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客棧 文|清雨微苔 玉門關(guān)外,蒼茫大漠,一家客棧坐在戈壁深處顯得極其突兀,門口一面帆旗已破破爛爛。依稀可認出“入夢”二字。 客棧后門外,一個男人對夢婆躬身一禮:“多謝夢婆,讓我入夢見了我家娘子?!?/p> 夢婆深深看了一眼男人,40歲上下年紀,兩鬢已有絲絲白發(fā),大漠風沙侵蝕下,皮膚黝黑皸裂,眼角額頭皺紋清晰,卻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豐神俊朗。 夢婆將地上的尸骨小心地埋好,堆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問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趕忙說:“壽鐵柱” “壽鐵柱?”夢婆似有些不可置信。 男人尷尬地咳了一聲 “這是我娘子為我取的,她救回我時我只穿了一身破爛的戰(zhàn)甲,什么也不記得了,她便幫我取了名字?!?/p> 夢婆良久不語,似還在想他剛才的話。 半晌,用木棍在土堆上寫下了壽鐵柱三個字。 夢婆似十分疲累,佝僂著腰,扶著腿慢慢坐在石臺上,心中掙扎了許久終于問到:“你的娘子……漂亮嗎?” 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如三月春風。 “鄉(xiāng)野村婦,談不上漂亮,只是賢惠些,通情知理。” “通情知理……”夢婆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如尖刀刻進了心里,疼痛萬分。 他終究還是惱我了。 心痛了50年,總歸還是自己的癡念罷了。 “受夢婆大恩,不知如何回報?我聽說你在玉門關(guān)外開此客棧只為尋一人,可否告訴我是誰?或許我能幫忙。”男人詢問道。 夢婆拿出煙斗抽了一口,緩緩吐出一片薄霧。 “聶離,你可識得?” 男人想了想搖搖頭。 “可是你至親之人?” 夢婆沒有回答,又抽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一圈煙霧,霧蒙籠繞,一瞬間看不清她的臉。 半晌滄桑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似是自言自語。 “我本叫褚夢,聶離,我已找了50年……” 那天衛(wèi)城小雨如酥,院中的桃花已盡數(shù)開放。聶離又來提親,褚夢卻依舊不同意。 他們青梅竹馬,感情很好,本來成親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傻搅笋覊?7歲,聶離來提親,她卻說什么也不同意了。 都道是褚夢變了心,可聶離卻不信,一連求了三次親,褚夢都是閉門不出。 丫鬟都替褚夢著了急 “小姐,你這么折騰,就不怕聶公子惱了娶別家娘子?!?/p> “你懂什么?我可聽說,公子若真心娶姑娘,便要求親五次,才算誠意。他這還差一次呢。” 褚夢柳眉彎彎,粉潤香腮滿滿少女的嬌氣。 丫鬟笑著啐了一口:“哼,你可別后悔?!?/p> 其實褚夢還是有一絲心慌的,只在心中默盼。 聶離,明日你可一定要再來。 當最后一抹斜陽也藏進了山后,天邊慢慢升起一彎殘月,冷冽的月光透出絲絲涼意。 “別等了,小姐,進屋吧。聶家人說今日寅時將軍調(diào)令,聶公子半刻也不能耽擱的?!毖诀咝奶鄣貫轳覊襞弦患庖拢魂嚊鲲L侵來,揚起了褚夢的寸寸青絲。 “他定是惱我了,定是惱我了!我欺他四次,他哪里還肯娶我?”褚夢說著,突然玉手捂住臉,肩頭輕聳,嚶嚶的哭了起來,她競有些恨自己為何要那般捉弄于他。 那一夜孤寒月色灑下清霜,透過桃樹在西窗上印下斑駁。 “他被調(diào)往何處?為何你會在玉門關(guān)外尋他?”鐵柱看向夢婆問道。 “天漢二年,他被召入軍為偏將,征討匈奴……一年后,喪報送來,說他在玉門關(guān)外戰(zhàn)死。尸骨無尋……”夢婆聲音渾啞平靜,似在講一個久遠的故事。 鐵柱心中忽的一震,這場仗他聽說過的,漢軍全軍覆沒,主將投降,玉門關(guān)外橫尸遍野,血流成河,他便是那一年被娘子救回,撿了一條命。 夢婆吐出最后一口煙,磕了磕煙灰,問道:“你是為何又上戰(zhàn)場?” “說來有些可笑,我……其實并未應(yīng)征參戰(zhàn)?!?/p> 鐵柱一絲苦笑,眉頭輕皺,扶了扶額。夢婆看的有些出神,這副樣子當真像極了當年求親不得的聶離。 “我總有一些破碎的記憶,記得我身上好像是帶了一個玉串的??赡镒訁s說撿到我時什么也沒有。我想定是丟在戰(zhàn)場上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那玉串應(yīng)該對我很重要。所以那些年我常常在那片荒漠中尋,卻不小心卷入了漢軍和匈奴的混戰(zhàn),被一箭穿了心?!?/p> 鐵柱長嘆一聲,抬頭看向天邊,大漠的晚霞艷紅似血,攝人心魄。 他慘然一笑,雙目望向深深的遠方。 “呵……我死得不明不白,甚是窩囊,至死也不清楚我到底是誰……” 夢婆胸中如被雷擊,腦中只有那個在大漠風沙中尋著玉串的身影,那個孤獨無助的身影。他竟是為了那個碧玉珠串才送了命? 終究是為了她??蓞s偏偏忘了她。 每一個字都似剜心的鋼刀,刀刀見血刺入夢婆心中,她喉中突然一絲腥甜。 她還記得,同喪報一起送來的便是一串玉珠。 當年聶離每次來提親都會托丫鬟遞個碧玉手串進來,可第二天她便差人退了回去。 眼前這串便是那日讓丫鬟退給聶離的那串。 褚夢心瞬間碎成了千萬半。 那天,大雨滂沱,風雷震震,將院中桃花盡數(shù)打落,鋪了滿地的殘紅。 她捏著喪報和玉串整整哭了一夜,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后來,聶家被一紙通敵判書滿門抄斬,可嘆一城將府,一夜之間成了荒冢。 就在聶家被抄的那天,褚夢也消失了。 后來聽說她縱馬離開了衛(wèi)城,在城外20里的九莽山拜道門學尋骨入夢之術(shù)。 兩年后,玉門關(guān)外開了家入夢客棧,有一位夢姑專為戰(zhàn)死游魂尋骨入夢,不收報酬,只是每每有人來要問一句:“可識得聶離?” 她在大漠找了50年,從夢姑變成了夢婆??蜅:蠓綀A十里之地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土包。她不知已送走了多少戰(zhàn)場孤魂。卻依舊尋不到她的聶離。 “你要找的可是這個玉串?”夢婆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檀木小盒,打開,一串晶瑩透亮的玉珠整齊的躺在里面。 “這……怎么……”鐵柱甚是驚奇,接過玉串仔細翻看,和夢中的一模一樣。 “我拾骨時在一棵沙棘下?lián)斓降??!眽羝挪恢圹E地別過臉,悄悄用沙土埋掉剛滴落的淚珠。 “好了,既已見了娘子,又尋到了玉串,算是了了生前所愿,投胎去吧……”夢婆有氣無力的擺擺手。 忽然風起,旋起的沙鋪天蓋地,侵襲了夢婆滿臉的溝壑。夢婆一手扶著腿,一手抓著墻,艱難站起,往客棧走去。她才想起,她已是這般老了。 “你……還要尋他嗎?”鐵柱站在風沙里,似與這大漠融為了一體。 “我老了……也累了,尋了50年,或許他早已不記得我了?!眽羝疟硨χF柱緩緩的說,兩行清淚淺淺滴落。 “褚夢,我……我不知道……我可是你要找的人……”鐵柱眼神復雜,朦朧中一絲水霧籠住了雙眸。 夢婆強穩(wěn)著顫抖的老手,指甲嵌進皮膚,卻疼痛不覺,只有雙目淚落如珠。她喉中哽咽,發(fā)不出一個字,只能緩緩搖了搖頭。 終于,風停了,門外再也沒了聲響,夢婆知道,鐵柱走了,她的聶離也走了。 既然忘記,又何必相認,聶離已死,最起碼他用鐵柱的身份過了幾年安生幸福的日子,一切只是自己的執(zhí)念罷了。 她終是支撐不住,喉中一股腥甜涌出,落了一地殷紅。夢婆順著墻緩緩付在地上,哭了出來,聲音蒼老干啞,聲聲斷腸。 那天,久旱的荒漠奇跡般的下了一夜的雨。將客棧后的所有墳堆都淋平了。 那天之后,玉門關(guān)外再也沒有了入夢客棧。 只有一串玉珠靜靜躺在大漠深處,被黃沙輕輕掩埋。 - 作者 - 清雨微苔,原名,李茜,陜西西安人,普通公司職員,喜愛文字,作品多清新,唯美,如清雨后的微苔,雖然渺小,卻依舊可以點亮春色。代表作《紅塵苦短,宿命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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