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孝王世家（二）

劉武為人至孝，他每次聽到竇太后有病時，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多次上書想要留在長安侍奉竇太后，竇太后也格外疼愛這個小兒子。當(dāng)聽到劉武去世的消息后，竇太后極度悲傷，幾天不吃飯，她說道：“皇帝果然殺掉了我的愛子！”

漢景帝悲痛加上恐懼，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對。他和長公主討論這件事情，把梁國分為五國，封劉武的五個男孩都為王，五個女兒都賞賜湯沐邑。這事辦報完向竇太后匯報，竇太后這才高興起來，特地為漢景帝的這種做法加了一餐。

劉武的長子劉買封為梁王，他就是梁共王；二子劉明封為濟(jì)川王；三子劉彭離封為濟(jì)東王；四子劉定封為山陽王；五子劉不識封為濟(jì)陰王。

劉武在世時，錢財以巨萬計數(shù)，不可勝數(shù)。劉武去世后，藏府中的黃金還有四十多萬斤，其他財物比比皆是。

公元前141年，漢景帝去世，梁共王在位七年去世，他的兒子劉襄繼位，他就是梁平王。

劉襄在位共計十四年，他的母親是陳太后。共王的母親是李太后。李太后是梁平王的親祖母，其王后姓任，稱為任王后。任王后很受劉襄的寵幸。劉武在世時，有一座千金價值千金的罍（音léi，雷）樽。劉武告誡家人，要善保罍樽，不能送給他人，任王后聽說這事后想得到罍樽。李太后說：“先王有命，不能把罍樽送給別人。其他物品雖然價值巨萬，也任由你拿取。”任王后卻執(zhí)意要得到這座罍樽。

在任王后的攛掇下，劉襄直接派人去開府取罍樽，以便賞賜給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恰巧漢朝使者到來，李太后想要把這個事情向使者講清楚。劉襄和任王后遮擋在門口，把門關(guān)上。李太后在和他們兩人奪門時，手指被夾住，所以沒能見到漢朝使者。

李太后私下里和食官長以及郎中尹霸等士人有奸情，劉襄和任王后暗中派人提醒李太后，李太后因為自己有淫亂之行，這才被迫罷手。李太后后來身體有病，任王后一次也沒有探望請安，李太后去世后，她更沒有為其守喪。

元朔年間，有名叫做類犴反的睢陽人，有人曾經(jīng)侮辱過他的父親，這人和淮陽太守的門客同車外出。門客下車離開后，類犴反就在車上殺掉他的仇人后離開?；搓柼卮笈?，責(zé)怒梁國兩千石官員。兩千石以下官員緊急抓捕類犴反，類犴反躲藏到自己的親戚家中。

類犴反知道梁國這一堆破爛事，于是就上報朝廷，把任王后和李太后爭搶罍樽的事情進(jìn)行詳細(xì)報告。當(dāng)時丞相以下的官員看到報告后，想借此打擊梁國官吏，馬上報告給劉徹。劉徹派官吏進(jìn)行調(diào)查，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公卿大臣請示廢掉劉襄為普通百姓。

劉徹說：“李太后有淫亂行徑，梁王劉襄因為沒有良師提醒，所以才陷于不義。”劉徹下詔，削奪梁國八座城池，梁王還剩下十座城池，把任王后在市場上梟首示眾。劉襄在位三十九年去世，謚號為梁平王，他的兒子劉無傷繼位為梁王。

濟(jì)川王劉明是劉武的二兒子，他以桓邑侯的身份在公元前144年被封為濟(jì)川王。七年后，他因為射殺其中尉，被漢朝有關(guān)部門請示誅殺。劉徹沒有忍心下手，廢掉劉明為普通百姓，遷徙到房陵居住，封地并入漢朝郡縣。

濟(jì)東王劉彭離是劉武的三兒子，他在公元前144年被封為濟(jì)東王。他在位二十九年后，劉彭離為人驕橫強(qiáng)悍，沒有人君之禮，和他的手下家奴和亡命徒數(shù)十人行趁夜間搶劫殺人，把搶奪財物作為嗜好。被發(fā)現(xiàn)讓他殺掉的就有一百多人，封國中人人皆知，都不敢在夜間出行。有被殺的后人向朝廷上書告狀，漢朝有關(guān)官員請示誅殺。劉徹于心不忍，廢掉劉明為普通百姓，遷徙到上庸居住，封地并入漢朝，設(shè)置為大河郡。

山陽哀王劉定是劉武的四兒子，在公元前144年被封為山陽王。他在位九年去世，沒有子嗣，封國被廢除，封地被并入漢朝，設(shè)置為山陽郡。

濟(jì)陰哀王劉不識是劉武的小兒子，在公元前144年被封為濟(jì)陰王。他在位僅一年就去世，沒有子嗣，封國被廢除，封地并入漢朝，設(shè)置為濟(jì)陰郡。

太史公曰：梁孝劉武因為和竇太后和皇帝最親近的緣故，所以封王到全國土地最肥沃的梁國，也正是因為漢朝正處在興盛時期，所以能積累錢財，擴(kuò)大宮室。至于他的車服和天子相同，那就是明顯的僭越了。

褚少孫先生曰：臣我在擔(dān)任郎官時，我聽過宮殿中的老郎官和好事的人說起過劉武的事情，他們私下里認(rèn)為劉武心中有怨恨，最終會圖謀不軌生事。現(xiàn)在的竇太后是國家的女主人，因為疼愛小兒子的原因，所以想讓他繼承帝位。朝中大臣沒有人敢明說明白這些事不可行，而是專門干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通過阿諛奉承得到賞賜，這些人都不是忠臣。

如果都像魏其侯竇嬰那樣堂堂正正進(jìn)言，那怎么會有后來的禍端？漢景帝和劉武閑暇時候，他們一起陪同竇太后飲宴，漢景帝隨口說道：“我千秋萬歲之后把帝位傳給弟弟劉武。”竇太后很高興漢景帝所說。竇嬰正在陪侍，馬上伏地勸諫說：“漢法有約定，帝位只給傳給兒子和適孫，現(xiàn)在皇帝怎么能說傳給弟弟。這是擅自搞亂高帝的約定！”于是漢景帝默然無聲，竇太后也很不高興。

當(dāng)年周成王和小弟弟坐在樹下玩耍，周成王把一片桐葉送給弟弟，然后說道：“我用這片葉子來封你?！敝芄牭胶?，向前說道：“大王加封弟弟，這是件大喜事?！敝艹赏跽f：“我這是和弟弟說著玩的?！敝芄f：“人主無過舉，不當(dāng)有戲言，言出必行?！敝艹赏踔缓冒研〉艿芊獾綉?yīng)縣。從此之后周成王一輩子也不敢隨便開玩笑，而是言出必行?！缎⒔?jīng)》中說：“非法不言，非道不行?！边@是圣人的明訓(xùn)啊。現(xiàn)在主上為了討好劉武而說出戲言。劉武仗著有竇太后寵愛，驕橫很久了。他多次聽到漢景帝說他的好話，以至于許諾自己去世后把帝位傳給他，實際上根本不可行。

另外，諸侯王朝見天子，也不是像兒子想媽、弟弟想哥哥，隨隨便便想見就見的，漢朝有一整套完備的制度。諸侯一年只能朝見天子四次。剛到京城時入宮晉見，稱為“小見”；到了正月初一清晨，諸侯捧著皮墊帶上寶玉向皇帝祝賀正月來到，這稱為“法見”；過后三天，皇帝為諸侯王擺設(shè)酒宴，賞賜給他們金錢財物；再過兩天，諸侯王再入宮“小見”，然后就必須辭行返回。總共允許在長安留居不超過二十天。所謂的“小見”，可以在皇宮中不拘大禮相見，在皇宮禁地飲宴，這也不是一般的士人允許進(jìn)入的。

現(xiàn)在劉武進(jìn)入長安后朝見漢景帝，然后趁機(jī)留居王府宮中長達(dá)半年。他入宮和漢景帝同輦而坐，出宮時和漢景帝同車而乘。漢景帝經(jīng)常假惺惺地暗示劉武，將來他可能繼承帝位，但實際上又不能實現(xiàn)，最后導(dǎo)致劉武口出怨言，圖謀叛逆，然后漢景帝又替這個弟弟擔(dān)憂，這已經(jīng)背離事理太遠(yuǎn)了。

另外，按照漢朝的禮儀制度，朝見皇帝慶賀正月到來，通常是一名親王和四名諸侯一起朝見，十多年才允許進(jìn)京一次。但現(xiàn)在劉武卻經(jīng)常連年入長安朝見，并滯留于長安。俗話說：“嬌慣的孩子不懂得孝順。”這話說得一點(diǎn)也不錯。所以對諸侯王要替他們選擇好的太師太傅，用忠正敢言之士作為相國輔佐他，就像汲黯、韓長孺等人那樣，敢于直言勸諫，怎么還會有禍患發(fā)生呢！

劉武西入長安朝見后，兄弟兩個一起去拜見竇太后。一家人相見，擺設(shè)宴席后，劉武和漢景帝一起陪坐在竇太后身邊說話。竇太后對漢景帝說：“我聽說殷商的制度以兄弟為親，周朝的制度以祖先為尊，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在我百年之后，我就把劉武托付給你這個哥哥了。”漢景帝趕緊直起身子答應(yīng)道：“是。”

酒宴完畢后，漢景帝出宮，他召集袁盎等大臣們問：“太后說了些這樣的話，這是什么意思？”袁盎等人一起回答說：“很明顯，太后的意思要立梁王為帝位繼承人?！睗h景帝就問其中原因。袁盎等人說：“殷商的傳統(tǒng)是以兄弟為親，所以傳位給其弟弟。周朝的傳統(tǒng)以祖先為尊，所以傳位給其長子。周朝的制度規(guī)定，如果太子去世，要冊立嫡孫；殷朝的制度規(guī)定，如果太子去世，要冊立其弟弟?！?/p>

漢景帝點(diǎn)了頭，又問：“你們的看法如何？”大家一起回答說：“現(xiàn)在漢朝的制度是效法周朝，周朝的制度不能冊立弟弟，應(yīng)當(dāng)冊立長子。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春秋》對宋宣公加以指責(zé)，那是因為宋宣公沒有把王位傳給兒子，而是傳給他的弟弟。宋宣公的弟弟作為國君死后，又把君位歸還給他哥哥的兒子，最后導(dǎo)致宋國大亂?！洞呵铩分姓f：‘君子尊崇遵循正道，宋國的禍亂正是是宋宣公一手造成的?！嫉日埱笾]見太后去說明這個道理?！睗h景帝當(dāng)即表示同意。

袁盎等人入宮謁見竇太后問：“太后說要冊立梁王，那么梁王去世后再冊立誰呢？”竇太后說：“我再立現(xiàn)在皇帝的兒子不就行了嗎？”袁盎等人向竇太后講述宋宣公這樣做的后果，導(dǎo)致宋國的禍亂延續(xù)五代而沒有斷絕。竇太后聽完后，這才明白其中道理，馬上命令劉武返回封國。

劉武聽說反對意見出自于袁盎等大臣，很怨恨他們，竟然派刺客去殺袁盎。當(dāng)時袁盎正在家中，他回頭看到了刺客說道：“我就是你們要?dú)⒌脑瑢④?，你沒有弄錯人吧？”刺客說：“要?dú)⒌恼悄?！”刺客殺掉袁盎后，把劍插在袁盎的身上后離開。

袁盎等朝廷十多名大臣被殺，震動了全國，漢景帝馬上派人調(diào)查這事。刺客留下的那把劍是剛剛磨過的，官吏就追查長安城中制作或磨礪刀劍的工匠。工匠們說：“梁國的郎官某人曾來磨過這把劍?！睆倪@里得到線索，官吏派人四處追捕兇手，他們緊盯線索不放，劉武謀反的事情開始浮出水面。

聽說這事后，竇太后吃不下飯，每天都是哭泣不止。漢景帝也很擔(dān)憂，就向公卿大臣們問計，大臣們建議派田叔和呂季主前往處理此案。這兩人都精通經(jīng)術(shù)，識大禮。結(jié)案歸來后，他們走到馬廄旁邊，一把火把劉武謀反的證辭全部燒掉，空著兩只手來奏報漢景帝。

漢景帝問：“你們的案子辦得怎么樣了？”這兩人回奏說：“整個事件梁王不知情。參與這件事情的，只有他的寵臣羊勝、公孫詭等人。臣等已經(jīng)按照國家律令誅殺了他們，梁王現(xiàn)在平安無恙?！睗h景帝聽完匯報很高興，說道：“我這就去拜見太后?！?/p>

竇太后得知處理結(jié)果后，馬上坐起來吃飯，心情恢復(fù)了平靜。所以說，不精通經(jīng)術(shù)、不懂古今大禮的人，是不能委任為三公及左右近臣的。那些孤陋寡聞的人，看這件事就像在管中窺天一樣。

司馬遷有詩贊曰：

文帝少子，徙封于梁。太后鐘愛，廣筑睢陽。旌旂警蹕，勢擬天王。功于吳楚，計丑孫羊。竇嬰正議，袁盎劫傷。漢窮梁獄，冠蓋相望。禍成驕子，致此猖狂。雖分五國，卒亦不昌。

黃其軍

      作于2020年6月8日（古歷庚子年閏四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