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芒種。熱風(fēng)結(jié)束了昨日的清涼，麥田金黃，麥穗隨風(fēng)搖擺的節(jié)奏就像吹響了開鐮的號角。

 老農(nóng)人卻不急著趕赴田野，只是磨鐮結(jié)繩，蒸饃做醬，為即將到來的“忙”時做著最后的準(zhǔn)備?！按籂幦?，夏爭時，小滿趕天，芒種趕時”。腰上掛著草繩，后背插著鐵鐮，慢嗒嗒來到地頭，把手里的旱煙袋熄滅最后一顆火星，開鐮了！老農(nóng)人拿捏的那個“時”，一直就在他的心里。

 芒種芒種，連收帶種。在山東半島中部、渤海灣畔這一片開闊的沖積平原上，農(nóng)歷五月中上旬，收割小麥，點種玉米，當(dāng)小麥顆粒歸倉時，田壟兩側(cè)的玉米已經(jīng)尺余高。也有種植生長期長的玉米品種，就會在小麥梢頭見黃時，人工點種，等麥?zhǔn)战Y(jié)束，露出泥土和枯黃的麥茬，這時候的玉米苗已經(jīng)和麥茬一樣高了。

 對渴望吃上白面饃的農(nóng)村百姓來說，“芒種”的“芒”勝過“種”，收獲這種叫做小麥的帶芒的植物，比種植下一季的玉米更加心懷敬意。正因為此，小滿之后，“麥上場”的那種儀式感就會慢慢浸染進農(nóng)人的眼耳鼻舌身意，他們從不言語、從不張揚，卻在每個早晨去麥田轉(zhuǎn)一圈，踩著田壟，從麥穗滑過手和腿的聲音，能判斷出灌漿到了幾分，再折一穗在手心輕輕搓一搓，用嘴吹一吹，指甲掐一掐，一年的收成也就在心里有了把握。

 麥?zhǔn)諆x式拉開帷幕，應(yīng)該是從墊麥場開始的。選擇一塊合適的麥場，對一年小麥?zhǔn)欠耥樌麣w倉至關(guān)重要。麥場大多選在自家地頭，最大的便利是麥子割下方便運輸，有的則選在自家院門外的空地，離家近，方便照看。四五口人的家庭，七八畝地的小麥，一塊半畝見方的麥場差不多夠用?？盏卣剑佉粚欲滒?，灑一層水，麥穰下面的土半干半濕時，人拉碌軸壓實，再灑水，再壓一遍，如此反復(fù)多次，直到推開麥穰，看到空地被壓得平整結(jié)實，才把碌軸收到場邊，等待成捆成捆的麥子進場了。

 鐮割手捆，地排車運，這曾經(jīng)是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麥?zhǔn)請鼍?。全家老少齊上陣，在外上班的家庭成員也不例外，向單位請了假，從或遠或近的地方趕回家，趕到場院里，這時節(jié)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要為麥?zhǔn)兆屄?。大太陽下割麥子，是一件折磨身心的事，穿長袖衣褲，把袖口和褲腳扎緊，防止麥芒鉆進衣服刺庠難耐。汗水不間斷地從眉毛滑到臉上，從臉上滴進土地，眼睛會被汗水咸得發(fā)疼，顧不得擦掉，手底下是重復(fù)的動作，一把接一把，攏緊麥子，齊整地下鐮割斷，放倒，抽繩，攢夠一捆，捆起……

小麥運進場院垛成麥垛，這時候的場院擁擠起來，麥垛與麥垛之間成了孩子們捉迷藏的天地。打場機是那個時代在麥?zhǔn)掌陂g出現(xiàn)的惟一機械，各家排號等待，打場機晝夜不停，奔波在田間地頭。打場機進場，看到嘩嘩的麥粒從傾斜的出口流下來，一年的收成就好像攥在手里，心里就變得踏實了。

 曬麥?zhǔn)潜容^輕的體力活，各家的小孩子就有了用武之地。熱烈的正午陽光下，麥粒需要不斷翻動，至今仍記得脫光腳在麥堆里翻麥的情景，陽光把麥粒變得像灶底掏出的未燃盡的木頭，麥粒在腳心下，發(fā)出一陣陣不安分的響動，仿佛把失去水分的怒氣都撒在了腳心下。睛熱的日頭是曬麥的好日頭，兩三個這樣的好日頭之后，一年的麥子就能放心歸倉了。

 麥?zhǔn)諏崿F(xiàn)機械化之后，這塊平原大地上的芒種，已經(jīng)沒有了“忙”，沒有了“場”。幾畝幾十畝甚至上百畝的麥田，聯(lián)合收割機來來回回，麥穰就回歸了大地，麥粒就運到了家門口的柏油馬路上。沒有人再結(jié)繩磨鐮，沒有人再在芒種前后的每個清晨去麥田吸一袋旱煙、探一探收成，雖然依然是農(nóng)人，但心里對農(nóng)時已經(jīng)不是那么計較，多一“時”，少一“時”，產(chǎn)量多幾斤，少幾斤，不能再給內(nèi)心帶來恐慌。如今，他們的口糧，已經(jīng)不僅僅是自家地里種的麥子了。

 “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這些關(guān)于芒種的古詩絕句中展現(xiàn)的場景，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去年小滿后，朋友相約去城郊吃飯，飯店外面是十幾畝的一片麥田，室內(nèi)推杯換盞，我獨自來到麥田里，撫摸著日漸飽滿的麥穗，心忽然變得柔軟和安靜。我聞到了久違的麥香，那是青色的麥秸與待成熟的麥粒混合的香氣，還有濃密的麥棵相互摩擦產(chǎn)生的香氣，以及麥梢飛過的“胖孩”（當(dāng)?shù)厮追Q，一種喜歡棲息麥梢的小型昆蟲）留下來的甜膩的香氣。麥田離城市的高樓大廈只有一二里地，20幾層高的大廈樓頂霓虹照在麥田的邊緣。我很慌張地想，也許幾個月后，這塊麥田將成為城市新添的一座高樓大廈，這些麥田的香氣，將會在哪里落腳，而我又將到哪里找尋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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