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言歌行《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讀記

（小河西）

此詩約作于天寶十四載（755）。奉先：奉先縣（今蒲城縣）。【《元和郡縣圖志》卷1京兆府：“奉先縣，次赤。西南至府二百四十里。本秦重泉縣，后魏省，至孝文帝分白水縣置南白水縣，西魏改為蒲城縣。本屬同州，開元四年以縣西北三十里有豐山，于此置睿宗橋陵，改為奉先縣，隸京兆。”】少府：縣尉。【《云麓漫鈔》卷2（宋-趙彥衛(wèi)）：“唐人則以明府稱縣令……既稱令為明府，尉遂曰少府。”】劉少府：據(jù)《文苑英華》版本自注，指奉先縣尉劉單。【徐松《登科記考》卷9載劉單為天寶二年狀元。天寶十載岑參有詩《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和《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時劉單為高仙芝幕府判官?！对托沾邸肪?劉：“吏部侍郎劉單，岐山人?！薄杜f唐書-楊炎傳》：“元載自作相，常選擢朝士有文學(xué)才望者一人厚遇之，將以代己。初，引禮部郎中劉單；單卒，引吏部侍郎薛邕。邕貶，又引炎?！薄?/span>

天寶十三載秋，杜甫將妻子寄居奉先。之后一年多間，杜甫曾多次往返奉先與長安間。在奉先，杜甫觀賞劉單創(chuàng)作的“山水障”而作此詩。

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杜甫）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

畫師亦無數(shù)，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

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

怪底：怪得。驚疑?！缎∮蜗伞罚ㄌ?曹唐）：“怪得蓬萊山下水，半成沙土半成塵?！薄逗凸咕坭健罚ㄌ?白居易）：“不知靈藥根成狗，怪得時聞吠夜聲。”

掃卻：掃盡?！犊酂嵝小罚ㄌ?王轂）：“何當(dāng)一夕金風(fēng)發(fā)？為我掃卻天下熱?！薄讹L(fēng)詠》（唐-呂溫）：“掃卻垂天云，澄清無私光?！?/span>

赤縣：奉先縣為次赤縣。遣畫：《說文》：“遣，縱也?！?/span>

滄州：濱水之地，常稱隱士居處。《為鄭沖勸晉王箋》（魏-阮籍）：“然后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豈不盛乎！”

融心神：融結(jié)心神，凝聚心神。

毫素：作畫用的毛筆和白絹，后泛稱紙筆。《文賦》（晉-陸機）：“唯毫素之所擬?！崩钌谱ⅲ骸昂?，筆也……書縑曰素?！薄断虺Ｊ獭罚铣?顏延之）：“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span>

祁岳：或岑參詩中的祁樂?！端推顦窔w河?xùn)|》（岑參）：“祁樂后來秀，挺身出河?xùn)|。往年詣驪山，獻賦溫泉宮。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前月還長安，囊中金已空。有時忽乘興，畫出江上峰。床頭蒼梧云，簾下天臺松。忽如高堂上，颯颯生清風(fēng)?！?/span>

鄭虔：《唐朝名畫錄》卷3（唐-朱景玄）：“鄭虔號廣文，能畫魚水、山石，時稱奇妙，人所降嘆。”

楊契丹：隋朝名畫家?！稓v代名畫錄》卷8（唐-張彥遠）：“楊契丹，上品中……昔田、楊與鄭法士同于京師光明寺畫小塔，鄭圖東壁、北壁，田圖西壁、南壁，楊畫外邊四面，是稱三絕。楊以簟蔽畫處，鄭竊觀之，謂楊曰：“卿畫終不可學(xué)，何勞障蔽？”楊特托以婚姻，有對門之好。又求楊畫本，楊引鄭至朝堂，指宮闕、衣冠、車馬，曰：“此是吾畫本也?！庇墒青嵣顕@服?！?/span>

【大意】廳堂本不該長楓樹，很吃驚堂上有江山生出煙霧。聽說你是除去原來的《赤縣圖》，又乘興潑灑充滿“滄州趣”的山水圖。畫師雖很多，好畫師實難遇?？戳四氵@凝聚心神之作，知道你酷愛“毫素”。你的繪畫不僅超過了當(dāng)代畫家祁岳和鄭虔，甚至遠遠超過隋朝名家楊契丹。

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

反思前夜風(fēng)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

玄圃：懸圃。傳說中昆侖山頂神仙居處?！痘茨献印罚h-劉安）：“懸圃在昆侖閶闔之中。”《水經(jīng)注》卷1：“昆侖之山三級：下曰樊桐，一名板松；二曰玄圃，一名閬風(fēng)；三曰層城，一名天庭。是為太帝之居。”《帝京篇》（唐-李世民）：“無勞上懸圃，即此對神仙?！?/span>

翻：翻版，復(fù)制。也可理解為翻騰。

悄然：憂傷貌；寂靜貌?！额}鄭十八著作虔》（杜甫）：“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長恨歌》）（唐-白居易）：“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span>

天姥：天姥山。《元和郡縣圖志》卷26越州：“剡縣，……天姥山在縣南八十里。”《壯游》（杜甫）：“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

清猿：猿叫聲凄清?！秹粲翁炖岩髁魟e》（李白）：“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元氣：生成天地萬物的原始之氣；宇宙自然之氣?！稘h書-律歷志上》：“太極元氣，函三為一?！薄渡狭仲x》（漢-揚雄）：“大者含元氣，纖者入元倫?！薄吨G政理書》（唐-陳子昂）：“元氣者，天地之始，萬物之祖。”

淋漓：流滴貌；形容酣暢。此指繪畫筆墨飽滿，筆意流暢?！俄n碑》（唐-李商隱）：“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

真宰：宇宙主宰，天神；自然之性?！肚f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薄肚才d》（杜甫）：“性命茍不存，英雄徒自強，吞聲勿復(fù)道，真宰意茫茫?！薄抖脑娖?含蓄》（唐-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span>

天泣：《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昔倉頡（jié）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span>

【大意】山石像從懸圃裂下，江河像是瀟湘波浪騰翻。俺好像又悄然坐到天姥山下，耳邊響起凄清鳴叫的山猿?；叵肭耙癸L(fēng)雨大作，應(yīng)是鬼神進了奉先。如天地之氣酣暢淋漓墨跡仍濕，如告訴真宰，一定像倉頡造字一樣使天地驚鬼神泣。

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冥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

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

暝：暮夜?！端尥]江寄廣陵舊游》（唐-孟浩然）：“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

滄浪：青色的水?！?/span>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span>

青冥：形容青蒼幽遠。指青天。

欹（qī）側(cè)：傾斜，歪倒?！堕佀琛罚ǘ鸥Γ骸鞍屯帢?cè)過，水雞銜魚來去飛。”

秋毫：鳥獸在秋天新長的細毛。秋毫末即“秋毫之末”，喻極微小之物或極細微之事。此指所畫岸、峰等細致入微?！睹献?梁惠王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薄队^放白鷹》（李白）：“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span>

湘妃：傳說舜妃娥皇和女英。典“斑竹”?！恫┪镏尽肪?（晉-張華）：“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

鼓瑟：《遠游》（屈原）：“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大意】春歸來，野亭外的花草伸向遠方。暮色中，漁翁立于水中孤舟。江中之水開闊清澈幽深，傾側(cè)的島岸景物細入毫末。君不見當(dāng)年湘妃鼓瑟時淚滴的竹子，如今沿江生長的斑竹仍然存活。

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

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天機：天賦靈機?！肚f子-大宗師》：“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西枝村尋置草堂地…》（杜甫）：“大師京國舊，德業(yè)天機秉。”

入骨髓：深入骨髓。此言酷愛作畫。參閱：《戰(zhàn)國策》燕策三：“樊將軍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史記-秦本紀》:“繆公之怨此三人，入于骨髓?！?/span>

聰明到：即聰明絕頂。心孔開：心智開竅。

貌：寫貌。描畫，描摹。《歷代名畫記》卷9（唐-張彥遠）：“獨貌諸學(xué)士?！薄懂嬂^》（宋-鄧椿）：“天寶中，上忽思嘉陵江山水，遂假吳生驛遞，令往寫貌?！?/span>

若耶溪：指紹興南若耶山下的若耶溪。也作若邪溪?！端?jīng)注-浙江》：“東帶若邪溪……溪水上承嶕峴麻溪。溪之下，孤潭，周數(shù)畝，甚清深，有孤石臨潭。乘崖俯視，猨狖驚心。寒木被潭，森沉駭觀。上有一櫟樹，謝靈運與從弟惠連常游之，作連句，題刻樹側(cè)。麻潭下注若邪溪，水至清照，眾山倒影，窺之如畫。”《方輿勝覽》卷6：“若耶山，在州東南四十里，葛仙翁學(xué)道于此……若耶溪，在會稽縣東南，北流二十五里與照湖合?！薄度肴粜跋?梁-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采蓮曲》（李白）：“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span>

云門寺：《方輿勝覽》卷6：“云門寺在會稽南三十一里。今名雍熈，為州之偉觀。昔王子敬居此有五色祥云，詔建寺，號云門?！?/span>

泥滓（zǐ）：泥渣；喻俗世?！对佈唷罚ㄌ?張九齡）：“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

青鞋布襪：平民的服裝；喻隱士生活?！端椭茉杏吸S龍山》（宋-李綱）：“青鞋布襪平生事，野鶴孤云到處山。”

【大意】劉侯天生聰慧，愛畫深入骨髓。生有倆兒子，揮筆灑墨無人比。大兒子絕頂聰明，能畫老樹在懸崖里。小兒子開竅早，能描摹山僧和童子。畫上似有若耶溪、云門寺。俺為啥還要在世俗混日子？俺應(yīng)該青鞋布襪，到這畫中描摹的地方去隱居。

【詩意串述】這首詠畫詩可分六層。首層4句。寫賞畫緣由。一到你家，奇怪客廳有棵楓樹，山水間似乎還漂浮煙霧。聽你解釋，才知道你是在畫完“赤縣圖”后，乘興揮毫，恣意縱橫，畫出了這幅“滄州趣”的屏風(fēng)?！皽嬷萑ぁ被蚴钱嬚咚?，也或是杜甫為這畫概括的主題。首層來得突兀，令人驚奇。二層6句贊劉少府。你是一個“重毫素”的難得的畫家。你不僅超過了當(dāng)代名家祁岳、鄭虔，甚至也超過了前代名家楊契丹。三層8句贊畫。先說畫中的山石像是從昆侖山的“懸圃”中切割下來的，畫上的江河仿佛瀟湘之水奔流。（仙境）。接著說，這讓俺想起了天姥峰，好像能聽見林中猿的叫聲。（逼真）。這還不夠，杜甫覺得前夜風(fēng)雨甚急，或是真的有鬼神相助。你看這畫現(xiàn)在還是濕的，說不定是“雨神”在淋漓揮灑。如果告訴天神，這畫真是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拿倉頡造字來比，不吝諛辭。如果還有一張更好的畫，杜甫咋寫呢？）接著6句為第四層，寫畫細處。山上有野亭有雜花，水中有孤舟有漁翁。水清澈、深邃、遼闊，岸島逼真細膩。湘妃鼓瑟灑淚的斑竹，至今還是栩栩如生。接著8句為第五層，贊人又贊畫。說劉單“天機精”“入骨髓”對應(yīng)前面的“融心神”“重毫素”。說倆兒，一個“聰明到”一個“心孔開”。至此，該贊的都贊了。末3句收結(jié)。這畫作好像畫的是若耶溪、云門寺，那是個俺去過的地方，那是個特別適合隱居的地方。俺不能再在“泥滓”中混日子了，俺要“青鞋布襪”，歸隱充滿“滄州趣”的山水間。（嘎然而止。）

【參考文獻】陳道貴《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歧解辨證》《古籍研究》20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