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了總思念親人，我也不例外。父親走了十年，仿佛只有兩年，每當閑來無事久坐，翻閱過往日記、相冊，多少往事涌上心頭。

我父親十幾歲就是孤兒，和母親結婚前一直是一個人。母親沒有見過爺爺，也沒有見過奶奶。我們姊妹們六人更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因此，得到爺爺奶奶的愛簡直就是奢望。我今天要寫的是我丈夫的爺爺奶奶，也就是我的婆家的爺爺奶奶。

我和丈夫是1976年高中同學，但是高中兩年中沒有說過一句話，更談不上談戀愛了。畢業(yè)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遠房親戚到他家，看到我們的畢業(yè)照片，才做媒牽線。此時才知道他高中畢業(yè)去云南服役了。當時，我在大隊是當團支書，正值妙齡姑娘，說媒的人不斷，我一個都沒有應允，父母也做不了我的主。我有自己的想法，剛剛恢復大學考試，應屆沒有考上，不甘心，還想再試試。可是第二年還是名落孫山。父母說我不小了，全村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都出嫁了，該考慮自己的事情了。我說你們做主吧，但是必須保證兩點：我是高中文化，對方不能低于高中文化，個子不能低于1.7米，因為我家都是大高個，矮個子不行，只要人 不傻就行。當時，農村女孩子嫁的最好是軍官，我的前任團支書就嫁軍官隨軍了。或者找個下鄉(xiāng)知青就不錯了。沒想到細心又迷信的媽媽為了我的婚姻找人給我算了一卦，說是我要找一個同一生肖的，家中老人（爺奶父母）必須健在且健全，姊妹中也要兄弟姐妹齊全。居家方向一定是我家的西北方，才能白頭到老，有點可笑，我不信，可是母親信，外婆更信，經過母親的精心篩選，為了不使我受苦受累，又打聽一次，只有丈夫家條件符合。記得是80年春節(jié)前，媒人迫不及待的要說定親，母親也催年齡不小了。可我不同意，雖然我們是同學，幾年沒見，沒有一點印象。對方父親急了，為了讓兒子回來見面，又拍電報又寫信，生怕我被別人搶了去，后來才知道，第一封電報寫的是父親病危速回。當時正是中越老山自衛(wèi)期間，領導一看猜想是父母不讓兒子出征的伎倆，石沉大海。第二封電報直接寫爺爺奶奶去世盼孫子速回，結果還是沒有回來。

后來我收到了他給我的信，知道了一切。在后來鴻雁捎書整四年。一次去他們大隊開會，還未見過面的爺爺奶奶非要見沒有過門的孫媳婦，媒人再三勸說見了面。爺爺個子不高，滿頭白發(fā)，看著我一直笑，滿嘴沒有牙齒。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下巴上的雪白的胡須，說活一動一動的，拄著拐杖站在門口一個勁的看著我笑。奶奶頭發(fā)也白了，個子比爺爺高，帶大襟上衣，纏過腳，走路顫顫巍巍的，典型的農村老太太。我不好意思多坐，沒有停多久就要走，因為是開會，大隊管飯。聽說我要走，奶奶急忙站起，拉著我的手說:順當兵不在家，那邊還打仗，我成天睡不好瞌睡，我都八十多了，還能活幾年，他是我的長孫，我想看著你們早點把喜事兒辦了！我低下了頭，一旁的公公譲她話多，他像說錯話的小孩子，茫然皺眉：“我說錯了嗎？”

第二年秋天，他復原退伍了，84年元旦，我們步入婚姻的殿堂。結了婚才知道，爺爺奶奶有兩個兒子，伯父工作在外地，分田到戶后，爺爺奶奶的責任田、自留地有伯父家大娘種，后來可以農轉非，伯父全家遷移到鄧縣黃牛場了。剩下了爺爺奶奶的責任田四畝地，收麥季節(jié)伯父每年都回來，我弄不明白，在農村的公公為什么不幫助打理呢？原來爺爺有個哥哥，年輕時早世，沒有兒子，伯父工作在外，我公公十多歲就過繼給了大爺，繼承了大爺家兩間瓦房，爺爺奶奶的百年后事自然有伯父主管，當然，責任田的莊稼也有伯父耕種采收經營了。我們剛結婚時，公婆只有四十多歲，還有兩個妹妹弟弟上學，十幾畝耕地在加上養(yǎng)牛，公公婆婆也不容易。父母跟前是嬌閨女，出嫁后便成了大人。三間房七口人，與公公婆婆生活在在一起，有好多的尷尬和不便。在加上小姑子們的無理取鬧，我好委屈，好無助。丈夫看到我經常委屈落淚，執(zhí)意要分家，并信誓旦旦說，要讓我過上幸福生活。我怕外人笑話，結婚不到一年就分家，有孩子怎么辦?其實我也看出來了，公公婆婆也想分家。就在我無助時，爺爺奶奶說，有困難可以幫我。

為了攢錢蓋房子，我和丈夫下定決心大干一場，爺爺奶奶也很支持，把他們的責任田讓我們種，只管爺爺奶奶一年得口糧。我們在312國道邊的自留地里種了兩畝地的甜瓜，又種了一畝地的山東大蔥。我懷著身孕行走不便，爺爺每天給我看瓜。有時一連幾天住在瓜棚，奶奶做好飯，我去送。爺爺一天能在瓜地走幾遍，那個瓜先熟，那個后熟，他清清楚楚。地理的雜草、狂條被爺爺拔薅的干干凈凈。每次給他送飯，他都會從瓜棚里隱蔽的地方給我拿出一個香甜的瓜來。可是爺爺從來不吃瓜，他說，老了，吃了拉肚子。有人路過想嘗嘗我家的瓜，他就會說，不是我的，怕孫媳婦不高興。鄰居逗他說，孫媳婦讓來吃的，他會說明天她來了你在來吃，我不當家。其實，那幾年村里家家種瓜，誰稀罕，逗他玩呢！有一次，我說換爺爺休息，他不同意，說我年輕不會賣瓜，不知生熟。背著我給奶奶說，我不知道東西主貴，見人就讓吃瓜，一天少賣好幾塊錢呢！過路的行人，汽車駕駛員，看到一個白胡須老爺爺賣瓜，都會停車賣我們的瓜。還有不少回頭客。爺爺每天把賣的瓜錢，數好交給我，只留一點零錢。有時司機大方，看他年紀大，零錢都不讓找。那一年，一個瓜季，同是兩畝地，爺爺比別人多賣了兩百多塊錢。后來兒子降生 了，爺爺見到了重孫子，更是高興的合不上嘴，見誰都說，我們家四世同堂了。爺爺小氣，瓜不舍得讓人吃，就連兒子的尿，也不給別人用。一次，鄰居的腳崴了，農村有個偏方，說是用吃奶嬰兒的尿液洗洗就會消腫，我就給鄰居接了半碗兒子的尿。爺爺知道了，很不高興，說童子尿，不能給，我手疼就沒有用。第二天鄰居又來接尿，爺爺說他要洗手，不給別人。

再說奶奶，她更親我，剛過門。針線活不會，老人家手把手教我，納鞋底，縫衣服，套被子，我懷孩子肚子大，彎不下腰，奶奶給我套被子。她眼睛花，認不上針，我給她認針，她幫我干。奶奶針線活好，針腳大小一致，不歪不斜，我定五行就好了，奶奶定了七行，我說，太密了，奶奶說，床不離七（妻），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我才知道。最難忘得是奶奶教我包包子。由于懷孕嘴饞，想吃包子，發(fā)好面，盤好餡，就是包不好，捏不住，捏上面的皺褶時，手不會轉圈人轉圈，還累得滿頭大汗。丈夫急了，兩手巴掌一拍，一個面餅出來，菜餡中間一放，一周中間一拽一扭，包子好了。我倆看著杰作笑死了。這時奶奶來了，拍拍我發(fā)的面，又聞聞我調的餡。認真地說，蒸饃面不能太硬。說著把面揉成小劑子，用手掌壓平，中間厚，周圍薄，然后放好餡子，左手大拇指按餡，手掌托著包子底慢慢移動，右手邊拾邊捏邊放，左右手相互配合，一會兒功夫，一個端莊漂亮的包子在奶奶手里誕生啦！奶奶一遍一遍教，我一遍一遍學習，等到最后一個包子包好，第一個外皮干了。后來，奶奶又教了我?guī)状危覍W會了。有一次回娘家，正好遇到母親包包子，我示范給媽媽看，媽媽還夸我包的好。問我跟誰學的，我說跟奶奶學的。媽說，算卦的還真說的對，有奶奶教就是不一樣。奶奶和爺爺單過，沒有面我們給他們拿麥子換，生兒子后，又是母乳，特別餓。每次下地干活回來，奶奶總是把開水 放涼，饅頭夾豆豉放好，等我回來吃。奶奶總是說：一個嘴吃飯，倆個屁眼拉屎，能不餓！婆婆忙他們一大家子的事，有時顧不上我們，我們就跟爺爺奶奶一起吃。以至于別人都當公公婆婆分家把爺爺奶奶分給了我們。那時農村大面積種棉花，我家也種有四、五畝，棉花地活多又繁忙，定苗、除草、打頂，捉蟲、打藥、施肥，秋天棉花開了更忙，怕天下雨棉花曬不干，不像新疆的棉花完全吐絮才摘，而是棉桃咧嘴就捋到家里，早上趁涼快到地里，大筐子拽，小筐子捋，每天都捋有一架子車！這時爺爺奶奶不等我說，就會主動的搬個小凳坐那里擇棉花，丈夫就會把高梁桿打的箔攤開倒上涼曬，爺爺怕曬不均勻，一天能翻好幾次，中間夠不到就站在椅子上用拐杖慢慢翻。更生氣的是賣棉花，攢了一季子的棉花太難賣了，有時村里發(fā)票賣，有時排對兩天交不上。有一次，我和丈夫滿天星星就起床，拉著頭天裝好車子的棉花去排隊，沒想到晚上沒賣上的人就沒走，去的最早，排到后邊，還好爺爺奶奶給我們硬塞上架子車的棉襖派上用場了。看著一里多的長隊，只好慢慢挪動，人稠車多，不小心我的太平洋裝花新鋪單掛個三尖口子，好心疼人，在棉花廠院墻外等了兩天才賣上，有時步行幾十里拉到南陽棗林軋花廠，價格低，在拉到臥龍軋花廠，拉著架子車跑來跑去，腳上磨泡，小腿抽筋，有時能多賣幾百元，有時也是白忙活，現在想想還心寒。由于家里農活忙，在加上我和丈夫都年輕氣盛，免不了為一些雞毛祘皮事吵架，記得有一次鋤地里雜草，由于工具不順手，磨手又難用，我讓他修了再下地，他不修我不干，他犟的一頭牛，就是不去修，嘴里還不干不凈，我也不失弱，兩人叮鐺起來，還差點打起來。他一怒之下摔了工具下地了，我一怒之下躺下不干了，中午也沒吃飯，奶奶知道了給我打了一碗荷包蛋，勸我吃。我也生氣，為嫁她，我團支書不干了，地里一點活總攀上我……奶奶說跟人生氣不能跟飯生氣，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我知道奶奶屋里就攢這六個雞蛋，舍不得吃，竟然全給我拿來吃，看著活潑可愛的兒子，氣也消了不少，吃了飯后，奶奶說，等那鬼孫快回來時，我收拾他，給你出氣。下午收工了，奶奶說，你去躺著，估計丈夫到院子里，奶奶大聲說，兩頓不吃飯，還要喂娃子，會餓壞的。聽到丈夫問奶奶，她一天都沒吃飯嗎？“可不是，咋勸也不吃，還要回娘家！你不作賤了，快去，自己勸去！”我聽著想笑。后來丈夫站到床前說，以后不對我大呼大叫了，還把我屋里的幾個雞蛋拿出來，讓奶奶給我做飯。奶奶知道我才吃過，就說，我不做你自己給她做去。老實的丈夫果真給我下了一碗雞蛋面，淋了好多香油，端給我吃，我不吃，他又是哄又是勸，我也不敢說我吃過了。奶奶說，你干了一大晌活，你吃吧，過會兒我再給她做，丈夫說做的多，她不吃，我也不吃，不懂事的兒子說，老奶的雞蛋好吃，有糖好甜。丈夫好似明白了什么……奶奶是我們夫妻法官，每次我都是贏家，奶奶是我們和諧家庭的調節(jié)劑，每當腦子掠過:過不好就散的念頭，想想爺爺奶奶對我的好，想想膝下天真可愛的雙寶，擦擦眼淚繼續(xù)生活。就這樣在婚姻的路上有風雨也有彩虹，夫妻攜手走過了三十六個年頭。總之，那些年在爺爺奶奶的幫襯下，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不錯的，后來丈夫買了拖拉機，犁地、打場、跑業(yè)務，還攢夠了四間平房的買磚錢，89年夏季，我們自己設計建造了一座明三暗五的平房。記得當時正蓋房時下雨，爺爺給我們看房場兒，雨大路滑，爺爺摔了一跤，我嚇壞了，爺爺說沒有事情，可還是摔疼了，不讓他去工地。但他還是放心不下，拄著拐杖，隔著渠溝監(jiān)工。后來我們搬出了老宅，隔三插五去看看爺奶，他們總是給我們全家留著驚喜，不是吃的，就是玩的。我也時不時會給爺爺奶奶買件衣服，送點吃的。弟媳婦總說爺爺奶奶偏向我，爺奶死了讓我多哭幾聲。每當此時，爺爺說，誰都別哭，我不喜歡鼻涕摸到房子上。我們都哈哈哈大笑了。

 1993年春節(jié)過后，我攜夫帶子到新疆來。臨走前才給爺爺奶奶講，畢竟爺奶那么親我們，也許不適應，還會打道回府，也許定居新疆，不知歸期。爺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奶奶拉著我的手不愿放下。最后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來了一個小手絹，慢慢拉開，有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一共沒有十元，她找了一張最大額的五元遞給我。我不要，奶奶說，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重孫子的，路上給娃們買點吃的。心細的公公婆婆，還給我們裝了一捧家鄉(xiāng)土，就這樣一走四年，那時沒有電話，只能寫信，次次寫信問爺奶，次次回信說安康。我們不僅適應了西北大漠生活，還真正的扎下了根。從一個農工當上了副連長，也應了母親給我的卜卦，西北方向，有利發(fā)展，更能久遠。97年暑假，我第一次帶著兩個兒子回宛探親，當走到村頭，人們給我打招呼時，久別回鄉(xiāng)，我滿臉笑容回應。可他們嘴里說晚了，早回來兩天好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說，原來，在我到家的前兩天，奶奶病逝了，享年八十九歲。

回到家里，公婆告訴我爺爺在我走后的第一年冬天就走了，一直瞞著沒有告訴你們，就是知道了萬里之遙，也趕不回來。爺爺奶奶在咱村是高壽，都是壽終正寢，沒有大病，瓜熟蒂落。喜喪。雖是這樣說，我還是深表遺憾，沒能送奶奶一程。最后帶著兩個兒子給爺爺奶奶上了墳，我倒在爺奶的墳上，想著他們對我的好，不僅大聲痛哭。兩個兒子茫然的望著我，也許老爺老奶對他們的愛全忘了，可是，他們的母親永遠不會忘記。就在奶奶十周年忌日，正好是在暑假，我回來給奶奶上墳，寄托我的哀思，也不枉爺爺奶奶親我一場。

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年輪也刻在了我的臉上。失去了爺奶，又送走了父親和公公。真害怕那一天一不留神，又失去一親。愿天堂里的爺爺奶奶相互照應，保佑子孫，我們永遠懷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