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已成人后我的眼里,除了有一張直逼影星般的外貌外,幾乎乏善可陳。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雙眼皮,但卻是近乎兩千的近視度數(shù);他有高挺的鼻梁,卻患有嚴(yán)重的過敏鼻炎;他有一張唇線分明的薄嘴唇,卻無法做到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網(wǎng)絡(luò)里曾有一句話: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我很不贊同。父親于我,就是父親。甚至還由于他的存在,顛覆了我擇偶的觀念:我未來要找的人,一定不要像他那樣---身材中等,徒有其表。現(xiàn)在仍清晰地記得七八歲時的我,搞不懂“多”和“少”的概念,父親當(dāng)時急得跳腳,“多就是多,少就是少。”后來為人師為人母的我,明確了實物舉例的效果,數(shù)次把它作為失敗的案例譏笑給周圍人聽。他笨拙的事不勝枚舉,也不屑于舉。在為我準(zhǔn)備嫁妝時,趁著出差去山西的機會,自己背回來兩大麻袋的棉花,說那的棉花最好。再拽著母親,坐上公交車,接著徒步一兩站,買到那家所謂進口超市里最貴最漂亮的毛毯和蠶絲被。而他不知道,我跟他一樣過敏,也一樣笨拙,疏于打理家務(wù)。所以,那漂亮的嫁妝,在我的家,其實是多余的存在 ,甚至還有些累贅。父親的笨拙是有原因的,我常想。他的學(xué)名:長寶。長久的寶貝。他家中四子,唯父親一個男孩,他二姐的乳名才充分地詮釋了祖輩的希望和寶貝的重要性:“(招)弟(兒)”。加之,爺爺奶奶還有著比較體面的工作,所以,他笨拙,家務(wù)什么的都不會。下館子,愛吃,成了年輕時他的一大愛好,他常常自詡:當(dāng)年我吃的都是一毛錢的菜,你媽只能吃得起兩分錢的菜。因為有了這樣的父親和家庭,那些荒年,我常常能吃到別人吃不到的好吃的:籠籠肉夾饃、蒸餃、羊肉泡、蝦仁、奶粉、麥乳精、煉乳……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我如數(shù)家珍的模樣,激起了多少同齡人嫉妒的目光。“足球”,可能是每個成年男子的最愛,父親也如是。成家后,這個“娃娃頭”依然和大院里的男孩們在本不大的操場上狂奔著,甚至還一邊抱著我,一邊踢著球,著實氣壞了母親。“無線電”是父親另一大愛好,雖然他眼睛不好,但他很喜歡和朋友一起搗鼓什么電子管、晶體管之類的。后來,父親和朋友為我們家,甚至是為我們整個大院安裝了第一臺黑白電視。那是一個木制的未刷漆的盒子,里面套了個像大喇叭樣的顯示管吧,后邊還托著數(shù)不清的各色電線。每天晚上,我家不大的外屋,就迎來很多自搬小凳看電視的大人和孩子,雖然那時可選擇的頻道很少,但依然每晚座無虛席,甚至還有沒地方坐,站在門外聽聲的。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醭闪舜笤豪锊毮康拿餍?。大院里男孩子多,他們帶著我下象棋(雖然只學(xué)會了皮毛),學(xué)武術(shù)(雖然是花拳繡腿),聽評書(雖然并不喜歡《楊家將》)……誰不帶著我,我就會小腰一叉,小腳一跺:晚上別來我家看電視了。那時,是七十年代末。父親有這些愛好,但終是一個小人物。因為是小人物,就能體恤小人物的不易。記得我工作后,帶他在飯店吃飯時,他說:不要把桌子弄臟了,人家會不好收拾的。從那后,我無論在外還是在家吃飯,一定要把臟物放在盤子的另一端,或者在桌上鋪張紙巾,再放上魚刺雞骨等要扔的東西。父親一生未獲得過一官半職,是否真與我有關(guān),我也不得而知。我想也許我是來“報仇”的,出生后,雖然干凈漂亮惹得父親滿心憐愛,但經(jīng)常晝夜顛倒,最愛大哭不止,同齡人中,我又是最難帶的。那時父親是工人,他黑白倒班,但常常為了能多有點時間看我,一人看著幾臺機床。有一段時間,長時間疲勞導(dǎo)致他雙眼起了麥粒腫。母親在孕中,曾被人騎自行車撞至花壇,當(dāng)時大夫讓母親引產(chǎn),母親不舍,執(zhí)意留下了我。兩歲后,我仍不會走路,被診斷為“雙胯脫臼”。而不會走路的我,嚇傻了他們。父親到處托人,四處給我看病。更多的記憶,我都記不得了,只是成年后,每每有大夫或者他的同學(xué)認(rèn)出了我,都會說:對你爸媽要好,他們很不容易。我對此沒有多少概念,但我終知道,曾如我這樣的患者中,我是恢復(fù)健康不多的人之一。然后,五歲時,我是健康的孩子,可以學(xué)體操,十幾歲時,我又參加過舞蹈比賽,獲了獎,雖然那并不是多么大型的比賽。我慢慢成人后,父親也慢慢轉(zhuǎn)換了工作,改做銷售。他常年出差在外,但回來后就能多做幾道拿手的好菜:糖醋魚、魚香肉絲、冰糖肘子……他在吃上挺愛琢磨,全然不像結(jié)婚前什么都不會的人了。父親是小人物,但當(dāng)他的晚輩有了一定的成就時,他對外人絕口不提,與我,倒是經(jīng)常豎立榜樣:那是別人努力得來的。要向他們一樣努力。父親身體不算太好,五十多歲就退休了。退休后,他在家里做飯,收拾屋子,真和當(dāng)年的他判若兩人。我婚后很久沒要孩子,有了孩子后,父親幫我?guī)е?,他很驕傲,逢人便炫耀:你寶寶多大了?我也有寶寶了呢!別人都覺得他煞是可笑。我的孩子似乎也是來“報仇”的,雖然出生后和我一樣干凈漂亮,但,由于我沒有經(jīng)驗,孩子常常生些小病。孩子很小,幾個月時打點滴愛哭愛鬧,輸液很不順利,父親就抱著孩子,一天針打下來五六個小時,他就抱五六個小時,最后,腰疼得都直不起來了。都說人是慢慢變老的,但我覺得,人老是瞬間的。不知何時開始,父親開始脾氣變壞,行為變奇怪,他甚至在不順心時,拿著拐杖打我;或者凌晨四點半,不打招呼走出家門;有一次,他的一次轉(zhuǎn)身,就要半個小時……我們才知道,他是病了,衰老了……父親患上了多種老年疾病,母親精心護理著。臥床幾年,鼻飼了近一年。父親和病魔抗?fàn)幹乙詾樗菆詮姷?,他扛過了一年又一年,他還有長壽眉呢,不是嗎?當(dāng)醫(yī)生告訴我們,父親就在近兩天時,我都挺嗤之以鼻:父親耐力很好,只是過敏喘不上氣;手腫沒關(guān)系,母親上次貼土豆片都消腫了。我固執(zhí)地以為父親還可以延續(xù)生命。那個早上,醫(yī)生讓母親簽字,我都不相信會是那么快。護士把父親推出來,我覺得他仍是鮮活的:他的眼睛如前晚那樣睜著,我還告訴他堅強點,我會帶他回家,他好像還打算眨眨眼睛……只是他骨瘦如柴,除了那張剛毅的臉能辨出他是父親外,幾乎已看不出什么了。幾個家人在給父親穿衣服,母親買的很華麗的衣服:襯衣、棉衣、棉褲、棉大衣……我雖然幫不上大忙,但總覺得他們穿得過于粗糙---襪子邊兒卷起來了,卷在腿上勒不勒?我輕輕把它們撫平。我努力做著任何一件細(xì)小的事情。我沒有遺傳父親至年老都烏黑的頭發(fā)和潔白的牙齒。我遺傳了他很多的缺點,比如膽小。父親很膽小,愈發(fā)表現(xiàn)在他糊涂之后,他不敢去醫(yī)院,不敢做手術(shù),每次都要盤問我們很久。當(dāng)大家給他穿好衣服,留父親一人在小屋時,我進去陪著父親:我怕父親膽小,我怕父親孤單。人都覺得逝者是不潔或不吉的,但我一點不覺得,更不覺得害怕,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和我朝夕相處的親人。我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告訴他:“爸爸,不要怕,我在你身邊,一會兒我送你”。他的眼睛很難合上,有一只眼角,有點水流出,是淚嗎?可是他的身體冰冷,沒有呼吸。靈車來了,司機師傅讓我坐在旁邊,我沒有推卻。父親就在我的身邊,我們之間隔著冰冷的鐵皮柜子,我是他唯一的孩子,送他回永久的家。一路上,粉的、紅的桃花競相開放,我說:爸爸,你能看到嗎?春天很美。有了朋友的指點,殯儀館里手續(xù)辦得很順利。我在自己能力范圍內(nèi),為父親選了漂亮的盒子和棺槨。那盒子,黃紅色,我一眼看中,像家一樣,雕梁畫柱,旁邊還有小院兒,很是溫馨。棺槨也是暗紅色,寫的大大的“壽”字。最后一道手續(xù),是再次確認(rèn)。疫情期間,只能進去兩個親屬。母親和我同去。我拉開了裝父親的袋子。可能是當(dāng)初裝袋時的顛簸,父親的枕頭和帽子甩在了一邊,遮臉的布也散落了,眼睛又睜開了。母親大哭:“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怎么又睜開了眼睛?我出奇地清醒和冷靜,攔住母親:“什么物品裝袋都會散落或者裂開的”。我真的不想讓母親太過難過。領(lǐng)骨灰前,表哥趕來了,他要和先生進去。我不想讓母親去,找個理由把她留在了別處。仍然是只能進去兩個人,我被擋在了門外。但我不想太遺憾,趁工作人員疏忽,偷偷溜了進去:難聞的氣味,霧氣蒙蒙的煙,幾乎看不清眼前。一個爐門打開了,一張床傳送出來,什么都沒有:我親眼看著有人推走了父親,就像推進了手術(shù)室,怎么手術(shù)室門打開是父親,這個門打開什么都沒有?父親穿了那么厚的衣服,還有那么厚的木制棺槨,怎么什么都沒有?他疼不疼?知道不知道?疼了怎么辦?我快崩潰了。表哥說:你能不能不問這么傻的話?又給我重申:這就是我舅。我看著工作人員拿著鐵鏟,碾壓骨頭,就像車輪在碾壓我的心。我的淚肆意橫流,我已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只知道什么是沒有。朋友曾說:來生你再路過,人間已無我。我想不到來生,今世,我掙扎半生,依如父親,是個小人物。然而,感謝他是我的父親,給我了健康和健全的生命。 作者簡介: 韓華,愛好文學(xué),十四歲開始發(fā)表文章,成人后“江郎才盡”。現(xiàn)就職于陜西西安某高校,從事漢語國際教育。唯一驕傲的是所教的學(xué)生遍布世界及世界多個行業(yè)領(lǐng)域,學(xué)生成績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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