑,頭稍偏,用眼睛余光瞥見煤油燈下的母親專心摘菜,對我去向無心問津,便一拐彎向北。 “九奶奶,什么窯子呀?”剛開口,九奶奶繃起臉,平展的眉宇間,擠出兩道豎紋,訓(xùn)斥我:“閨女家,什么窯子不窯子的,不能問這個?!辈挥谜f,我嘟起的嘴巴能拴一頭驢,在胡同口遇到二哥,他說的。 我自作聰明地認(rèn)為,梧桐家一定在磚窯里發(fā)生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乃至南北街的女人們看不起她。 沒幾年我知道了梧桐家身世。她家兄弟姐妹多,吃飯很成問題,被家人賣到縣城妓院里,換取了一家人活下去的口糧。解放后,政府關(guān)閉妓院,梧桐家被遣送回家,父母手足卻視她為陌路,嫌棄她丟人敗興,不肯接納,梧桐家只好流落街頭,一大把年紀(jì)還光棍的梧桐把她領(lǐng)回我村。 后來,從辭海中查到窯子的來歷。把妓院說成窯子,是從北宋開始的,當(dāng)時的色情場所最初的稱呼是瓦舍或者瓦子,是古時消費層次比較低的色情場所,妓女和嫖客的檔次都不太高。 我理解了當(dāng)年母親和九奶奶為啥不告訴我什么叫窯子。在她們看來,問窯子,跟問街頭男狗為何趴在女狗身上,是一樣的不允許女孩子問的臉紅事。 接下來的日子,我目睹人們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梧桐家。夏天的傍晚,是鄉(xiāng)下那些不下地的女人最愜意的時候。她們早早做好飯,等下地干活的男人尚未回家的空隙,到大街上站一站,扯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那一天,與以往一樣,她們說好了似的,一會聚起三五個女人,先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不知是誰向其他幾個女人示意,靠近點,于是她們湊成一個圓,說著別人家秘密,說到開心處,放肆地仰天大笑。原本想歸巢的雀兒感到好奇,“撲棱”一聲飛到距她們最近的老棗樹上,歪著腦袋,瞪大鼓溜溜的綠豆眼,只聽不喧。 身著白色短袖寬松過腰衫,下著黑色寬松過小腿肚的闊腿褲梧桐家,移動蓮花碎步,頭頂碎金子一樣的光芒,向街心走來。她的上衣白得像天上的云朵,褲子黑得如墨池中研好的墨。她走幾步,站直身體歇上一會,憑借她的第六感,會猜到“大奶奶”、“二嬸子”、小秀、大鎮(zhèn)媳婦等人在站街,她就大喊一聲她們的名字,把聽力略好一些的耳朵朝前,聽答應(yīng)之聲。往往大奶奶,二嬸子、小秀、大鎮(zhèn)媳婦她們或者其他女人,聞梧桐家其聲后悄悄躲在墻角處,一哄而散。在她們看來,給梧桐家說話,會降低了她們的身份。 梧桐家見我一人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指甲畫畫,就說:“小紅,大了一定能當(dāng)畫家?!薄按竽棠蹋裁词钱嫾??”我好奇地問?!熬褪窍襦嵃鍢?、徐悲鴻、齊白石那樣的畫什么,像什么的人。”我“哦”了一聲,其實根本不懂這些人是誰。梧桐家又說:“小紅,來畫一個大奶奶?!闭f著梧桐家雙手按扶在弧形的拐杖頭上,一動不動地,真像我多年后寫生課上的模特。 “大奶奶,畫好了?!薄鞍ミ希@多大一會啊,就畫好了,叫大奶奶看看,哈哈哈哈,別說,還真像?!?/p> 母親在那一刻出現(xiàn)在胡同口,她聽梧桐家夸我,客氣地說:“嬸子,別見怪啊,小孩子家,瞎長精(有瞎鼓搗之意)?!薄帮L(fēng)蕊,可不能這么說孩子,不要怕花錢,過幾年,給她找一個好老師,好好培養(yǎng)她,這孩子靈透?!?/p> 歸根結(jié)底,后來我到城里的最初理由是因為畫畫??梢?,梧桐家是間接推動我跳出土窩窩的貴人。 在很多人看來,梧桐家就是輕浮的化身?!澳憧此荒晁募镜拇┲嘀v究,還不是為吸引‘人’ ?”“你看她成天禍害那么多水,老了還不生蛆!”“你看她那眉眼,在窯子里一定是頭牌?!笔裁礃拥奈鬯K,那些女人就用什么樣的污水潑向不能改變身世的梧桐家。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震驚了。那天,大愛爹吃過早飯拿鐮刀去割麥,年過半百的他,割了不過半畝麥,只累得腰不能直,嘴說不出話,再看那片金黃的麥浪還在眼前搖曳。抬眼朝被蔥蘢樹林半掩半遮的村莊望了望,見一縷一縷的青煙裊裊升起,開始,他認(rèn)為是自己累得眼花,揉一揉眼睛,見縷縷青煙匯集成滾滾濃煙?!爸鹆耍髳奂抑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村里傳來,大愛爹栽倒在地,半天沒有爬起。地里割麥子的男女老少,丟下鐮刀,一陣風(fēng)似地往村里刮。 再說梧桐家在家洗衣服,她聞見柴火味,感覺納悶,因為村里人不到做飯時間,不會動火。柴火味越來越濃,最后,青煙越過墻頭,向她院子升騰,她急忙起身,站在凳子上向東院張望,煙正是從大愛家廚房冒出來的,大愛娘正從廚房向外爬?!安缓?,大愛家著火了?!蔽嗤┘抑鸸照龋徏易?,可那雙小腳,走了半天還沒到胡同口,她索性大喊:“著火了,大愛家著火了!” 好在大愛家大門只是虛掩著,梧桐家使勁拽出被火熗暈了的大愛娘,又一墊一墊地跑到北屋,抱出坑上睡覺的大愛妹妹。她剛抱出大愛妹妹,火舌就去舔舐北屋的木格窗了。梧桐家又從缸里舀水,潑向灶火,反復(fù)幾趟后,不爭氣的小腳被一團黃泥巴滑到,整個人朝向灶火摔過去,灶火燒焦了她的烏發(fā),燒著了她的白上衣、黑褲子,潔白的皮膚成了柴禾。割麥子的人從地里趕回來,驚呆了。 原來大愛爹早晨蒸饅頭的灶火忘記澆滅,引燃了拆房里的木頭塊,睜眼瞎的大愛娘摸索著進廚房看怎么回事,險些要了命。 大愛娘和妹妹安然無恙,梧桐家卻永遠地“走”了。出殯那天,晴空萬里,驕陽似火,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來了。眼看一切就緒,一塊不大點的鉛塊色烏云從東向西移動,當(dāng)移至我村上空時,露著太陽噼噼啪啪下起雨,西院有文化的二爺說:“看,老天爺也感動地流淚了。”說話間,雨戛然而止,再看地面,均勻地灑了一遍水,天地一片清涼之氣。 正在此時,由一個身著軍裝的小伙子遠遠從西頭向南北街跑來,他的綠軍裝流動的像一團綠火焰。人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大愛。大愛接到爹拍去“家中有事,請速回”的電報后,連夜從內(nèi)蒙古往家趕。當(dāng)他爹告訴大愛家里發(fā)生的一切后,大愛置身到了梧桐家靈柩前,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大喊了一聲“娘,兒子來晚了”,而后把一片青瓦摔得粉碎。大愛為沒有后代的梧桐家打了幡,村里有幾百號的人自發(fā)起來為梧桐家披麻帶孝。之前那些說她“塵”的女人們,流下慚愧與心疼交織而成的眼淚。村里的男人們,一口氣將重重的棗木棺抬到一里之外的焦家墳地,男人們走得平穩(wěn),生怕吵醒熟睡的梧桐家。 從此,村西南多了一個比磚窯不低多少的墳。每到燒紙的日子,村里不少人給梧桐家送紙錢。 白與黑,素雅,脫俗之美,此后,烙刻在我腦海中經(jīng)年,至今沒有任何一個著一清二白服飾的女人,能替代梧桐家著白與黑時,給我視覺的震撼。接觸了色彩學(xué),知道白色與黑色為非色彩,彩色系列是除黑、白兩色以外的各種顏色。白色是所有可見光光譜內(nèi)的光都同時進入視覺范圍內(nèi)的,成為全色光,即光明的象征色,白色明亮干凈、暢快、樸素、雅致與貞潔。白色是調(diào)不出來的顏色,是簡單的代名詞。而黑色,紅黃藍三原色混合一起即為它,黑色象征暗、復(fù)雜。 白與黑,像極了梧桐家與梧桐,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靈魂卻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黃昏,太陽奢侈地向村莊、房屋、樹木、田地,撒了一把又一把碎金子,裊裊升騰的炊煙,立刻在明快的橘黃色的背景上,畫出一條先實后虛的縹渺跑道,雞們一聲不響地鉆進雞舍,村莊一片靜謐之態(tài)?!斑诉诉诉恕保耙魂牭娜w社員們,分茄子了?!蔽衣犚娢嗤┣苗娺汉壬鐔T們?nèi)ゲ藞@子領(lǐng)茄子,高興得向母親自報奮勇“我去分菜”。 梧桐在生產(chǎn)隊伺候菜園子,活不累、不臟,工分高,分誰好菜,分誰賴菜,他說了算,權(quán)利僅此于生產(chǎn)隊長。 拎起比臉盆不小多少的竹籃子,往菜園方向一蹦三跳。菜園位于村東南,別看站在我家胡同口能看見,可中途要經(jīng)過一條斷流的小河,再路過一塊方方正正的鹽堿地,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決定,可轉(zhuǎn)而一想,難道比母親沒白天黑夜地為我們兄妹操勞還累?自己重新像注滿氫氣的氣球,到了菜園子,先找到十口人的茄子,依次是九口人、八口人......一排排的,梧桐已經(jīng)提前分好。兩個姐姐是吃皇糧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大哥結(jié)婚后與我們分家單過,只剩下三姐、二哥、我和母親四口人。在同一排中,我找了一份茄子大小相對均勻的,一陣竊喜。 “誰讓你拿那份最大的哩?”梧桐這聲似驚雷的呵斥,嚇得我手中的茄子滾出老遠,我像被人使了魔法,一直保持著往竹籃子撿拾茄子的動作。一堆一堆的茄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認(rèn)領(lǐng)回家。“小紅——”,母親喚我的聲音穿過鹽堿地、穿過小河,也穿過夜撒下的無邊黑袍,來到我耳邊,我起身抽抽嗒嗒地一路小跑跑回家,母親見我擓著滿腹屈辱,又往籃子內(nèi)裝了幾行無奈的淚水。 據(jù)說,梧桐臨死前,身上爬滿了蛆,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也不肯湊前,梧桐死了多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 …… 擁有柔軟之心的梧桐家死后,記憶卻不曾從我腦海中走失。每次回老家,習(xí)慣跳過半人高的雜草和野麻,向梧桐家住的那條胡同張望。去年初夏,我啟動灌了鉛的雙腿,走進能用伸展的雙臂丈量過來的窄巷,寂靜地仿佛聽見“吱呀”一聲,隨著門漆有些斑駁的木門打開,梧桐家露出頭來,我抬腳想邁過門檻時,額頭重重地碰在大門上,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告訴我主人早已沉寂多年,只有它不肯卸甲歸田。 辦刊理念:高品位 大格局 上檔次 推原創(chuàng) 出精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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