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素芬是青城山王婆巖山腳下一個俊俏的村姑，在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她卻有一種獨特的打扮。按當時民國的習俗，女子還是童稚時便要梳頭扎辮子。黑油油的長頭發(fā)往往還要扎上一根紅頭絨線或者一條彩色紗巾，平添妙齡少女的幾分嫵媚，而馬素芬往往把自己的頭發(fā)往上梳，還束成一個發(fā)髻，高高地矗立在頭頂上。瞧見她這般模樣，就會有人嘲笑她，戲謔地稱她“馬道士”，但她聽見時卻不理不睬，仿佛心中還很樂意。的確，她這副打扮就是暗仿上皇觀（人們簡稱：皇觀）里那位住持胡道士的裝束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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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馬素芬幼年時體弱多病，她奶奶經常上廟祈福保佑孫女平安，有時還帶回一包香灰，說是上皇觀胡道士賜的仙丹。說來也怪，有一回正在鬧肚子痛的小姑娘被奶奶強行撬開小嘴巴，灌進溫開水泡的香灰糊后，真的止住了她拉了半個月的腹瀉。為了感謝恩人治病，十多歲的馬素芬纏著奶奶，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上皇宮的胡道士。從那次相見后，頭頂端束著高高發(fā)髻的胡道士就成了馬素芬心中最美的形象?；丶液螅R素芬就學著胡道士將頭發(fā)束成高高的發(fā)髻，沉醉在自己梳的青紗發(fā)髻道姑裝束中。

三年后，馬素芬竟然真的遁入空門，拜胡道士為師，束發(fā)成為一名道姑，打算日夜伴隨著燈菩薩了此一生。“我自己愿來這里出家，因為我已經沒有親人在世上了。夏天一場山洪半夜襲來，把我奶奶和父母一起卷跑了，茅屋房也被浪波卷走，我已無法活了，請求胡主持開恩收我為徒弟?！瘪R素芬長跪在庵堂蒲團上，等上皇觀主持收她為徒。其實，胡道士早就聽說山下有一個小姑娘從小就不愛紅裝愛道人的裝束，沒想到她竟真的來到觀里皈依道門。

“好吧，既然你早就有出家之心，今天我就成全你心愿了。但是，你要記住，此處是教門之地，清靜天為，對男女戀情之事完全決絕，凡塵俗念完全斬斷。”馬素芬表示完全聽從師傅的教誨后，胡道士便叫觀里的鐘道姑帶著她換上青衣道袍。從此，馬素芬就從一個鄉(xiāng)下女子變成一名真正的道姑了。

轉眼過去一年時光，馬道姑在觀內生活得非常開心，因為她一直牢記著胡主持的教誨，心無旁騖地侍奉菩薩和從小就崇拜的胡道士。師傅也十分滿意這位小徒弟，甚至有時下山或者到附近的道觀訪友，都把觀內的事情交給馬道姑打理。雖然這么做引來大徒弟鐘道姑的嫉妒，但胡道士認為這是自己的權力，有人說她偏愛小徒弟，也無所謂。因為自從馬道姑來到這兒后，上皇觀的香火更旺了，尤其男性香客增加不少。無論是做法事和道場，大殿都坐得滿滿的。胡道士心知肚明，這些人大多是沖著馬道姑，為睹其芳容而來的。

馬道姑她雖來自偏僻農村，但出落得相當漂亮，膚色如雪，光潔如玉，引來四鄉(xiāng)八里年輕男女蜂擁而至。不知是這個馬道姑恪守道規(guī)，還是對于男女之事不太開竅，一直對那些艷羨她的人抱之側目，偶爾有男人挑逗她一下，扯扯她的袖子或衣襟，她便不管不顧地大聲喊叫，弄得對方垂頭喪氣，結果再也沒有哪個男人敢靠近她身旁與她搭話了。所以，胡道士對馬道姑十二分的放心。有時胡主持出門在外面待上一兩天，觀里的一切事情都不擔心。

然而就在馬素芬十六歲那年的冬天，胡道士去青城山辦事要耽擱三天，臨走時特別交代馬道姑看好觀門，這幾天不要留宿朝觀的居士和香客。師傅走后的第一天很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天上午，馬道姑正在打掃庭院，看到師姐鐘道姑領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十分親熱地走進大殿，還沒等馬道姑回過神，女子便上前向她施禮，站在一旁的鐘道姑對馬道姑解釋說：“這是胡主持的侄女，特地從成都趕來見她的嬸娘?！?/p>

女子趁機遞上一個信封，說道：“這是我母親帶給我嬸娘的家書，信中敘述她們姐妹的叨念之情。可是，我來不逢時，我嬸娘外出一時難回來，我只好請馬姐姐替我轉交?！瘪R道姑心中一驚，暗想：自己怎么從來沒有聽師傅提起過她的姐姐兄嫂等親戚？鐘道姑看到馬道姑疑惑的神情，從旁解釋道：“馬師妹還不知師傅的身世嗎，那么今晚我們就請這位大姐姐給我們詳細講講吧！”

“我四嬸，也就是你們的師傅胡主持，并非你們想象的姑娘家從小就出家當道姑了，她與我母親是姐妹，固然出生于尋常的百姓家，然而我祖父卻是北魏時期的一名外交官員，后來落魄了，甚至全家到了沒法活下去的地步，幸虧我這位嬸娘正值豆蔻年華，天生麗質，被國民軍中的一位年輕有為的旅長看中，并且很快成親。然而結婚三年沒有孩子，我嬸娘隨夫移防金川的途中，聽說上皇觀的送子觀音很靈驗，夫婦便來朝山求子，不知是求子心切還是天生慷慨的性格，這位軍官看到百年修建的道觀一副破敗景象，便施舍一千大洋給當時管事的邱住持修繕道觀，重振道觀。不想一年后，我四嬸一個人來投靠邱住持，原來旅長在小金一帶查禁鴉片時被當地毒梟暗害，不幸殉職。萬念俱灰的四嬸便決意退出凡塵，從此束發(fā)為道。悲憤不已的邱住持替四嬸的丈夫做完盛大道場后便收留了四嬸。后來邱住持仙逝，四嬸便接替了邱住持的位置，開始主管道觀的事務至今，并成為主持?！?/p>

聽完年輕女子這一番敘說，馬道姑心潮難平，從孩提時期就在她心目中冰清玉潔形象的胡主持，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庸庸碌碌的俗人，像她所厭惡的穿紅掛綠的女子一樣，心中的偶像就如傾斜的大廈頃刻間就坍塌了。就在馬道姑感覺恍恍惚惚頭暈想回房休息時，年輕女子上前來扶住她的腰肢，馬道姑渾身一顫，像一道電流通過全身。她感覺女子那雙手臂剛健有力，不像女性柔軟細弱的手。借著微弱松明的光亮，她看見女子約十七八歲模樣，雖然臉上抹有一層薄薄的白粉，頭發(fā)故意不梳民辮，顯出一副蓬松的樣子，而面容卻有一股英氣勃勃透出，尤其是那雙濃眉大眼不像一般女子眉似新目。馬道姑既心存疑慮，卻又被一種莫名的快意所吸引。

正當馬道姑躊躇時，鐘道姑已端上宵夜的飯菜，還特意取來觀里一瓶珍藏多年的青城道家乳酒。見馬道姑沒有反對飲酒，鐘道姑就說：“今晚貴客臨門，你我又從貴客口中知道了師傅從凡塵到道家的坎坷身世，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大開眼界??！世事無常，緣分難遇，今晚我們就來一個及時行樂，一醉方休好了！再說師傅的親眷也不是外人，師傅回來也不會怪罪我們的！”

馬道姑今晚也真是有些一反常態(tài)，控制不住自己，喝起酒來一杯接一杯，悶聲悶氣不說話，只顧自個喝酒，仿佛心中升起一團火焰，需要用酒澆滅，結果沒有多長時間，馬道姑便醉過去了。半夜時分，馬道姑酒醒了，口中感覺干渴如火燒，正想爬起來找水喝時，那位一直守候在她身旁的客人卻端著一碗水來到面前。馬道姑正要問鐘道姑在哪兒時，客人用碗口堵住她的嘴巴，并用有力的右臂半擁半抱著她，支撐起她的上半身，她的頭不由自主地斜靠在客人的胸脯上。

咕咚咕咚地喝完水，馬道姑才發(fā)現自己已經脫得只剩下貼身的衣服，露出脖頸、雙臂，還有被灰面條橫裹著的胸脯。她有些生氣地問道：“誰給我脫的衣裳？”客人笑嘻嘻地回答：“是我，今晚天這么悶熱，扶你上床時，我見把你的衣服濕透了，所以不脫衣服不行，否則會受涼的。鐘道姑早睡了，我知道你醒了要喝水，來，再喝一碗老鷹茶吧！”馬道姑又喝了一大碗茶水后，清醒了許多。

在燭燈下，馬道姑詳端著眼前這位頗有男性俊美的女子時，竟然產生了一種鄙視自己的心情，尤其看到對方高高的鼻梁，與常見的柔和嬌小的女人鼻子相比較，前者大氣，而后者變得俗氣不堪。由羨慕到嫉妒，甚至想用手指去捏扁它才甘心。

呆立在床前的客人見馬道姑瞅著自己一直不放，擔心自己漏出什么破綻來，便拉過被褥替馬道姑掩上半露的身子說：“道姑你別著涼了，難得今晚上快活，多喝了點酒，現在沒事了。好好躺下休息，我在此和衣而睡，借宿一夜好嗎？”沒等馬道姑點頭答應，客人便開始脫衣解帶，不一會兒就卷著身子躺在馬道姑腳下。連馬道姑自己也沒弄明白，為什么沒有反對陌生人這么隨便就上自己的床了，這可是出道三年來第一次與人同床共寢??！她隱約感到自己從內心并不反感這位陌生人。

到了下半夜，馬道姑做了個奇怪的夢，她站在山坡上，迎面走來今天的這位客人，客人隆起鼻子伸向她的臉龐，這時從一塊山巖上竄出胡主持憤怒的面孔，馬道姑吃了一驚，立刻醒了過來，然而她剛一睜眼，那夢境里又直又高的鼻梁一下壓向她的小嘴、鼻子，正要開口呼喊時，嘴唇又被一陣溫柔的狂吻堵住，她又急又惱，伸出手想去捏扁那愛恨交加的鼻子，可一雙有力的手臂像鉗子似的牢牢地將她細嫩的手掌壓在枕頭上，她根本無法動彈。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堵在她唇上的那張嘴移開了，便張口罵道：“你這個壞蛋!”

還沒等她痛快地數落一番，她的嘴又被巴掌蒙住，只聽見男人深厚的聲音警告道：“別出聲，我慢慢講給你聽嘛！”這個客人是青城山下太平街上大富人家的公子，名叫張克飛，還在省城上學，去年暑假來上皇觀游玩，迷上了馬道姑?？墒菦]有機會與道姑接近，于是假稱自己是主持的親戚，且男扮女裝才終于爬到馬道姑的床上了。

馬道姑又怕又氣，罵道：“你這個騙子，趕快離開這里，不然我喊人了！”

馬道姑眼里露出淚水，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揮舞著說：“我不，我不允許你動我。我穿衣見父，脫衣見夫……”

“我想你下山一起跟我過日子去！”張克飛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是啊，從小在父親那里也聽到過“穿衣見父，脫衣見夫”的話，又從奶奶口中聽說過“我小乖乖孫女長大要嫁一個好夫君”之類的語言，可這一切都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暴發(fā)而成了泡影，眼前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難道這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嗎？

馬道姑淚水滾落到腮上，但她馬上感覺到男人的舌頭吮吸了她的淚水，耳邊又聽男人輕聲地說：“別傷心，小傻瓜，我什么時候能娶你呢？你如要見我，就到太平場的張家大院，我天天都盼你來……”

馬道姑停止了無用的反抗，她自小有個特點，靠意志抵御外界，然而今天，那個堅定的意志顯然發(fā)生動搖了。

第二天醒來，天還沒大亮，張克飛獨自下山走了，臨行前給馬道姑留下自己家的詳細地址。

那個夜晚過后約莫大半年，馬道姑的肚子逐漸顯出來，像一粒種子播在溫潤的土壤里開始萌芽，現在到了破土出苗的時期。

胡主持大驚失色，這樁意想不到的丑事居然發(fā)生在自己的道觀里，而且出事的主角竟然是自己最喜歡最信任的小徒弟馬道姑。她自然怒不可遏，真恨不得一腳踢掉小徒弟的身孕才罷休，然而轉念一想，萬一鬧出人命來，那是要坐牢的，這二十多年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上皇觀就徹底毀掉了，而且這事也不全怪小徒弟。經過深思熟慮之后，胡主持派大徒弟鐘道姑在青城山白洞附近找到一處荒廢的尼姑庵，將馬道姑悄悄送到那里安頓下來，對外謊稱說小徒弟自己要另立門戶，弘揚道法，已經離開上皇觀，遠走高飛了。

據說，后來張克飛的丑惡之事被人知曉，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于太平街上，他被俠義之士用青城劍當眾一擊斃命。正所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害人終害己。

結束語：江湖有浪，時時須謹慎?？梢院湍吧苏f話，但切不可和陌生人親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文/田世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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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世松：四川都江堰人，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江堰文史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