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滄浪之水》

《滄浪之水》反映當今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遭遇及其心態(tài),揭示出的不是個別知識分子向世俗權(quán)力的投降和精神蛻變,而是90年代知識分子在理想幻滅之后的全線潰退。

1.1

投降

池大為向世俗權(quán)力投降的三步曲及命運是:抵抗—挨整受屈,投降—小有恩惠,緊跟—步步高升。投降是難的,因為這種投降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和意志的投降,是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投降,這就意味著必須完全徹底地殺死過去的自己,重新脫胎換骨,靈魂深處暴發(fā)革命,然后才能“重新做人”。投降的目的不是放下武器,不再抵抗,而是要在對方陣營里分一杯龔,甚至連鍋端,這樣的“重新做人”,就不是簡單的拍馬巴結(jié)做個“狗人”就能奏效的,而是要做惡人,要將良心喂給狗吃,然后換上一副黑鐵之心,臉厚心黑所謂“厚黑”,心明眼亮分清敵我,關(guān)鍵時刻出賣同志和朋友,緊跟的同時還要沖鋒陷陣,拼命保護主子,一切替主子著想,由“殺身成仁”到“舍命保主”,這才能邀得恩寵。這些都不是夸張和想象,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邏輯,池大為這樣做了,果然如愿以償,最后取馬廳長而代之,成了這個圈子的核心.

投降之前,池大為思想上是清醒的,人是什么,怎樣為人,他很清楚,而生活中是迷茫的,因為現(xiàn)實沒有給他提供展示理想的空間,他不知道如何邁步;投降之后,他行動上是清醒的,做什么和怎么做,他都很清醒,而精神上卻是迷茫的,那是一種深層的迷茫,大霧彌天,他只能看到腳下。池大為后來明白知識斗不過權(quán)力,他就力圖掌握權(quán)力,幻想“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結(jié)果掌權(quán)之后怎么樣?原來權(quán)力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是一架龐大的機器,有其自身的運轉(zhuǎn)機制和規(guī)律,而不以某個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池大為無能為力,要按原來的理想做事就要“與汝偕亡”,甚至是自己亡而“汝”還照樣存在,池大為不想犧牲自己,也就順乎潮流,見風(fēng)使舵,蕭規(guī)曹隨,與時俱進,一樣的弄權(quán)用術(shù),弄虛作假,任人惟親,排斥異己,成了馬垂章第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清醒的迷茫,迷茫的清醒,這正是90年代知識分子整體的精神狀態(tài)。

劉躍進的投降是意味深長的,這標志著90年代知識分子的全線潰退。池大為說:“大家不約而同都走到這條路上去了。說好聽點吧,是夢醒了覺悟了,看清楚了不騙自己了。說難聽點吧,是墮落了放棄了,只剩下自己了?！?第404頁)確實,與其說知識分子是投降了,不如說是放棄了。放棄是因為失望。劉躍進說:“我對知識分子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幾千年來,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間很少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選擇,但似乎在一瞬之間,情況就變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第406頁)因此,池大為放棄了,胡一兵放棄了,劉躍進最后也放棄了。胡一兵由記者—無冕之王變?yōu)樯倘?劉躍進由思想型學(xué)者、大眾的精神導(dǎo)師也變成了以騙錢為目的的暢銷書作者。

望星空固然美好,但它不解決吃飯問題,而人,首先是生存,只有生存下來才能論及其他。所以我們這個時代流行`’活著”哲學(xué)。余華有小說《活著》,池莉有小說《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好死不如賴活著,亂世是“茍活”,太平盛世是“好活”,活好,活得有“質(zhì)量”。

1.2

孔子之死

在20世紀90年代,池大為們通過他們的生活實踐和精神實踐發(fā)現(xiàn),孔子死了!而且宣布:孔子死了!在西方,尼采曾在19世紀末宣布“上帝死了”,而在20世紀90年代,則是“孔子死了”。一聲“上帝死了”所表征的,一是西方人信仰的危機,二是要對一切價值重估;而“孔子死了”表明中國人的精神死了,特別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死了,它表征的也是傳統(tǒng)信仰的崩潰,要對一切價值重新判定。

以池大為為代表的90年代知識分子轉(zhuǎn)變前后思想的根本分野是:一則看重天下—人類,一則看重家庭—個人,一則重視千秋歷史,一則重視現(xiàn)世——當下。所謂“起點變了,世界翻轉(zhuǎn)過來了,從世界看個人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劉躍進語)“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場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看世界。”(池大為語)劉躍進感慨萬千地說:“現(xiàn)在是從個人看世界的時代,世界對自己有意義那才是真實的意義?！薄澳銓κ澜绲哪屈c意義世界是體會不到的,一只泥牛填不平大海?！?/p>

二千多年前,孔子誕生在一個天下大亂、禮崩樂壞、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時代,二千多年后,孔子又死在一個太平盛世、歷史轉(zhuǎn)軌而同樣也是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時代。通過這種“孔子之死”即知識分子精神死亡的現(xiàn)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顯著特點,這就是這個時代是一個非常強調(diào)也非常重視生存的年代,生存壓倒一切,生存成了這個時代生存的最高法則。

池大為發(fā)誓要把過去的自己殺死。他要成為什么樣的新人呢?那就是順從現(xiàn)世主義,舍棄道義、人格和良知,“自己是惟一的終極,就是惟一的意義之源”。他有痛苦:“人不是豬狗,人需要到自我生存之外去尋找活著的依據(jù)”,“當人們把自己當作意義之源,他就切斷了自己通向無限的可能性”。然而,現(xiàn)實是必須首先生存,這樣,“生存成了生存的惟一依據(jù)”。劉躍進也說:“我說自己是知識分子我很慚愧,這一群人正在失去身份,變成了生存者操作者大玩家。對世界我已經(jīng)是心灰意冷了,倒是有了一種墮落的勇氣?！?/p>

這里也反映出了知識分子的苦難,新的苦難。這種苦難,不是五六十年代的整治壓迫帶來的苦難,而是經(jīng)濟壓迫帶來的苦難。令人深思的是,知識分子承受整治壓迫,精神上卻分外清醒,不然何以理解后來的由知識分子倡揚的思想大解放?而經(jīng)濟上的壓迫卻帶來了知識分子精神上的大迷失,這是怎么回事?

1.3

生存與命運

知識分子生存上不能獨立,必然要依附于人,不是依附于權(quán)貴,就是依附于大款,這樣,他們行為上既難以特立獨行,思想上精神上也難以完全獨立,因而很容易成為一種依附性的“畸人”甚至“狗人”。他們往往是有謀而無勇,上陣容易,退卻也容易。由于不滿馬廳長在省衛(wèi)生廳專制獨裁一言堂,中醫(yī)研究院的前院長、全國有名的骨科專家舒少華聯(lián)合數(shù)十名知識分子給馬廳長列了七大罪狀,“條條都不虛”,上告省委,但由于池大為等人的告密和出賣,由于馬廳長的政治活動包括搞小動作,那些告狀的人立即被打得落花流水。而跟舒少華“造反”的人后來都挨了整,多年不得翻身,不少人要評職稱都被不按程序直接拿下。小說從池大為的角度寫道:“本來以為材料被抽出來的那十幾個人會跳出來哇哇叫,卻居然無聲無息。我心里感謝他們,又看不起他們,他們這些被稱作`知識分子’的人,也只能配有這樣的命。他們?nèi)绻黄鸾衅饋?馬廳長也不一定受得了,可他們居然一個也不叫?！庇捎谌松硪栏?命運在別人手里,任人擺布慣了,逆來順受慣了,受屈挨整似乎也就理所當然。

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知識分子的幾種選擇與命運:一種是池大為式的,認清形勢,投靠權(quán)力,結(jié)果是青云直上;一種是晏之鶴式的,清高自傲,不合流俗,結(jié)果是一錢不值一無所有一敗涂地靠邊站;一種是舒少華的弟子賴子云式的,自認公理,跟著“造反”,結(jié)果是挨整受屈,且在當權(quán)者在位時不得翻身,沒有出路。這幾種選擇與命運差不多也就是中國幾千年來知識分子的命運與遭遇。這是現(xiàn)實,也是歷史,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

《滄浪之水》作為一部描述和揭示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它解開了纏繞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謎團?？梢愿械?作者的態(tài)度基本上認可于小說中人物的態(tài)度,因而對其筆下的描寫對象充滿了理解和同情。這樣,在表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的蛻變過程中,作者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命定和無奈,表現(xiàn)出一種“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思想傾向,因而在對知識分子的出路間題上,作者與其筆下的人物一樣,對現(xiàn)實的認識是清醒的甚至也是深刻的,但精神上卻陷人了更深的迷茫,看不出希望的曙光。我們在沉痛之余,扼腕嘆息之余,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謎團有所豁然開朗之后,心中又有很多的疑團升起:知識分子的出路在哪里?知識分子該向何處去?

作者：邢小利

來源：知網(wǎng)

聲明：所有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未經(jīng)作者許可不可擅自商用，本文僅供學(xué)習(xí)交流。

招募朗讀者啦??！有意愿私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