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的辭賦,不僅在思想感情上與屈原息息相通,而且在藝術(shù)手法上也是追步屈原的,但賈誼的作品也形成了自己的特點。我們主要從神話虛構(gòu)與比興手法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屈原騷賦藝術(shù)特征,最突出的是富于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虛構(gòu)。我們讀《離騷》,不僅被屈原的愛國之情所感動,而且為其神話境界所吸引。屈原創(chuàng)造這—境界,正是他追求理想的—種寄托,借以表現(xiàn)他內(nèi)心的情感,一首《離騷》實際上就是屈原的內(nèi)心獨白。 屈原想象自己駕著車馬自由馳騁,“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他“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表明了自己對治亂之道的清醒認識以及自己的政治理想,然后“駟玉虬以乘翳兮,溘埃風余上征”,行游天上。詩人朝發(fā)蒼梧,夕至懸圃,飲馬咸池,總轡扶桑,折若木拂日,逍遙而游。他使月御望舒為先驅(qū),讓風伯飛廉為后屬。可是在天上的追求失敗了,“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綺閶闔而望予”,他被拒之門外,欲求不得,只好登上閬風山,而又悵然不已:“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于是又想象要云師豐隆去求洛神宓妃,但遭到宓妃的無禮拒絕:“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詩人改求有娀氏之女,也未成功,欲求有虞之二姚,又恐理弱而媒拙,最后一無所獲。詩人又虛構(gòu)了靈氛占卜、巫咸降神,設(shè)言棄都遠逝。他駕著飛龍玉車,再次開始了周游,“遠逝以自疏”,但是當他升上天庭,在光明中看到自己的“舊鄉(xiāng)”楚國時,卻終未離去。詩人的想象最終回到了現(xiàn)實。屈原通過虛構(gòu)的境界來象征他的追求,具有十分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 屈原的虛構(gòu),充分采用了神話傳說,而且塑造了詩人上下求索的藝術(shù)形象,在浪漫的氣氛中,展現(xiàn)了—幕幕戲劇性的場景。《離騷》是想象與情感完美結(jié)合的詩篇,作為屈原的代表作,“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對后世影響至深。 賈誼的辭賦在虛構(gòu)神話境界上已沒有屈原作品那樣闊大的氣象,體制也較小,因此神話成分明顯減少。比較接近屈賦的擬騷賦《惜誓》也有—段神游的描繪,但基本上是對屈原的模仿?!断摹防锼摌?gòu)的,并不是追求理想的過程,而是—種游仙之趣: 登蒼天而高舉兮,歷眾山而日遠。觀津河之紆曲兮,臨四 海之沾濡;攀北極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虛。飛朱鳥使先驅(qū)兮, 駕太一之象輿;蒼龍蚴虬于左驂兮,白虎騁而為右騑,建日月 以為蓋兮,載玉女于后車;馳鶩于香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侖之 墟?!?/p> 這種遠離塵世的情景,表現(xiàn)出“樂窮極而不厭”的飄逸之感?!断摹纺7虑目谖?,所以設(shè)言屈原仙游之樂,最后仍然是“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鄉(xiāng)?!边@段虛構(gòu)雖然模擬《離騷》,但在用意上可以說是—種再創(chuàng)造。 然而賈誼的《旱云賦》,已經(jīng)著重對具體事物進行描繪,篇中工于刻劃,鋪陳之跡已見端倪,與《離騷》的虛構(gòu)相去甚遠。賈誼濃墨重彩地渲染旱云的動態(tài),大有鋪張揚厲之勢: 遙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溺淡淡而妄止。運清濁之澒雙洞 兮,正重沓而并起;嵬隆以崔巍兮,時仿佛而有似。屈卷輪 而中天兮,象虎驚而龍駭;相搏據(jù)而俱興兮,揚侯怒面澎濞。 正帷布而雷動兮,相擊沖而破碎;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 而不墜。…… 旱云干變?nèi)f化的形狀,是作者眼前所見的實景,雖然運用了聯(lián)想,但并非神話境界中的景象?!逗翟瀑x》把旱云作為政治的象征,借此憫農(nóng)夫刺時政:“懷怨心而不能已兮,竊托咎于在位?!边@篇賦的特征是體物言情,形容和鋪陳為其主要表現(xiàn)手法,而不似騷賦的主觀抒情。 賈誼把屈原以幻想為特征的虛構(gòu),發(fā)展為摹寫事物的鋪陳,顯示了詠物敘事的漢賦的雛形。 再說“比興”手法。 比興,是《詩經(jīng)》最基本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屈原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屈原的辭賦,比多興少,而且構(gòu)成于—個象征體系。王逸《離騷經(jīng)序》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鼻淖髌?,正是創(chuàng)造了這一系列的形象,才閃耀出瑰麗神奇的光芒。 屈原以自己的愛憎感情來引類譬喻,因而美丑分明,自然事物、神話人物、傳說族類,都成為他引譬的對象,所以屈原的比興,與他 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緊密相關(guān),這些都成為屈原運用比興的顯著點。 屈原的比興,主要是圍繞著塑造抒情主人公形象而—創(chuàng)造的。在《離騷》中,詩人為了表現(xiàn)自己志行的高潔,于是大量地選取各種香草異木作為象征:“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覽木根以結(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 纚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詩人與所詠之物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屈原不是孤立地運用比興,而是使之服務(wù)于整體的藝術(shù)境界,以各種屬類來譬喻現(xiàn)實生活。求女之事,是一根主線,詩人以此譬喻自己對理想的追求,其它的鳥獸、云霓之類,都是附著于 這條主線的譬喻,這一切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象征體系。 屈原的比興,完全打破了主體與客體的界限,詩人與—切事物都息息相通,抒情主人公在藝術(shù)想象中把自己神化了,屈原的辭賦具備 了這樣的浪漫主義特質(zhì),于是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才運用得那樣廣泛、絢麗。那么,賈誼在運用比興手法方面與屈賦有何聯(lián)系呢? 賈誼的辭賦,沒有形成屈賦那樣的象征體系,但繼承了屈賦美丑對比的表現(xiàn)方法?!兜跚x》幾乎全是兩兩相對的譬喻,而且直接 以喻體對比?!胞[鳳”與“鴟梟”、“伯夷”與“盜跖”,“莫邪”與 “鉛刀”、“周鼎”與“康瓠”,“罷?!迸c“蹇驢”、這些相對的事物和形象,很鮮明地并列在一起,賈誼以此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和 抒發(fā)怨憤之情。再如“騏驥”與“犬羊”相對,“ 鱣 鯨”與“螻蟻” 相對,意義十分明了。賈誼雖然運用了這么多相對的喻體,但表達的 思想?yún)s很集中,就是不滿于黑白顛倒、賢愚不分的現(xiàn)實。因此,賈誼 擅長廣泛設(shè)喻而共同服務(wù)于某—個中心。這與屈原用不同的喻體來組 成一個象征體系,有相似之處而又有區(qū)別,屈原構(gòu)成了藝術(shù)的境界,賈誼則突出了一種情感。 上文已經(jīng)論及《旱云賦》的形容與描繪的表現(xiàn)手法,這與屈原辭賦的比興手法大不相同。屈原的比興是渾然一體的,而這篇賦只是從不同的側(cè)面來形容同一事物,以此喻彼?!熬磔啞?、“虎驚”、“龍駭”、“飛翔”、“窈窕”等等,都是用來比喻成形容旱云的形 狀,本體與喻體的界限很明確,這是明喻的表現(xiàn)手法。再如“風解”、“霧散”、“堵潰”、“深潛”、“閉藏”,用來形容旱云的消逝,以其它物象來比喻同一本體,這顯然是鋪陳的特點。另外,用旱云來比喻人君,頗有象征與擬人的意味:“終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白云何怨?奈何人兮!”前面已從與屈原辭賦的神話虛構(gòu)相對的角度略加論述,在此相對屈賦比興而言,可知賈誼辭賦的“比興”,有—個共同特點,即集合各種喻體來拱衛(wèi)同—個本體。這與賈誼辭賦的體制有關(guān),他的作品屬于小賦,形式上受到了一定限制。 賈誼的辭賦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屈賦以對比方式設(shè)喻的手法,但 形成了自己的特點,特別是在鋪采 攡文這一方面為漢賦開辟了道路。 最后,我們還應(yīng)略述一下賈誼辭賦在語言形式上的特點。 屈原的作品運用和吸收了楚國民間的語言和南方歌謠中的形式與韻律,地方色彩很濃。方言如“羌”、“ 侘傺 ”、“扈”、“汨”、“憑”、“嬋媛”等,在屈賦中最有特色;韻律舒緩而和諧,有一唱三嘆之妙,對于增強抒情氣氛有很大作用。賈誼的辭賦已基本不用楚方言,只有“兮”字常用,用韻也多變,《文心雕龍·章句》說賈誼與枚乘都是“兩韻輒易”,“聲韻微躁”。賈誼辭賦規(guī)模小,故節(jié)奏快,句式一般較短,而散文化較明顯?!兜跚x》以四字句為主,兩韻一變,讀起來抑揚頓挫,極能調(diào)動人的情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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