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劉禹錫：詩豪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河南洛陽人。唐德宗貞元末，與柳宗元一道參加以王叔文、王伾（pī）為首的革新集團，稱為“二王劉柳”集團。由于改革觸犯了藩鎮(zhèn)、宦官和大官僚的利益，在保守勢力的聯(lián)合反撲下，革新很快宣告失敗，王叔文賜死，王伾被貶后病亡，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被貶為遠州刺史后，又繼貶為遠州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劉禹錫生前最后官職為太子賓客、秘書監(jiān)分司東都，世因稱“劉賓客”。劉禹錫詩文俱佳，與柳宗元并稱“劉柳”，與白居易合稱“劉白”，與韋應(yīng)物、白居易合稱“三杰”。

白居易《劉白唱和集解》云：“彭城劉夢得（禹錫），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薄缎绿茣⒂礤a傳》：“（劉禹錫）素善詩，晚節(jié)尤精，與白居易酬復(fù)頗多。居易，以詩自名者，嘗推為‘詩豪’，又言‘其詩在處應(yīng)有神物護持’?！狈Q劉禹錫為“詩豪”，是指其詩崇尚風(fēng)骨，接近盛唐詩風(fēng)，即明胡應(yīng)麟所稱“夢得骨力豪勁”（《詩藪·內(nèi)編》），清方東樹稱其《石頭城》詩“亦堪接武”盛唐（《昭昧詹言》）。

劉禹錫詩的這種豪勁之氣，早在入仕之前就顯露出來了，在《華山歌》中，他借華山明志：

 洪壚作高山，元氣鼓其橐。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靈跡露指爪，殺氣見棱角。凡木不敢生，神仙聿來托。天資帝王宅，以我為關(guān)鑰。 能令下國人，一見換神骨。高山固無限，如此方為岳。丈夫無特達，雖貴猶碌碌。

【注】洪爐：天地?！肚f子·大宗師》：“今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元氣：天地未分時的混一之氣。橐（tuò）：鼓風(fēng)風(fēng)箱。  靈跡：傳說巨靈神開華岳，留下蹤跡。   神仙：傳說華山有馬明生、呼子先、衛(wèi)叔卿等仙人。聿：語助詞。   托：居住。    帝王宅：帝王建都之所。  關(guān)鑰：關(guān)防要塞。  下國：下界，天下。  換神骨：謂精神振作。  特達：杰出的功業(yè)。碌碌：平庸貌。

參加革新失敗，在貶謫二十三年的歲月中，更體現(xiàn)了他的風(fēng)骨。在《浪淘沙詞》之八中，他表現(xiàn)了堅持理想、絕不因遭受打擊而動搖立場的堅定態(tài)度：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注】遷客：被貶謫到邊遠地區(qū)的人，此處自指。

《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與《再游玄都觀（guàn）》二詩更表現(xiàn)了他決不妥協(xié)決不屈服的風(fēng)骨。前首詩云：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這是一首政治諷刺詩，借桃花以諷朝政，用桃花千樹比喻新貴。這下可惹了禍。孟棨《本事詩》記載：

劉尚書自屯田員外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征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盡是劉郎去后栽。”其詩一出，傳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執(zhí)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shù)日，出為連州刺史。

于是再次被貶謫十四個年頭。但是再次長期貶謫，并未消磨詩豪劉禹錫的銳氣，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春再次被召還京師時，又作《再游玄都觀》詩云：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詩前有長序，記述兩游玄都觀的經(jīng)過與遭遇：

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guàn)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guàn)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fù)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觀，蕩然無復(fù)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時大和二年三月。

“玄都觀里桃千樹，都是劉郎（劉禹錫自指）去后栽”，“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充分表現(xiàn)了劉禹錫的傲岸、倔強和豪氣。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劉禹錫在被放逐了二十三年之后，罷和州刺史任，返回洛陽，同時白居易也從蘇州歸洛，兩位詩人在揚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詩相贈：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zhù,筷子）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詩中對劉禹錫的遭遇寄予深深的同情。劉禹錫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作為酬答，卻沒有表現(xiàn)出白居易所說“不奈何”“長寂寞”“獨蹉跎”“才名折”“折太多”所應(yīng)有的憤怨、哀戚，更沒有以訴苦來博人同情：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注】巴山楚水：指劉禹錫被輾轉(zhuǎn)貶謫的地區(qū)。   聞笛賦：指西晉向秀的《思舊賦》。三國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 、呂安因不滿司馬氏篡權(quán)而被殺害。后來，向秀經(jīng)過嵇康、呂安的舊居，聽到鄰人吹笛，不禁悲從中來，于是作《思舊賦》。 序文中說：自己經(jīng)過嵇康舊居，因?qū)懘速x追念他。劉禹錫借用這個典故懷念已死去的王叔文、柳宗元等人。    爛柯人：指晉人王質(zhì)。相傳王質(zhì)上山砍柴，看見兩個童子下棋，就停下觀看。等棋局終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經(jīng)朽爛?；氐酱謇铮胖酪堰^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經(jīng)亡故。作者借此表達被貶二十三年后暮年返鄉(xiāng)人事全非，恍如隔世的心情。    沉舟、病樹：劉禹錫自比。

雖然對放逐二十三年感慨良多，卻沒有意志消沉的表現(xiàn)。

劉禹錫的豪氣還表現(xiàn)在對秋天的歌詠上。“悲哉，秋之為氣也！”自古以來，歌詠秋天的詩往往脫不掉凄涼悲哀的基調(diào)，而劉禹錫所作兩題三首寫秋天的詩，卻一反歷來詩人“悲秋”的情調(diào)，把秋懷寫得無比豪壯，這也是“詩豪”品格的體現(xiàn)。一首是《始聞秋風(fēng)》，雖是寫于病中，卻豪氣干云：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注】拳毛：旋毛。唐太宗著名的“六駿”中有拳毛騧（gu?。?馬身若有旋毛而賤丑，則矯健善走，蹄大快程。

       頸聯(lián)是膾炙人口的警句，與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異曲同工?！短圃妱e裁》評曰：“下半首英氣勃發(fā)，少陵操管，不過如是?！?/span>《唐詩三百首續(xù)選》亦云：“寓悼望于秋風(fēng)，英氣勃發(fā)，筆力雄健?！?/span>

另兩首《秋詞二首》同樣豪邁：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在長期貶謫期間，劉禹錫并沒有整天哀嘆，精神萎靡，而是饒有興趣地深入民間，熱情地學(xué)習(xí)民間歌謠，創(chuàng)作出《竹枝詞》《浪淘沙詞》《堤上行》《踏歌詞》等一類優(yōu)秀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詩歌革新精神，這也是“詩豪”精神的體現(xiàn)。下錄廣為傳誦的幾首：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竹枝詞》）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楊柳枝》）

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shù)丈觸山回。

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浪淘沙》）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踏歌行》）

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

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堤上行》）

劉禹錫所寫詠懷古跡諸作也不愧“詩豪”之稱，如《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藩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如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此詩懷古而切今，思想深刻、感情深沉，而且敘事簡潔，描景傳神，用字精當，允為“詩豪”之作。后蜀何光遠《鑒誡錄》卷七《四公會》曾記載了這首詩寫作的故事：

長慶中，元微之、劉夢得、韋楚客同會白樂天之居，論南朝興廢之事。樂天曰：“古者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今群公畢集，不可徒然，請各賦《金陵懷古》一篇，韻則任意擇用?！睍r夢得方在郎署，元公已在翰林。劉騁其俊才，略無遜讓，滿斟一巨杯，請為首唱。飲訖不勞思忖，一筆而成。白公覽詩曰：“四人探驪，吾子先獲其珠，所余鱗甲何用?！比谑橇T唱，但取劉詩吟味竟日，沉醉而散。

“詩豪”劉禹錫真是豪氣逼人！此詩享有很高的聲譽。清人薛雪《一瓢詩話》說：“劉賓客《西塞山懷古》，似議非議，有論無論，筆著紙上，神來天地，氣魄法律，無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壓倒元、白?！鼻迦?span style="color: black;">錢朝鼎《唐詩鼓吹箋注》稱此詩“于極感慨中卻極壯麗，何等氣度，何等佳構(gòu)！此真唐人懷古之絕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