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旨評第二十一回：閨閣情孽
先看本回首評
[旨評：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后曰“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后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
今日寫襲人，后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后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
此回襲人三大功，直與寶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品：把寶玉、寶釵與襲人和賈璉、鳳姐與平兒一起比不具有可比性。按世道內(nèi)論寶玉是“呆癡”，按世道外論寶玉是“大智慧”，成語“大智若愚”正好配上。無論用世道內(nèi)還是世道外論賈璉都是“齷齪”的，妥妥的一個壞人。這是根本的區(qū)別。此回，評書人給襲人評了“三大功”，都是無功而止，寶玉只是不愿意委屈襲人但絕無真改的意思。評書人說要閱讀到后三十回才能體會本回之妙倒是真的。）
再看本回身評
話說史湘云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后忙說：“仔細絆跌了，那里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绷主煊癜庵终f道：“我要饒過云兒，再不活著！”湘云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旨評：寫得湘云與寶玉又親厚至極，卻不見疏遠黛玉，是何情思耶？]（品：幾個娃一起玩笑，評書人過于敏感。）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鼻≈祵氣O來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盵旨評：好極，妙極！玉、顰、云三人已難解難分，插入寶釵云“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話只一句，便將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真好文字。]（品：為啥總要用親疏來評價呢？寶玉專愛兼博愛之寫照。）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旨評：語是顰兒口吻，雖屬尖利，真實堪愛堪憐。]（品：這兩句算不上尖利。）寶玉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旨評：好，二“你”字連二“他”字，華灼之至。]（品：評得太細了，或忽略大處。）四人正難分解，[旨評：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書中正眼，不可少矣。]（品：本來四人玩笑嘛！不奇不怪。）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旨評：好文章。正是閨中女兒口角之事，若只管諄諄不已，則成何文矣！]（品：總是要打住的，不請吃或可別的。）
那天早又有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旨評：前文黛玉未來時，湘云、寶玉則隨賈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自有房，故湘云自應(yīng)同黛玉一處也。]（品：補充一下也好。）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
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nèi)，那林黛玉[旨評：寫黛玉身分。]（品：一個個寫來。）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旨評：一個睡態(tài)。]（品：睡美人甲。）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戴著兩個金鐲子。[旨評：又一個睡態(tài)。寫黛玉之睡態(tài)，儼然就是嬌弱女子，可憐！湘云之態(tài)，則儼然是個嬌態(tài)女兒，可愛！真是人人俱盡，個個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釵！]（品：睡美人乙。）寶玉見了嘆道：[旨評：“嘆”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品：兄妹情，哥哥疼愛妹妹。自然不過，評書人莫多想了。）“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币幻嬲f，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林黛玉早已醒了，[旨評：不醒不是黛玉了。]（品：體弱的人瞌睡輕。）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么？”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摈煊竦溃骸澳阆瘸鋈?，[旨評：一絲不亂。]（品：大了，有分別了。）讓我們起來?！睂氂衤犃?，轉(zhuǎn)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fù)又進來，坐在鏡臺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闭f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旨評：妙在“兩把”。]（品：胡亂洗洗唄。）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里的就不少，[旨評：此等用心淫極，請看卻自不淫，非世之凡夫俗子，得夢見者，真雅極，趣極。]（品：評書人幸虧醒悟了，不要動不動就往淫處想則更好，兄妹情深，無分別心罷了。）不用搓了?！庇窒戳藘砂?，[旨評：在怡紅何其費事多多！]（品：評書人不外乎想寶玉想多粘些女兒氣嘛?。┍阋纸?。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盵旨評：冷眼人旁點，一絲不漏。]（品：習慣了。）
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毕嬖频溃骸斑@可不能了?！睂氂裥Φ溃骸昂妹妹?，你先時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旨評：“忘了” 二字，在嬌憨口中自是應(yīng)聲而出，捉筆人卻從何處設(shè)想而來，成此天然對答。壬午九月。]（品：湘云大了，加上黛玉在旁，女兒家心有顧忌，推說“忘了”，合情合理。）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戴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闭f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旨評：逼近情態(tài)。]（品：在妹妹面前耍賴慣了。）湘云只得扶他的頭過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總角，只將四圍短發(fā)編成小辮，往頂心發(fā)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絳結(jié)住。自發(fā)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
湘云一面編住，[旨評：梳頭亦有文字，前已敘過，今將珠子一穿插，卻天生有是事。]（品：湘云原和寶玉就親近。）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一色的了，我記得都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毕嬖频溃骸氨囟ㄊ峭忸^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旨評：“倒便宜他”四字與“忘了”二字是一氣而來，將一侯門千金白描矣?；恕（品：這是侯門千金的專用語？）[旨評：妙談?！暗贡阋怂彼淖郑谴蠹仪Ы鹂谖?。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聞此四字，妙極是極！]（品：“可惜了的”和“倒便宜他”都帶侯門口吻？）[旨評：是湘云口氣。]（品：這倒是，想到啥就說啥。）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旨評：純用畫家烘染法。]（品：黛玉比湘云心眼多。）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旨評：有神理，有文章。是黛玉口氣。]（品：調(diào)侃口氣。）寶玉不答，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旨評：何賞玩耶？寫來奇特。]（品：粉脂堆里長大的。）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旨評：是襲人勸后余文。]（品：不是怕襲人說或黛玉說？）因又怕史湘云說，[旨評：好極，的是寶玉也。]（品：自己知道是毛病。）正猶豫間，湘云果在身后看見，一手搋著辮子，便伸手來“啪”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旨評：前翠縷之言，并非白寫。]（品：女兒們也不喜歡他這習慣。）多早晚才改過？”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盵旨評：此是寶卿初試，以下漸成知己。蓋寶卿從此心察得襲人果賢女子也。]（品：如何？寶釵和襲人才是同一類。）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旨評：好！逐回細看，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tài)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蓋深取襲卿矣。二人文字，此回為始，詳披于此，諸公請記之。]（品：寶釵深得評書人贊譽，待人處事得體，分寸感極強。）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旨評：四字包羅許多文章筆墨，不似近之開口便云“非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壞，然襲人故佳矣。不書此句，是大手眼。]（品：寶釵心機之深，超過其年齡，與鳳姐能耐相當，沉穩(wěn)勝過鳳姐。）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旨評：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于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冒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于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于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于寶玉實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于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品：越是如此評語，說明評書人越?jīng)]有看懂此書。豈能用世俗眼光品之。以結(jié)果論，寶釵全勝，如果由此認為作者鼓勵人學寶釵就錯了。其實作者未必喜歡寶釵。恰恰是要世人莫學寶釵的道統(tǒng)維護者和踐行者形象。寶玉與寶釵結(jié)合是被蒙的，是痛苦的，是他出家的重要原因。）[旨評：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后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于此，后久不忽矣。]（品：誤導(dǎo)多少人。）[旨評：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品：俗人之見，遠近如評。超越世俗，剛好相反。）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旨評：此問必有。我則以寶釵之去，因襲人之言不得不去。]（品：寶釵心機深，在寶玉身上下注得取得賈母、王夫人的好感。須遠離寶玉的閨閣圈子。）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么，我那里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動了真氣？”[旨評：寶玉如此。]（品：寶玉在意每個女兒。）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氣！只是你從今以后別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服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服侍老太太去?！币幻嬲f，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旨評：醋妒妍憨假態(tài)，至矣，盡矣。觀者但莫認真此態(tài)為幸。是醋是諫，不敢擬定，似在可否之問。]（品：何必要擬定呢？醋妒妍憨假都有，襲人不知寶釵才是她真的競爭對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旨評：好！可知未嘗見襲人之如此技藝也。]（品：襲人作態(tài)也只能唬住寶玉。）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旨評：與顰兒前番嬌態(tài)如何？愈覺可愛猶甚。]（品：沒覺得可愛甚。）寶玉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旨評：偏麝月來，好文章。]（品：麝月來就有好文章？）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旨評：如見如聞。]（品：當年如此？）麝月道：“我知道么，問你自己便明白了?！盵旨評：又好麝月！溺入者每受侮謾而不顧。]（品：丫鬟如此對待主子，倒僅寶玉房里才有。）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闭f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齁，料他睡著，[旨評：真乎？詐乎？]（品：接著看嘛?。┍闫鹕砟靡活I(lǐng)斗篷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旨評；文是好文，唐突我襲卿，吾不忍也。不可少。]（品：你看評書人，妥妥的襲人的俘虜。）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旨評：寫得爛漫。]（品：是。）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后我也只當啞巴，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么。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旨評：這是委屈了石兄。是神理。]（品：跟丫鬟如此計較，只有寶玉。）我何嘗聽見你勸我是什么話了？”襲人道：“你心里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旨評：亦是囫圇語，卻從有生以來肺腑中出，千斤重?！妒^記》每用囫圇語處，無不精絕奇絕，且總不覺相犯。壬午九月，畸笏。]（品：什么囫圇語，要說也是重復(fù)罷了。）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并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里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摈暝轮坏眯χ鰜恚瑔緝蓚€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日，[旨評：斗湊得巧。]（品：寶玉真生氣了，總得拿著個什么東西。）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旨評：二字奇絕。多少嬌態(tài)包括一盡。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品：水秀，咋就奇絕了。寶玉看來，好的女孩兒就是水做的嘛！）寶玉便問：“你叫什么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盵旨評：也好。]（品：名字也好么？屋里丫鬟太多，還有不知名的。）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蕓香的，[旨評：原俗。]（品：何俗？）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睂氂竦溃骸罢?jīng)該叫‘晦氣’罷了，什么‘蕙香’呢！”[旨評：好極，趣極！]（品：在小丫頭身上撒氣。）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睂氂竦溃骸澳愕趲祝俊鞭ハ愕溃骸暗谒??！睂氂竦溃骸懊鲀壕徒小膬骸槐厥裁崔ハ闾m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旨評：“花襲人”三字在內(nèi)，說的有趣。]（品：一并燒了。）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旨評：一絲不漏。好精神。]（品：都知道原委。）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旨評：此是襲卿第一功勞也?！安淮蟪龇俊彼淖郑妼氂袷钦媲榉N。]（品：什么功勞，越評越遠，堵氣罷了。）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旨評：此是襲卿第二功勞也。]（品：可見評書人見識。）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旨評：此雖未必成功，較往日終有微補小益，所謂襲卿有三大功勞也?？蓱z可愛。]（品：評書人曾經(jīng)也有這么一個可憐可愛么？）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yīng)。誰知這個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旨評：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于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品：是聰明乖巧四字么？這段評語似乎又透露一個信息，作者就是寶玉的原型。）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luò)寶玉。[旨評：也好，但不知襲卿之心思如何？]（品：小小年紀，即便討好寶玉，也沒有襲人的心思啰?。?/span>
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nèi)ィ峙滤麄兊昧艘?，以后越發(fā)來勸。[旨評：寶玉惡勸，此是第一大病也。]（品：評書人以為。）若拿出做上的規(guī)矩來鎮(zhèn)唬，似乎無情太甚。[旨評：寶玉重情不重禮，此是第二大病也。]（品：這才是真寶玉。）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quán)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旨評：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yīng)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才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之處。]（品：全是世俗眼光。給寶玉總結(jié)了三大病。）[旨評：此是寶玉大智慧大力量處，別個不能，我也不能。]（品：有趣。這兩段評語似出自不同人之手。）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摘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旨評：以上語本《莊子》。]（品：合寶玉意。）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xù)曰：[旨評：敢續(xù)！]（品：如何不敢？）[旨評：趁著酒興，不禁而續(xù)，是作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xù)《莊子》，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shè)想，怎不令人叫絕！己卯冬夜。]（品：可笑！莊子怎么了？有何不敢續(xù)。他寫書就是拿給人讀、評或續(xù)的。）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旨評：奇。]（品：焚掉花襲人，遣散麝月。猶如焚符破璽。）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移潇`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旨評：見得透徹，恨不能守。此人人同病。]（品：確實透徹，悟性就在此等處。）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旨評：直似莊老，奇甚怪甚！]（品：喜莊老，恨世俗。）
續(xù)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酣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 [旨評：此猶是襲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寶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極，今則怡然自適，雖此一刻，于身心無所補益，能有一時之閑閑自若，亦豈非襲卿之所使然耶？]（品：換個角度也是襲人之功。促使他更討厭“勸”，距離莊老近，距離世俗則遠。）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旨評：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錯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品：別激動。什么好好好的，不是“好了”么？）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諸意外，[旨評：更好，可見玉卿的是天真爛熳之人也，近之所謂“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無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風。這亦暗露玉兄閑窗凈幾、不寂不離之工業(yè)。壬午孟夏。]（品：看批書人給寶玉貼的標簽“呆”“老好人”“無心道人”。不過評得也是，符合莊老意也。）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span>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fù)好了，不想寶玉旦夜竟不回轉(zhuǎn)，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zhuǎn)，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yīng)，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旨評：好看煞！]（品：如小兒斗氣。）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里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盵旨評：說得好痛快。]（品：憋了一夜呢！）寶玉道：“我過那里去？”[旨評：問得更好。]（品：忘了。）襲人冷笑道：“你問我， [旨評：三字如聞。]（品：呵呵！）我知道？你愛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么四兒，五兒服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旨評：非渾一純粹，那能至此？]（品：像妻子的口吻。）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里說了，早起就忘了?！盵旨評：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語”一回文字。]（品：落在一個勸字上。）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旨評：又用幻筆，瞞過看官。]（品：哦！入神。）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旨評：迎頭一棒。]（品：發(fā)誓賭咒。）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旨評：撞心兒盟誓，教人聽了折柔腸，好些不忍！]（品：這又是誰？柔腸寸斷的。）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么要緊，[旨評：已留后文地步。]（品：是。）也值得這種樣子?！睂氂竦溃骸澳隳抢镏牢倚睦锛保 币u人笑道：[旨評：自此方笑。]（品：千金一笑？）“你也知道著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樣？快起來洗臉去罷?！闭f著二人方起來梳洗。[旨評：結(jié)得一星渣滓全無，且合怡紅常事。]（平常日子就這么過的。）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日的《莊子》來，看至所續(xù)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xù)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文。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旨評：罵得痛快，非顰兒不可，真好顰兒，真好顰兒！好詩！若云知音者，顰兒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不用寶玉見此詩。若長若短亦是大手法。]（品：誰叫寶玉文中提到灰什么的，這不找罵么？）[旨評：又借阿顰詩自相鄙駁，可見余前批不謬。己卯冬夜。]（品：是說作者呢！作者就是寶玉？）[旨評：寶玉不見詩，是后文余步也，《石頭記》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品：作者不讓寶玉看見。）[旨評：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姑志于此， 非批《石頭記》也。為續(xù)《莊子因》數(shù)句，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guān)”，另開生面之文，無可評處。]（品；哦！有人索書，作者么？寫到這里尚未完。是對續(xù)莊子的。破了么？透了么？）[旨評：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nèi)，兗州少陵臺有子美祠，為郡守毀為己祠。先生嘆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 孰料千百年后數(shù)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數(shù)句，為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歸來兮聞嘆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間，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顏， 公祠免毀安如山。”讀之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品：黛玉一首詩引來這一連串評語，顯然出自多人之手，不具名，或見別人評之評。最后這位講了兗州郡守毀杜甫寺的故事。是有感于寶玉續(xù)莊子文抒發(fā)己志被黛玉嘲么？二者似無可比也。）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fā)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癥?！蓖醴蛉恕ⅧP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y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旨評：在“子嗣艱難”化出。]（品：說僅只一女么？）預(yù)備桑蟲、豬尾要緊。”
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眾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品：幾個“一面”，寫得如見其景。]（品：忙而有序。）外面又打掃凈室，款留兩個醫(y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旨評：此二字內(nèi)生出許多事來。]（品：是指齋戒么？）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旨評：寫盡母氏為子之心。]（品：這倒是。）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nèi)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nèi)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喚多官，[旨評：今是多多也。妙名。]（品：破爛酒頭多多么？）人見他軟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旨評：更好。今之渾蟲更多也。]（品：此名恰。）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旨評：更妙。]（品：多多益善么？）
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nèi)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走三兩趟去招惹，惹的那賈璉似饑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
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tài)，早已魂飛魄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jīng)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旨評：淫極。虧想得出。]（品：此真淫也。）使男子如臥綿上。[旨評：如此境界，自勝西方、蓬萊等處。]（品：評書人如何這等興奮？）更兼淫態(tài)[旨評：總為后文寶玉一篇作引。]（品：這才是引子？）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旨評：涼水灌頂之句。]（品：哦?。┠琴Z璉恨不能連身子化在他身上。[旨評：親極之語，趣極之語。]（品：都是過來人哇？）那婦人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臟了身子，快離了我這里罷?！盵旨評：淫婦勾人，慣加反語，看官著眼。]（品：深知。）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還管什么娘娘？”[旨評：亂語不倫，的是有之。]（品：不知所以。）那婦人越浪，賈璉越丑態(tài)畢露。[旨評：可以噴飯。]（品：可。）一時事畢，[旨評：著眼再從前看，如何光景。]（品：還回味么？）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旨評：此種文字亦不可少，請看者自度。]（品：自度？）自此后遂成相契。[旨評：趣文，“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掃地矣。]（品：雅詞粗用。）[旨評：一部書中，只有此一段丑極太露之文，寫于賈璉身上，恰極當極。己卯冬夜。]（品：所言極是。）[旨評：看官熟思，寫珍、璉輩，當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品：直寫可也。）[旨評：此段系書中情之瑕疵，寫為阿鳳生日潑醋回及“夭風流”寶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線千里外之筆也。丁亥夏，畸笏。]（品：未必都是伏線。）
一日大姐毒盡癍回，[旨評：好快日子嚇！]（品：無話則短。）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fù)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旨評：隱得好。]（品：寫出來就沒意思了。人家是正份。）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房去后，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掖在袖內(nèi)，[旨評：好極！不料平兒大有襲卿之身分，可謂何地無材，蓋遭際有別耳。]（品：不想擴大事態(tài)，又可要挾賈璉。）便走至這邊房內(nèi)來，拿出頭發(fā)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么？”[旨評：好看之極。]（品：果然。）賈璉看見，著了忙， [旨評：也有今日。]（品：風涼。）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nèi)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撅折了?！盵旨評：無情太甚。此等人口中，只好說此等話。]（品：也是。）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旨評：有是語，恐卿口不應(yīng)。]（品：這招管用。）看你怎么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旨評：彼此用強用霸。]（品：都厲害。）我再不賭狠了?！盵旨評：好聽好看之極，迥不犯襲卿。]（品：評書人嗜好這場景？）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旨評：驚大駭?shù)刂?，如何不知下文怎樣了結(jié)，使賈璉及觀者一齊喪膽。]（品：母老虎？觀者如何喪膽？）[旨評：《石頭記》大法小法，累累如是，并不為厭。]（品：是啰。評書人不厭？）賈璉聽見松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逼絻好Υ饝?yīng)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么？”平兒道：“收進來了?！兵P姐道：“可少什么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盵旨評：奇?？粗链耍瑢幉慌陌附薪^。]（品：精明。）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旨評：可兒，可兒，卿亦明知故說耳。]（品：多的在平兒手里撰著的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干凈，或者有相厚的丟失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于頭發(fā)、指甲，都是東西。”[旨評：好阿鳳，令人膽寒。]（品：太了解賈璉了。）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
賈璉在鳳姐身后，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旨評：作丈夫者要當自重。]（品：自重也要有本錢。）平兒只裝著看不見，[旨評：余自有三分主意。]（品：呵呵！）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旨評：好平兒，遍天下懼內(nèi)者來感謝。]（品：鬼。）鳳姐笑道：“傻丫頭，[旨評：可嘆可笑，竟不知誰傻。]（品：難得一次。）他便有這些東西，那里就叫咱們翻著了？”[旨評：好阿鳳，好文字，雖系閨中女兒口角小事，讀之無不聰明得失，癡心真假之感。]（品：知根知底。）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旨評：好看煞，可兒，可兒！]（品：邀賞。）“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品：嬌俏如見，迥不犯襲卿、麝月一筆。]（品：評書人只用一個嬌字。）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旨評：不但賈兄癢癢，即批書人此刻幾乎落筆，試問看官此際若何光景？]（品：評書人要把持住?。。┡苌蟻頁е?，“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發(fā)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笨诶镎f著，瞅他不防，[旨評：畢肖。璉兄不分玉石，但負我平姐，奈何奈何！]（品：賈璉就是個沒品味的東西。）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旨評：妙，設(shè)使平兒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賈璉搶回，后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脈也。]（品：作者設(shè)計的好?。┮幻嬲f著，一面便塞于靴掖內(nèi)。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盵旨評：丑念如見，淫聲如聞，今古淫書未有之章法。]（品：此書淫書？）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旨評：妙極之談，直是理學工夫，所謂“不可正照風月鑒”也。]（品：是，反著看。）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旨評：鳳姐醋妒，于平兒前猶如是，況他人乎？余謂鳳姐必是甚于諸人。觀者不信，今平兒說出，然乎否乎？]（品：一夫多妻，妻妾之間妒忌是常態(tài)。）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子打個稀爛，他方才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似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旨評：作者又何必如此想，亦犯此病也。]（品：關(guān)作者何事？與人說笑和與人做那種事豈可相提并論？強詞奪理。）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旨評：無理之甚，卻是妙極趣談，天下懼內(nèi)者背后之談皆如此。]（品：可見賈璉就是一混混。）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辟Z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旨評：一片俗氣。]（品：豈止俗氣。）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里說，怎么跑出一個來了，隔著窗戶是什么意思？”賈璉在窗內(nèi)接道：“你可問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盵旨評：好。此等章法，是在戲場上得來。一笑?；恕（品：笑笑而已。）平兒道：“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旨評：“笑”字妙。平兒反正色，鳳姐反陪笑，奇極意外之文。]（品：妻妾斗嘴。）“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闭f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旨評：若在屋里，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許多小心？平兒平兒，有你說嘴的。]（品：也是，難得。）
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旨評：懼內(nèi)形景寫盡了。]（品：絕倒。呵呵?。┡氖中Φ溃骸拔揖共恢絻哼@么厲害，從此倒服他了?！兵P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只和你說?！辟Z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賈璉道：“我就來?！兵P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辈恢塘亢问?，且聽下回分解。[旨評：收得淡雅之至。]（品：無需故意渲染。）正是：
淑女自來多抱怨，嬌妻從古便含酸。[旨評：二語包盡今古萬世裙釵。]（品：爭風吃醋，男女皆然。只是男人多用強力。）
末看本回尾評
[旨評：不惜恩愛為良人，方是溫存一脈真。俗子妒婦渾可笑，語言偏自涉風塵。]
（品：兄妹本無猜，評者自多情。枉然頌三功，可憐是襲人。寶玉續(xù)無狀，顰兒諷有憑。賈璉淫多娘，阿鳳識阿平。）
品后凝思錄
本回繼續(xù)寫閨閣情趣。評書人的傾向性和趣味可以一議。
一是論遠近。寶玉和一干女子關(guān)系熟近？評書人說：“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其實寶玉心里黛玉是知己。別人不知寶玉心，寶釵不知，湘云不知，襲人不知，唯黛玉知。故寶釵可替，黛玉不可。寶玉和黛玉基于相知的相愛，在世俗人眼里是不可理解的，故以為奇。它確實不符合世俗的邏輯，所以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仙幻的世界，在那里寶玉與黛玉的一切都合邏輯了。寶釵是和寶玉結(jié)合了，但那是世俗的勝利，不是寶釵的勝利。黛玉死了，寶玉的心也跟黛玉走了。寶玉未與黛玉結(jié)合（一）按作者的仙幻邏輯，此乃天意，黛玉到點必須回到三生石畔；（二）寶玉要的是純凈如水的女兒，如果黛玉在凡間結(jié)婚，就等于他親手毀掉了黛玉的冰清玉潔，這不合邏輯，黛玉只能“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三）寶玉和黛玉真結(jié)婚了，作者塑造的兩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形象就被破壞了，作者寄托在他們身上的著書“本旨”也就蕩然無存了，這部書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評書人哪里解得了作者的這番意圖呢？
二是論淫邪。凡見女子嬌態(tài)，評書人嘖嘖咂咂咽口水之聲可聞。凡見寶玉與女孩兒嬉戲，逐用“淫色眼鏡”檢視說：“此等用心淫極，請看卻自不淫?！迸歼€情不自禁：“不但賈兄癢癢，即批書人此刻幾乎落筆，試問看官此際若何光景？”難道也要與賈璉一樣身癢難撓么？又說：“淫聲如聞，今古淫書未有之章法?！必M不暗寓《紅樓夢》乃古今第一淫書么？以上類評法若只一兩處尚可，頻率甚高，不免有嫌。評書人既在評書，就該助讀者理解該書的本旨，而非誤導(dǎo)。后見評書非止一人，未加注明，不知誰言，故籠統(tǒng)稱評書人了，此乃讀此書之一憾事。
三是論賢愚。本回評書人著墨最多的還是贊揚襲人的賢以此對比寶玉的愚。上回襲人“花解語”效果不顯，本回繼續(xù)用賭氣法。寶玉是見不得女兒流淚的，不得已表示改過，內(nèi)心依然故我。這段情節(jié)便是襲人賢之依據(jù)。作者描寫了一段寶釵與襲人交談的文字，評書人加上大段評語：“此是寶卿初試，以下漸成知己。蓋寶卿從此心察得襲人果賢女子也?！薄昂?！逐回細看，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tài)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蓋深取襲卿矣。二人文字，此回為始，詳披于此，諸公請記之。”誠然，以世俗標準寶釵、襲人乃“女德”典范。然作者創(chuàng)作此二形象，恰在于諷世俗道統(tǒng)。說到這里，我逐步感覺到這部書都被評書人誤導(dǎo)了?！都t樓夢十二支曲》明明說了“飛鳥各投林”“白茫茫一片真干凈”。而在后四十回高鶚續(xù)《紅樓夢》中，作者讓寶玉有后，賈蘭和寶玉中舉，賈政復(fù)職，賈家光復(fù)。飛鳥各投林的只有寶玉和“金陵十二釵”們，大地并沒有“白茫茫一片”，照舊污濁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