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忠萍

恢復高考后的那年春天，我成了吳姨的編外學生。那時我家還住在徐州西關(guān)的工人南村，地處徐州西關(guān)的最邊緣。

六七十年代的記憶對我來說是一片混亂，懵懵懂懂告別了大字報滿天飛的童年，稀里糊涂經(jīng)歷了惶恐的1976年，學校里的學習突然緊了起來，先是老師變得嚴厲起來，爾后是這競賽那競賽接踵而來，各類習題也鋪天蓋地而來。

膽小的我凡是老師布置的就去做，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背書，中午晚上星期天節(jié)假日都伏在桌上寫作業(yè)，糊里糊涂躋身好學生之列，糊里糊涂被選中參加學校里組織的第一次數(shù)學競賽。

數(shù)學老師姓王，胖胖的，幾乎天天給我們發(fā)卷子，說提高提高。盡管我每張卷子都老老實實地去做，無奈還是十之五六做不出來。

看到別人都有小灶吃，我急在臉上，父親急在心里。父親和他那個年代的工人農(nóng)民一樣，除了自己的名字，斗大的字不是一籮筐?？墒撬奶叟畠喊。挛依蹓牧?，在心里盤算來盤算去，也只有吳姨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又在學校里，是我們那一片工人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了，就拄著拐偷偷地跑到吳姨家探口風，不想?yún)且毯芩斓鼐痛饝恕?/p>

吳姨是我兒時在徐州二十七處大院居住時的老鄰居，可我不記得。聽父親說，她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上學時也是高材生，因家庭成分高，畢業(yè)后又不愿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只得和根正苗紅的胡叔結(jié)了婚，婚后不久就隨胡叔去了江西。

那時，我還小，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后來又搬離了大院兒到工人南村居住，從未跟吳姨照面過，所以在我的記憶力，吳姨竟連一點兒模糊的影象都沒有。

吳姨夫唱婦隨到江西后一直在礦上的職工子弟學校里當代課教師，七十年代初，二十七處奉命到徐州沛縣的大屯建礦，吳姨又隨胡叔來到沛縣，因為舍不得父母姊妹，家人幫她在第十二中學謀得了代課教師的職位，于是就獨自帶著孩子回到了徐州。

記不得是什么季節(jié)了，只記得那是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吃過晚飯，父親在前我在后走進了兒時就熟悉的二十七處大院。

院子里住著十幾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兒時，他們舞刀弄棒、唱樣板戲、打架吵架，我永遠是牽著母親的衣襟站在自己的門口，遠遠地看著。后來搬家也是因為弟弟和他們打架。故地重游，我還是有些靦腆和膽怯，低著頭穿過院子，走進吳姨家。

吳姨很高很瘦，天生就像個老師，很嚴肅，聲音不高卻帶著威嚴。因為彼時正懷著孕，肚子突兀地挺著，愈發(fā)地顯著高和瘦，讓我緊張。后來就是我自己去，每次都是求教完就走，從不敢多羅嗦。

參加完學校的競賽，又被選中參加市里競賽，我從心里感激吳姨，可吳姨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什么得意不得意。剛巧，吳姨帶的也是初二的數(shù)學，以后就隨著我們那一屆往上升，我也就成了她家的?？?，一個編外的學生。

一般都是晚飯后到吳姨家去，而她多半是剛剛到家，正忙著，常常是爐子上熬著稀飯，盆里洗著衣服。她家的小妹妹非常聽話，總是一個人乖乖地坐著，看到我會稍微活潑了一些，那就是高興了。不久又生了個白胖漂亮的小弟弟，胡叔遠在百里外的礦區(qū)礦區(qū)，自然幫不上吳姨的忙，里里外外就吳姨一個人，可從來聽不到她抱怨。

七十年代末期常常停電，一停電，家家戶戶點起蠟燭，昏黃的燭光里，世界就顯得影影綽綽的，有些曖昧。吳姨的個子高，家務又全靠她一個人，小小的房間里就更顯得到處都是她的影子，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鋪天蓋地的。每次到她家?guī)椭搴逍∶妹?，或者抱抱小弟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p>

有一次，大概是冬季，天很冷，快十點了遇到了一道難題，怎么也做不出來，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來到大院。整個院子黑壓壓的，只有吳姨家的燈還亮著，敲門進去后，看到吳姨還坐在寫字臺前奶著弟弟，看到我，示意我把習題放到桌子上，這時我才看到桌上有一本攤開的函授數(shù)學課本，我詫異極了：吳姨已經(jīng)30多歲了，30多歲的女人在那個時代實在是很老了，老女人的眼里應該只有孩子和柴米油鹽，誰還有閑心去做那些數(shù)學題？

吳姨看出我的詫異，用她一貫的淡淡的口吻說：“我就是不信命，我就是要上大學，不管別人怎樣看我，也不管明天會怎樣，反正我努力過了，不后悔?！?/p>

我肅然起敬。從此，上大學也就成了我少年的夢。很多次的夢里，我夢到自己挎著書包抱著書本徜徉在大學校園里，漫步在漫天的飛花和依依的楊柳織成的小路上……

然而命運總是愛捉弄人。高中沒畢業(yè)我就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朝夕相處、意氣風發(fā)的同學，離開了說不上親也說不上不親的吳姨，離開了我的大學夢。

來到大屯礦區(qū)最初的日子里，萬念俱灰。

原以為父親提前退休我就能頂替參加工作的，誰知天算不如人算，父親因種種原因沒能退休，而我先到家屬委員會擔任文書，后來參加了集體工，成為礦里的二等公民，經(jīng)常要面對那些熱心的嬸子大娘的說媒，稍有不如意，就招來一通流言蜚語。

和那些沒有考上高中、就等著嫁人的女孩子們一起編織井下采煤用的金屬網(wǎng)或者扎木楔時，我曾在心里一千遍一萬遍地問自己：那一道道練習題做它有什么意義？那一個個燈下苦讀到子夜的努力有什么意義？那一家家求師求教的門檻有什么意義？早知命運如此，何必當初？

從初二到高一，整整三年我沒看過一場電影！可這所有的委屈和苦悶又無人述說。寫日記被母親看到了，母親以為我在埋怨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自己的委屈和不如意，于是第一次頂撞了母親，母女間爆發(fā)了一場史無前列的戰(zhàn)爭，結(jié)果是日記被焚，日子更加絕望。

有一次下班后和小姐妹跑到微山湖大堤上，兩邊的蘆葦密密匝匝，一條土路逶迤宛轉(zhuǎn)伸向天邊，我看著路的盡頭心中哀嘆：這種絕望的日子只怕比腳下的路還長，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哪！

沒有抱著任何希望和目的，只是想傾訴，就給吳姨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投進郵箱的一霎那就后悔了：以她那么孤傲的個性是不會回信的。但是，很快，她不僅回信了，還寄來了我沒有讀完的高二的數(shù)學教材和輔導資料，鼓勵我自學，說無論是參加高考或是參加招工考試都用得著，千萬別荒廢了。

暑假里，她帶著一雙兒女來探親，特意到我家來看看，和母親談起我到她家求教時的一些小事情，那些年她獨自一人帶著孩子有多么艱難，而我又是怎么樣的乖巧，怎么樣的幫她，怎么樣的讓她在勞累與疲憊時有一點點喘息，并再三再四地叮囑妹妹和弟弟：“你們可要向大姐姐學習啊，大姐姐學習可自覺、可要學呢！”

摟著那已戴上紅領(lǐng)巾、文靜美麗、學習優(yōu)秀的小妹妹，淚水直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吳姨說的那些瑣碎的事情我?guī)缀醵疾挥浀?，我只知道我是那么地愚笨，給她添了那么多的麻煩，讓她在那么繁忙的工作家務之余還要抽出時間來輔導我。

更想不到她那樣清冷、孤傲的外表下有著那樣一顆柔然的心，竟然會記得那些瑣事，還把我樹成那一對冰雪聰明、乖巧伶俐的小兒女的榜樣，而我卻整天郁郁寡歡，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假如他們長大后看到一個畏畏縮縮的大姐姐，該是怎樣的失望呢？

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敢放松自己。當我和那些剛剛走出校門的高中畢業(yè)生一起參加招工考試并名居徐莊礦第一、全礦區(qū)第五時，當我拿到職工業(yè)余高中畢業(yè)證又參加江蘇自考時，當我用半塊磚敲開了命運之門走上管理崗位時，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不如意？也不是沒有松懈過，也懂得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放棄就是舒適，干好本職工作，照顧好家庭孩子，打打牌，跳跳舞，寫寫文章，看看時尚雜志，還有那些哭哭笑笑的肥皂劇，整個人會很輕松很愜意。

可我不敢。吳姨嚴肅的面容，吳姨淡淡的話語，吳姨那搖曳著燭光的小屋，小屋里忙碌的身影和那攤開的函授課本，總是在我的眼前浮動。

終于，通過自學考試我拿到了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飘厴I(yè)證，那遲到了十幾年的一張紙。

曾經(jīng)，我以為我會欣喜若狂，會心潮澎湃，會淚浪滿面。可是，我沒有。面對朋友和親人們的祝賀，我的心波瀾不驚。那一段時間，我最想見的人就是吳姨。

吳姨所教給我的不僅僅是知識，她的自尊，她的執(zhí)著，她的堅韌，在我獨自面對生活的時候，如涓涓細流靜靜地滲入到我的血脈生命里，在經(jīng)歷近二十年的坎坎坷坷，因為有她的牽引，命運待我不薄。

在每個人的生命隧道里，總會有那么幾盞閃爍的燭光，在你人生最黯淡的時候引領(lǐng)著你，感召著你。吳姨，無疑是我生命中最亮的那盞。離開徐州三十多年了，那恍若前世的小屋和那小屋里昏黃的燈光，一直激勵著我去與命運抗爭。

每當我懈怠時、落寞時、沮喪時，吳姨那嚴厲的目光總是掃過我心靈的每一個角落，讓我不能也不甘只做一個相夫教子、自得自滿的婦人。

無論明天怎樣，也不管命運怎樣的安排，我希望再見到吳姨的那一天，我都能夠平靜地對她說：我也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