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禮 一 “咦,弄啥唻!”老楊剛要迷糊,就覺得臉上被什么東西蓋住了,遮擋了舒適的陽光。他抬手一抓,睜眼看,是一張廣告紙。他嗤了一聲,很不屑,要扔。旁邊也是倚躺在小推車上曬太陽的老孫聞聲睜開眼,伸手說:“給我。” 老楊遞給他,自己又閉目養(yǎng)神。老孫拿過來看,這是一張印制精美的房地產開盤的廣告。說某房地產竣工一爿度假村別墅,有人造山人工湖,有小橋有流水,房舍錯落有致,宛若人間仙境。價格合理,千載難逢。老孫鼻子一哼,笑道:“讓你買別墅唻?!?/span> 老楊眼也不睜,回道:“不用說別墅,就是城里人一般的住房,咱也買不起?!?/p> 老孫說:“那可不一定,趕上哪天你興致來了,去買彩票,一下子中了五百萬呢?!?/p> 老楊說:“我沒想?!?/p> 老孫說:“得想。只有想了才有動力。備不住哪天有個有錢的寡婦婆看上你了呢。” 老楊噗嗤一笑,說:“我沒做那美夢?!?/p> 老孫和老楊你一言我一語地逗嘴磨牙。他倆吃過午飯,沒有活計,總愛在這里休息。各自躺坐在小推車上,倚著墻瞇著眼曬太陽。這是個居民樓拐角,避風又向陽。雖說是春天了,還是有點冷,不過,沒事干的中午在這里曬一曬,似睡非睡地瞇一陣,對他們來說,是個享受。這個中午,因為這張廣告紙,讓他倆沒有了睡意。 說話功夫,老孫早把那廣告紙撕扯折疊成一個彩色風車。他把小車上纏著的一截鐵絲解下伸直,用尖嘴鉗子在鐵絲頭部彎了個鉤,把那風車裝上,用手擎著。努嘴去吹,風車就刷刷地轉。因為是彩紙,轉起來也好看。轉得慢,是彩條;轉得急,像彩球。 一個老太牽著一個小男孩經(jīng)過,老孫把那風車伸向男孩。男孩子退在老太身后。老孫說,喜歡嗎?男孩點點頭。老太說,不能稀罕別人的東西。老孫說,自己疊的,沒花錢。說著遞給男孩。孩子樂得一笑,說聲謝謝,牽著老太的手走了。 老楊瞇著眼說:“你手真巧。” 老孫說:“當年在部隊上時,跟一個城市兵學得。后來復原回到老家,在村子里當干部,沒事就把看不著的報紙書本折疊成風車,哄小孩子玩兒??梢哉f,村里的后生們幾乎都玩過我疊得風車。咱農村不缺秫秸,我用一張紙,一個大頭針,或是一根別針,加一截秫秸,就做成一個風車,孩子們玩兒得開心呀。所以大人孩子都稀罕我?!?/p> 老楊閉上眼說:“你真行!”其實,老孫這點“武藝”他早就知道,可每次老孫顯擺,他都會贊美兩句。 正說著,老孫手機響了。新成立的小區(qū)自管會請他再找個人粉刷物業(yè)辦公室。老孫張嘴要二百塊錢。對方不答應,只給六十塊錢。老孫降到一百。對方還是不應。老孫沉吟一下說,那行,就依你吧。 物業(yè)辦公室不大,二十平米的空間四面墻,老孫和老楊兩個人干了小半天。收拾干凈地面,洗完了手,女主任把六十塊錢的工費遞過來,老孫把甩了水的兩手,放后屁股上蹭蹭干,接錢的時候,他有些討好地笑著說:“不能再加點?”女主任說:“這回就這樣吧,我們剛開業(yè),經(jīng)費也不多,以后有活還找你們干就有了?!崩蠈O見討價無望,主任說得又懇切,這才伸手接了。二一添作五,遞給老楊三十。老楊笑笑接過,說:“不多?!?/span> 老孫說:“比閑著強不是?!?/p> 老楊說:“這倒是?!?/p> 回農村老家過年返城一個多月了,他們收廢品的活計就很少。接了錢,老孫在字條上簽了字又按了個手印,兩人收拾了一下地面,出門推起了各自的手推車。天已黃昏。走了幾步,老楊下意識地喊了一嗓子:“收——酒瓶子,收——舊報紙唻!” 他還要喊。老孫說:“噤聲吧,今天就這樣了,收工。” 老楊說:“一天只進這三十塊錢,剛夠吃飯。” 老孫說:“你忘了還有一天收入三百二百的時候呢?!?/p> 老楊說:“那種日子不多?!?/p> 老孫說:“有過就好?!?/p> 老楊笑笑,沒接話。兩個人推著小車并排走,因為小車上沒有貨物,他倆都把小推車立著推。過路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從農村來的收廢品干零活的。兩人都在五十歲左右,頭發(fā)也都花白,說話口音明顯與城里人不同,個頭都比城里人偏小,臉膛都是黑紅色的。兩人都穿著沒有徽章的軍服,型號偏大,在他們兩個偏瘦的小老頭身上,顯得不合體。 這是年前幫一個居民搬家,人家作為答謝送了他倆一大捆各個季節(jié)的軍服。估計那家有人當過兵。服裝有兩類,一類迷彩,一類軍綠。都沒有徽章。老孫喜歡軍綠,迷彩的歸了老楊。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衣服的主人比他倆都高大得多。所以兩人穿著這衣服都是胳膊口挽袖,褲子挽腿,有些搞笑。從衣服的清潔度來看,他倆大概都是自從穿上就沒有洗過。兩人的雙手都滿是老繭,手指頭很粗,凡是有皺褶的地方溢滿黑色的污垢。指尖的老繭磨得開了,顯出一層泛白的皮。 經(jīng)過農貿市場,老孫說:“咱直接買了晚飯回去吃好不好?” 老楊說:“也好。” 走到饅頭攤前,老孫說:“今晚咋吃?”那語氣里顯然有點犒勞一頓的意思。 老楊說:“隨你?!?/p> “那就打平伙。” “中?!崩蠗钫f著就往外掏錢。 老孫說:“每人十塊。” 老楊說:“好好好,咱那還有半拉斤白酒,今晚喝了它?!?/p> 十塊錢一頓飯,這開支不算小,往常他們的晚餐費用也就五六塊錢的樣子。老孫拿過老楊的錢,自己也摸出十塊。先買了四個小饅頭,花了兩塊。又走到熟食攤,要了五塊錢的燉蘿卜,又要了五塊錢的油炸面條魚。老楊說:“買一塊錢的咸菜吧,剩下的錢,買點燴肉吃好不好?!?/p> 老孫說:“恁好。” 買繪肉的時候,掌勺的說:“沒法賣呀,一勺子就得十塊錢,你這只有七塊,買不著?!?/p> 老孫說:“少給點就行。就為了沾沾葷。” 掌勺的說:“要不然給你來一勺豬肉白菜燉粉條咋樣?” 老孫看看老楊,老楊沒吭聲。老孫說:“那行吧?!?/p> 二十塊錢,買辦了這許多。兩人回到出租屋。 二 他們住的這間出租屋,臨街,樓底,是人家的一個車庫,有十幾平米。不知為啥戶主沒使用,卻改造了一下,當住房租給了他們這些農村來的收破爛兼打零工的人。屋子四面墻有三面不透氣,只有開門這面,連接著一個窗戶。窗戶鑲著防盜網(wǎng),網(wǎng)上插著兩支紙做的風車。這是老孫的手藝,他沒事愛弄些個這樣的小玩意兒,放那兒,路人誰喜歡,隨便拿。拿走他會再做。 天稍擦黑,屋里很暗。老孫打開門,順便開了燈。這燈是他們給一家公司清理垃圾撿來的,是一款細管的40瓦熒光燈,打開后,屋里賊亮。原先,房東給配的是一盞白熾燈,開著屋里烏突突的。有了這個日光燈后,“亮得晃眼”。這燈起夜是不能用的,那會影響到睡覺的人。所以,他們每人枕頭下面都有一個手電筒。當然,這也是他們個人的戰(zhàn)利品。垃圾箱里,簡直就是個萬寶箱。 屋里有兩張上下兩層的鋼絲床,床中間擺著一張寫字桌,桌上有一臺老式電視機,還有一個暖瓶和茶缸,還有幾個瓶罐,很是凌亂。眼下這屋子就他倆住。以前是四個人住的,另兩個哥們年輕,回家過年時就說,過下年未必能回來了,家鄉(xiāng)要搞開發(fā),看看能找到活干,有錢賺就不打算回來了,在家守著老婆孩子,像個過日子的樣。 老楊進屋,就把吃食放在屋子中間的小桌上。又拿起寫字桌上的暖瓶,這也是撿來的。還好用,鋁殼子,灰色。老楊把著暖瓶搖了搖,試試里面沒水了,拿到門旁的水龍接滿了自來水,插上“熱得快”。老孫把吃的東西放下后,直接到墻上的鏡子前,找來電動剃須刀,摸著嘴巴剃胡須?!爸ɡ仓ɡ玻ɡ仓ɡ??!崩蠈O很認真地清理著胡茬。老楊看著就笑,說:“你跟個真事似的,像要跟老婆子親嘴?!?/span> 老孫抬腳做個踢人狀,老楊嘿嘿笑著后撤了一下,又說:“過晌咱干活的時候,我就看你瞅著人家女主任拿不下眼來,是不是有想法呀?” 老孫好像被他說中了心思,噗嗤一樂,說:“我再有想法也不敢朝著人家主任使勁不是?” 老楊說:“反正你那個眼神不對。” 老孫說:“我承認,我就是看著城里女人心動?!?/p> 老楊挑逗他:“你敢嗎?” 老孫道:“想想又不犯法。再說了,不能想主任,還不能想別人嗎?” 老楊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了。他笑笑,去床底下拿白酒。酒是塑料桶裝的,一桶原裝十斤,現(xiàn)在剩有不到一斤的樣子。 老孫接過酒桶,給自己和老楊各倒了一杯,差不多有二兩。說:“今晚就這些?!?/p> “中中中?!崩蠗钜磺卸家离S他。 水開了,老楊拔下電插頭,給老孫和自己各倒了半茶缸熱水。兩人這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喝起來。 老楊比老孫年長幾歲,兩個人算是老鄉(xiāng),雖然不是一個縣,兩人住得相距幾十里,可這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幾百里的大城市里,就算是很親近的老鄉(xiāng)了,兩人的語言生活習俗基本差不多。論年齡,老楊大兩歲,可是老孫也不叫他哥,只叫他老楊。 老孫年輕時曾經(jīng)當過兵,還當過見習排長,當?shù)檬氰F道兵,管著修鐵路建橋打遂洞。有一回,孫排長帶著戰(zhàn)士鉆山洞放炮,有一個炮眼裝了炸藥沒響,他去勘察,啞炮突然響了,幸好他有經(jīng)驗,會躲避。但還是受了傷,一塊石頭崩在頭上,打暈了他。幸虧他戴著安全帽,戰(zhàn)友們把他救出來送到醫(yī)院,經(jīng)檢查無大礙,是輕微腦震蕩。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回到部隊。不久,趕上了裁軍,他們部隊撤番。他拿到了一筆在當時很不錯的轉業(yè)金,回老家,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當了村干部?!叭舨皇鞘芰藗舨皇遣筷牫贩?,現(xiàn)如今指不定當個營長團長的呢。” 后來,趕上農民進城打工潮,村里的壯勞力差不多走凈了,莊稼地里每年收成有限,他也進了城。先當過小工,后學過瓦匠,學過鋼筋工,還當過做飯的大師傅,都因為不能及時領到工資,他就跳出了建筑業(yè)。先是弄了個輛自行車,走街串巷收舊家具舊家電。 干這一行的人多了以后,他就把自行車換成了小推車,滿大街喊著收廢品。有時候,人家喊他幫忙搬搬抬抬,他也極為爽快。起初不好意思要錢,后來人家說,給錢是讓你買個饅頭吃,買瓶水喝的。是這么個理,城里喝水都得花錢買。漸漸地,幫城里人干雜活,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老楊就是他在收廢品的時候認識的。那天他聽老楊喊的腔調,像是老鄉(xiāng),上前攀問,果然!兩人老家雖然不是一個縣,但兩個鄉(xiāng)鎮(zhèn)比鄰。兩個人的村子距離幾十里路。正好當時也沒有活計,兩人說了好半天鄉(xiāng)情??纯吹搅孙堻c,就到市場上買了點小菜,兩人喝了一斤白酒。越談越投機,干脆,兩人就搬到一起,合伙住在老孫的租房里。老孫當過村干部,還當過不長時間的見習排長,見過的世面、交往過的人,都比老楊多,老孫自然就占了上風。 老楊這個人,性情不溫不火,凡事愛隨大流,就連這走出農村,到城里打工掙錢,也是老婆催得他。老婆說,地里的活,就那么多,春播撒上種子,你也就不用管了,等到長草的時候,我去噴點農藥,該上肥了,我也能去撒化肥,就等著收成了,這當間,閑工夫不少不少的,你在家閑著弄啥,還不如也去城里抓拿幾個錢,留著零花也好,留著養(yǎng)老也好。 老楊有兩個女兒,相繼出嫁,老兩口不必像養(yǎng)兒子的,還得給他們蓋房、訂婚、娶親啥的,花銷沒有數(shù)。他們老兩口嫁出去女兒,只等著享清福了。農忙的時候,女婿家來人幫忙,自家著實輕省。老楊信了老婆的話,就來到城里“抓錢”。盡管沒抓到大錢,可他一直就干點零活,收個廢品,撿個破爛,還能看看城里人的生活光景。過年過節(jié)回到老家,也有了說不完的城里新鮮事。這一干,就干下了。 直到遇見老孫這個老鄉(xiāng),讓他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他就跟著老孫,掙多掙少無所謂,他覺得夠自己吃喝就是賺了,還賺了白看城市光景,看城里人過日子。還有城里人扔在垃圾箱里的看上去新燦燦的衣物日用品啥的,他覺得合適就可以撿回來,或賣錢,或留著自用。他覺得挺好挺好。所以,一天樂呵呵的。 他覺得老孫這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一個毛病,好女人。他很奇怪,老孫這把年紀了,咋還有那么多的精力,自己從這個年紀過來的,當時就算比他年輕那陣,也沒像他這樣子,隔三差五的就老叨叨女人這事兒。好像不那什么就過不來似的。老楊曾經(jīng)和他論究過這事,老孫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他把自己的這種行為歸結到當年受過傷以后,身體就和別人不太一樣了。 老楊說,你這是亂找借口。老孫說,即便是我找借口,這也不算什么壞毛病吧。我一不出去攔路搶劫,二不破門偷盜,就算自己想那事了,找個賣的,一手錢一手貨,兩不相欠。誰管得著?老楊說,也快五十歲的人了,該收斂了。都該抱孫子了!老孫說,圣人都說,食和色是本能的事兒,你別管那么多!一句話嗆得老楊半天沒回過氣來。 老孫覺得言重了,就呵呵笑笑說,我不犯法就是了,樂呵一天算一天唄。他還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城里嗎?因為那事有得賣,在咱鄉(xiāng)里,想都不要想。老楊見說,就不再叨叨他了,反而,有時候就順著他,說說葷話過過嘴癮。 可老孫這人,不是光靠過過嘴癮就完事的,他還要付諸行動。這不,兩人喝著酒,說閑話。老楊說:“我看你今天瞅著人家女主任,那眼神挺那個的,還有,你這兩晚上睡覺不沉,翻來覆去的,看你像燥得慌,是不是有想法呀?” 老孫滋了一口酒,笑了,說:“你看出來了?今晚我得出去,你去不?” 老楊說:“我不去。我不燥,我睡得很好,也省著花那冤枉錢?!?/p> 老孫說:“你呀,嗨嗨。” 吃完飯,老孫把自己的餐具洗刷好,點上一根煙,抽了一口,說:“我出去走走?!?/p> 老楊知道他的去處,笑笑說:“早去早回?!?/span> 老孫呵呵一笑說:“完事就回,想賴著,人家也不干不是。” 話音未落,人早已出了門。 三 老孫走了。老楊起身收拾好吃飯桌,打開了電視,倚在疊起的被子上看。這臺電視老有年歲了,很笨重的大肚子那種。開關在機器上,不是遙控的,選臺也是靠按鍵,共有八個選臺鍵。只是,這屋子沒有網(wǎng)絡,這臺電視單靠自身的方向天線,只能收到三個臺,一個城市臺,一個省臺,一個中央臺。老孫說過,省臺和中央臺都是城市臺轉的。就這樣,時常還信號不好,門前跑輛汽車都能干擾到一片片雪花或白道道,聲音也是時有時無的。 這臺電視是老楊收來的。說是收,其實沒花一分錢。那一天,老楊到一住戶樓上收酒瓶,男主人是個中年漢子,問他要不要電視機,領他進屋看,是一臺多年不見的14吋老款舊電視。男主人說,這是老母親留下的。實際上他家早就不用了,可他母親在世的時候,就是不讓處理,一直放了許多年,直到老人家前段時日去世,看看放家里占地方,就想處理了。老楊看了后,扭頭就走,說沒人會要這玩意兒,不如你留著當古董吧。 男主人說,別介呀,你來都來了,看都看了,給個十塊八塊錢的,拿走得了。老楊說,還要錢呀?這時候女主人出來說,我們這也是拿錢買的呀,告訴你,這機子一點毛病也沒有,插上電就能看。老楊說,那你們留著看吧。說完,回身又要走。男主人白他老婆一眼,一把扯住老楊說,麻煩你了師傅,咱不要錢了,你給搬下去得了,你賣了也好,拿去拆零件也好,我圖個騰地方好不好。老楊說,要這么說,我可以幫忙拿下樓去,就是一把力氣的事兒。不過,你家有了酒瓶廢報紙啥的,可得給我留著。男主人滿口應著,他才極不情愿的給人家拿走了。 回到住處,和老孫一起研究鼓搗了半天,好歹弄出影來。老孫說,賣給誰也沒人要,里面的零件也早就過時了,咱們老家也早就不看這種電視了。扔了吧。老楊說,留著吧,看個光景看個影,聽個動靜也行。就這樣,這臺電視就算是兩個人的家產,走到哪搬到哪。 老楊開電視,也不是指望能看個什么連續(xù)劇啥的,覺得是個動靜。老孫在,兩人胡扯海聊,天南地北說不完的話。聊夠了,就睡覺??山裢砝蠈O出門,這個鐘點睡覺顯然早了些,他就這樣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因為喝了點酒,看著看著就犯了迷糊。電視上有一聲沒一聲的,倒成了催眠。 不知迷糊了多長時間,聽到說農村啥的,他就睜開眼。電視上說,某地農村改造,農民土地都上繳了,統(tǒng)一建成樓房,雖然居住環(huán)境改善了,可是好多人卻并沒有富裕起來。因為沒有新的謀生手段,沒有新的經(jīng)濟來源,坐吃山空,當初給的一些補貼,經(jīng)過幾年生活消耗,所剩無幾,從而產生了恐懼情緒。當?shù)仡I導對這事很重視,已經(jīng)派了工作組調研解決。 接下來,電視上是廣告,理財啥的。這他不關心。沒錢可理。自打過下年回來,一個多月了,攢下不到兩千塊錢,老孫說得也對,這是個淡季,年前那陣旺,光是臘月里他就賺了三千多,那也是全年收益最多的一個月。因為要過年了,有人家打掃衛(wèi)生,把一些舊東西或是賤賣或是扔掉,他們拿到手,賣給廢品站,賺些力氣錢。還有就是城里人到過年單位發(fā)年貨,有人拿不動,就請他們幫忙往樓上家里搬,完事給個三十二十的。這錢賺得輕省。 靠年根回家過年,一把交給老婆五千塊,把個老婆子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囫圇,黑影里伸手摸摸他,說她爹你可真行,才三個多月,就掙這么多,比在家一年都強。說著,就把身子往他身上靠,像年輕時候膩他那樣。老楊迷迷糊糊地把她攬在懷里,只一會兒,老婆嫌他嘴里酒氣太重,翻轉身自己去睡??墒?,還是睡不沉。 老楊和老婆感情不錯,年輕時膩膩歪歪村里有名。到了倆閨女都出了嫁,兩人覺得自己都老了,方才逐漸平淡。到他來城里抓錢后,每年回不了幾次家,乍回去那晚,自會兩個老貨復習功課。也是認真有余,功力不足了。不過,兩人都能理解,都能平淡對待。不似那老孫,襠下事猴急。他暗自揣摩著老孫,十天半個月的就得有一回,快五十歲的人了,真可以!自己就不成。幾個月不見老婆子,一樣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老孫呀,真是各一路! 他覺著老孫人是個好人,愛張揚,愛顯擺,愛說了算,這都不是壞毛病,有時候還是長處呢。但他總覺著老孫好娘們這不算好事,他也勸過他,都一把年紀了,少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衫蠈O犟啊,他說不能讓自己屈著,爹娘好不容易生養(yǎng)了自己,自己好不容易當了一輩子人。想當年,當兵打隧道,要不是頭稍偏一點,命都早沒了。好不容易活下來,痛快一天算一天唄。老孫是這么說的,老楊卻不這么想,他到老孫家去看過,老孫的老婆長得不算丑,在農村算是個俊女人。但是她拿著老孫不當回子事兒。 怎么說唻?前年過春節(jié),老楊頭一遭去老孫家耍年。按說,大老遠的來個一起掙錢的朋友,在城里那就得叫同事,他們哥倆比同事可是近乎多了,不光一起掙錢,還在一個屋里一起睡覺,一起喝酒一起吃飯唻。比個親兄弟差不哪去。要不然,他咋還會幾十里路跑來看望他家,這不就跟走親戚一樣嘛。 可他女人待人不親,冷冷淡淡的。老孫說了好幾回炒菜弄酒,她才懶洋洋地糊弄了四個菜。老楊倒不是挑理,這大正月的,總覺著寡淡了些。老孫還找了陪客,就是他的表哥來和老楊喝酒。老孫說,菜不多,禮數(shù)不能不講。可那天喝酒,老楊看出來這表哥與他老婆眉來眼去的不一般。他覺著這表哥瞧不起老孫。比如那回喝酒的當間,表哥問老孫,你在城里還疊風車哄小孩子嗎?老孫沒回他,拿話岔開了。 回城后,有一回喝著酒閑聊,老楊說到那表哥。說那表哥在你家,說話比你還硬氣,像個當家的,不太對頭。老孫支支吾吾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就覺著老孫自己心里明鏡似的,那么明白的一人,什么世面沒見過,老頭老婆兩口子的事,還用人家說?一上炕,一進被窩,自己還感覺不出來?從那,老楊再沒有說老孫老婆的事,他提都不提。他覺著老孫在外頭找娘們也算是有原因的。 四 老孫出門后,轉過樓角,經(jīng)過小區(qū)中心。街兩旁并排著多家商鋪,有便利店,藥店,奶站,健康中心,還有幾家啤酒屋。啤酒屋的規(guī)模都不大,有的三四張小桌,每桌坐三幾個人,桌上擺幾個小菜,那些喝酒的,有兩三個人低頭悄聲說話的,有嘻嘻哈哈伸胳膊撂腿大聲嚷嚷干杯把杯子撞得叮當亂響的。 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農村根本不一樣,在農村老家,這個鐘點,都關起門來上炕了,看看電視,拉拉家常,有好打牌的,張羅著找?guī)讉€人,聚起來小賭一陣。不打牌的,就摟著老婆睡了。除了一陣陣狗叫,村子里那是寂靜得很??蛇@城里就不一樣,大晚上了,四處燈火通明,人來人去的,燈紅酒綠的,比白天還熱鬧。說心里話,老孫還是喜歡這城市里的熱鬧勁的,雖然他來了十多年一直也沒有成為城里人。當城里人,你先得買房,他買不起??蛇@不耽誤他當個城里人的夢想。 出了小區(qū),上了過街天橋,下橋往東,差不多二里路的樣子,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那里白天很熱鬧,多是些退休老人打打拳練練劍跳跳舞唱唱歌的,當然還有很多打撲克打麻將的?;▓@東南角,靠近公共廁所,有一塊空地,是附近很有名的露天理發(fā)處,因為條件所限,沒水沒電,所以只管理發(fā)不給洗頭,理發(fā)師都是退休或下崗職工,服務態(tài)度好,手藝也不錯,收費很低,理一次發(fā)五六塊錢。 理發(fā)處共有八張椅子,入口那里,壘起了一截一米多高的圍墻,算是與花園隔開,不過門口是沒有門的,人們隨意進出。干完活的理發(fā)師,站在門口招呼著每一個可能的客戶。笑著迎進來,笑著送出去。天冷的時候,這八個座椅的主人紛紛用塑料布或是篷布搭一個簡易的小屋,擋擋寒氣,因為不統(tǒng)一,小屋顏色形狀各異,倒也是一道風景。不過,這些小屋,到了晚上就有了另外的用途。 老孫下了天橋,沒走多遠,煙就抽到了頭,他掐滅了,剛要彈到路邊,想想不妥,就捏著煙頭,直走到一個垃圾箱前,才扔掉。恰好一個中年女人路過,特意看著他這個舉動,似乎笑了一下。老孫立馬覺得很受用。他覺得城里女人就是比鄉(xiāng)下女人好,且不說妝扮,不說長相,單說人家的舉止氣度,哪里是鄉(xiāng)下女人比得了的。 自家女人在村里,當年也是數(shù)得著的。那時他孫排長剛轉業(yè),手里有一筆讓人眼珠子一瞪的復轉金,周邊村莊適齡姑娘任他挑選。村里與他家關系很近的五嬸子,把她娘家侄女介紹給了他,說是俊得全村沒比。在五嬸家見面那天,他穿著沒有帽徽領章的一身軍裝進門,故意走得鏗鏘有力。見他進屋,她慌地從炕上跳下,倚在炕沿。五嬸子兩面作了介紹。孫排長請姑娘坐炕,她也不上去,只是倚著。兩條大辮子垂在鼓囊囊的胸前,兩手不斷地玩弄辮稍,頭也不敢抬,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偶爾歪頭瞅他一眼,臉上紅一陣,又紅一陣。孫排長就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不由得心生歡喜。 五嬸子逗著他倆說了一陣話,無非是些兩頭夸獎:比如大侄子在部隊上當過排長,領過多少人呀?轉業(yè)金比咱鄉(xiāng)長好幾年掙得都多吧;比如侄女子你今天咋不穿你自個做得那雙繡花鞋來,讓咱村的老少爺們兒看看你那巧手呀。直說得她侄女頭更低,臉更紅。 他也被五嬸夸得心里美美,又見這么一個讓她心動的女人靠得這么近,心里喜歡也不好老盯著人看,恰巧炕上有糖紙——這是他為見女方特意買了半斤糖塊,糖紙是女人吃糖剝下的——他拿過來,撕扯幾下,扭成一個舞蹈的小人,五嬸看了直夸:巧手,巧手。那姑娘斜眼去看,微微一笑。被五嬸夸過,被姑娘默許,他更來勁??吹脚赃呌邪献拥呐f報紙,他拿過來展平,幾下子折疊出一個風車,從墻畫上取下個圖釘訂起來,用手捏著,嘴一吹,噗噗地轉。又惹得五嬸子贊不絕口。 那次見面沒多久,雙方來回幾次走動,兩人確定關系后,他借了輛自行車帶著她去鄉(xiāng)里辦理結婚登記,這是他倆第一次單獨在一起。自行車是舊的,蹬起來吱扭吱扭,女人坐得靠后了一些,帶著吃累,他就說,你靠我近點。女人挪了挪。但還是不行,他就騰出一只手向后抓她,她就用手打他。 登記出來,他拿著小紅本,看了又看,笑嘻嘻地裝進貼身口袋。回頭對她說,現(xiàn)在你可就是我老婆了。女人說,看你那個樣吧。他說我哪里不好?她沒說話,只把兩人的肩頭比劃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嫌他長得矮,他笑笑說,已然是一家人了,高點矮點沒什么打緊的了。 騎上車,女人還是坐得往后,他還是伸手去抓,女人還是打他的手,他這回就不收斂了,干脆亂抓。兩人在自行車上折騰,不小心車子歪倒了,兩人都摔了。他爬起來問她摔得咋樣,她揉著手說沒事。他抓過她的手用口去吹,她低下頭不好意思。他看到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忍不住朝那伸手。他被打手,兩個人在路邊爭斗滾在一起。幸好那一陣路上沒人,不然會被看笑話的。 過后好長時間,他總不開心,他覺得這女人不是能隨他擺布的。不開心的感覺,直到女人娶過門,成了他真正意義的老婆才消除。老婆進門后,叫五嬸子姑姑,五嬸的兒子原與老孫是小時候玩伴,被他老婆叫做表哥。在他不當村干部后,表哥就承接他原先的工作。隨即又提議老孫老婆做了村婦女主任。這樣一來,于公于私表哥就堂堂正正的進出老孫的家。 后來,有人就看到表哥和他老婆在家里膩膩歪歪,不清不楚。老孫知道后,說話試探老婆。被老婆臉紅脖子青地一通臭罵,甚至關閉了夫妻示好的大門。最要命的是表哥根本不避諱,即便老孫在家,他也進出自如,高聲說笑。老孫覺得待在家里自己倒像是個外人。 從那,他每年回家的次數(shù)極少極少。最可氣的就是兒子對他也疏遠得很,從小到大,有事情他更愿意和舅舅溝通。就連結婚蓋房的大事,也是聽命于舅舅。他只是個拿錢贊助的良平世人。每次回家,他的心就會涼上半截。他感覺自己的根已經(jīng)不知不覺的被人拔掉了。所以,他不愿意回家。即便逢年過節(jié),非回家不可,他也是最早離開的人,因為家里沒有他的溫暖。甚至他和老婆之間,早已不能一個被窩睡了…… 老孫走進花園,先在燈底下一幫打撲克的人后面看了一陣。覺得沒啥意思,便抬腳往理發(fā)處走去,未及靠近,卻見三三倆倆的戴黃袖標的人還有戴大蓋帽的人在附近溜達。好奇心牽著他走了過去。近前就看清了,帶袖標的人是些大爺大媽,黃袖標上“安全執(zhí)勤”四個大紅字,好不顯眼。大蓋帽里有公安有保安。老孫倒背著手,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還把那保安警察的臂章看看仔細。又沿著灌木叢,走近了理發(fā)院。 往常,小院總有人進進出出,老孫知道那里面的勾當。到了小院門口,他似走似站往里面看,好像沒看到什么光景,正要走開,兩個帶袖標的執(zhí)勤大媽擋住了他:“喂!你是干什么的?”兩大媽幾乎同時質問他。老孫沒想到會有人對他發(fā)問,下意識地怯聲回答: “我沒干什么,就是走走?!?/p> “走走?怎么偏偏往這里走!” “這里怎么不能走?” “你是常來的吧?” “又沒人說不能來,我怎么不能來?理發(fā)我都上這來!” 其中一個大媽靠上前看看他,說:“晚上也沒理發(fā)的,沒事你就走開吧。走吧走吧?!?/p> 老孫覺著大媽眼熟,想了想,原來是白天哄孩子要他風車那老太。見她擺手,覺得沒趣,轉身離開。心里還是有些郁悶。錢倒是省了,那事卻沒成。他摸摸褲袋里的錢。錢放在兩邊,一邊五十,一邊三十。他是準備與人討價的,不成想,鳥也沒見一個。 五 老楊倚靠在被窩上瞇眼看電視,似睡非睡中覺得有人砸門?!班兀剜?,嘭,嘭嘭?!崩蠗畈幻院?,是不是老孫沒帶鑰匙?不能夠呀,剛剛分明見他把鑰匙別在腰上的呀。再說了,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回來了呀。咋了,這是?“嘭嘭嘭,嘭嘭嘭”,又響。一下比一下重。 老楊起身去開門。門剛打開一條縫,呼啦,擠進來一個包著頭巾的女人,踉踉蹌蹌似要摔倒。老楊似推似扶:“誰呀,這是?你找誰?!” 女人沙啞著嗓子說:“找誰?就找你!連自家婆娘都認不出了?”說著抹下頭巾,露出臉。真是自己老婆!老楊楞怔了一下說: “你,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老婆兩眼屋里打量一圈,一屁股坐在老楊躺過的小床上?!澳氵@個地方可難找唻,開車師傅兒拉著我轉了三圈才找見你。” 老楊說:“什么師傅?” 婆娘說:“我雇的?!?/p> 老楊說:“怎么個事兒?” 婆娘說:“你那個破手機昨天打了一天也打不通,今天一早又打,還是不通。二嫚給我雇了個車,她要跟著來,我沒讓,說有師傅的汽車拉著,走到哪也丟不了。” 老楊說:“我那破手機壞了好幾天了。尋思著修修好還是換個好,還沒得空呢??煺f說,怎么著大老遠的就雇車來了?” 婆娘說,村里開會了,縣上規(guī)劃咱那幾個村都要城鎮(zhèn)化,要每家每戶土地房屋都上交簽合同搬遷,政府給改造好了再搬回來住,像城里人那樣生活。這個事兒得你做主,合同也得你回家簽。村長說,這可是個大好事,都要抓緊。這不,就來找你回家。聽說每家每戶給不少錢,給蓋樓房,給裝修好了,配上各種家電,搬進去住就行了。村長說,一萬年也沒有這等好事,這不叫咱攤上了,也不知道哪輩子燒了高香了。村長說,各戶都要抓緊簽合同,怕得是夜長夢多。我著急,這不就趕著來了嘛。哈哈哈哈。婆娘說著就興奮,禁不住喜笑顏開。 老楊聽得眼珠子發(fā)亮,樂呵呵地說:“聽著跟天上掉餡兒餅似的?!?/p> 婆娘說:“可不,村里各家各戶都忙著往回追當家的去簽合同呢?!?/p> 老楊想到剛在電視里看的那段農村改造的事,不免有點擔心,臉沉下來,說給婆娘聽。婆娘說:“你別瞎操心!村長說了,咱這是三個村一起搞,幾千人的事兒,沒有個前前后后的準譜,誰敢魯莽行事兒?” 老楊說:“也是哈?!?/p> 兩人說得熱鬧,門開了,老孫耷拉著臉回來了。推開門見屋里有個女人,當時一愣,怎么回事,老楊?他是用眼神問的。老楊趕快笑著兩邊介紹說:“這我老婆,有急事來了,剛進門。這是老孫兄弟,你們都見過?!?/span> 老楊婆娘從床邊站起來,朝老孫靦腆地笑。該叫兄弟的,可她叫不出口,人不熟,就靦腆。去年過年時,老孫到她家竄過門子。 老孫立馬滿臉堆笑說:“嫂子你快坐下。吃飯了沒?”這一問,老楊在旁邊覺得不自在,婆娘進門后一直說話。竟然沒問問她吃過飯了沒,婆娘若是計較,會覺得自己還不如個外人。于是趕緊訕訕地說: “可是呢,沒顧得問,你吃了沒?” 婆娘說:“沒。不過我不餓。早起二嫚給我兩包餅干,我給開車的師傅一包,自己這包吃了一半?!?/p> 老楊起身說:“那我給你下掛面吃,這個鐘點了,農貿市場都下班了,我就給你做一碗蔥油面吧。” 老楊叮叮鐺鐺的忙乎,老孫就和嫂子說話。他也覺得老楊攤上了大好事兒。不一會兒,面做好了,還臥了兩個雞蛋,老楊婆娘哧溜哧溜地吃著。老孫說: “今晚咋睡?我出去找個地方吧?” 老楊說:“不用。都是老東西了,俺倆擠擠,湊付一晚上?!?/p> 老孫一笑說:“那可不興出動靜哈?!?/p> 老楊說:“咋說的唻!” 老楊婆娘吃完面,又合計回家該拿什么東西。老楊算了一下該自己攤交的房租水電費,一共八百多,他就從自己的錢夾子里數(shù)出一千交給老孫。老孫說要不了這么多,留下八百吧。老楊堅持一千。老孫收了,臉卻陰著。老楊悄聲問: “今晚的事,什么情況?”老孫搖搖頭,深呼一口氣。老楊就知道他這是白跑一趟,也跟著重呼一口氣,表示同情。然后,他轉換話題說: “我明天走,要捎什么回家,有車,方便。” 老孫還是搖頭。老楊說:“要不,咱一塊走,反正有車唄,你也回趟家看看,是不是你們那里也要改造?” 老楊婆娘截住他的話,說:“不能不能!村長說了,這一回只有咱們周邊三個村因為靠鄉(xiāng)政府近,所以沾光了。別的地方想都不要想!” 老孫說:“俺那村就是改造,我也不回。這輩子我就是死,也得死在這個城里?!?/p> 老楊看看他,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覺著老孫像被這城里迷住了似的,他是勸不來的。 該睡了。因為床小,老楊和婆娘一頭一個打通腿。稍微一動,那床就吱吱嘎嘎地響。 老孫關了燈說:“睡吧。不許弄動靜啊?!?/p> 差不多快睡著了,老楊婆娘用腳蹬蹬男人,悄聲說:“什么聲音,刷啦刷啦的?”老楊聽了聽,說:“風車轉轉呢。在窗上。” 婆娘嘟噥說:“啥歲數(shù)了,還耍弄那些小孩子玩意兒?” 老楊輕輕蹬了她一下,低聲說:“老孫兄弟做著哄孩子的?!?/p> 婆娘不再吭聲。那邊,老孫睡的床吱嘎吱嘎響了兩聲。他翻了個身,好像也沒睡著。 起風了。風車嘩啦嘩啦越來越響。老楊婆娘翻來覆去。老楊輕聲說:“別折騰,睡吧?!?/span> 婆娘說:“睡不著,窗上響得怪嚇人?!?/p> 過了一會兒,老孫起身披衣,摸出手電筒,照著亮打開門,拽下插在窗上的風車,扔在了墻角。一股涼氣涌進屋來,他趕緊用力地關上門。 回到床上,老孫喃喃自語道:“好大的風啊?!?/p> 老楊兩口子都沒有吱聲。 天亮了。老楊醒來,嘟噥說:“這擠得,我的腰都不得勁了?!逼拍锖孟襁€在夢里,只是嗯嗯應他。他起身披衣,回頭看,老孫的床空了。沒聽見他什么時候出去的。老楊喊婆娘:“快起快起,天大亮了?!毙南聟s想:這老孫,啥時候走的,怎么個意思,是為我騰地方嗎,都是老東西了,哪還有格外的想法唻。 老楊帶著婆娘去吃了早飯,剛回屋,司機就開著車來了。老孫還沒回。老楊就知道,老孫這是躲著,不愿看到他們離開呢。幾個人很快裝完車,老楊把屋門鑰匙解下來,放到桌上。司機上了駕駛座,婆娘在屋外等他。他對著老孫的床位說: “兄弟,我走了,有空我會回來看你。”回轉身,看到角落里的風車,他拿起來,帶上屋門,把兩個風車插在了窗上,又調了調方向,那倆風車就轉了起來。司機按了聲喇叭,婆娘喊一嗓子: “師傅急了,快走吧?!闭f著急忙上了車。 老楊看看風車,看看屋門,戀戀不舍。 汽車開動了。老楊透過后視窗,回望那屋。窗上的風車好像還在轉。出了小區(qū),老楊婆娘看著城里到處是高樓大廈,直說頭昏眼暈。老楊沒搭話。忽然,他對司機喊: “停停,師傅停停,我好像聽到老孫在吆喝呢。” 恰好到路口,司機靠邊停下車。老楊下來往回看,往四下看,哪里有老孫的影子?倒是因為路邊的樓很高,又在路口,風就格外的大,刮得老楊打個激靈。婆娘在車上喊: “快上車吧,趕路要緊?!?/p> 老楊很失望地上了車,說聲風真大。心下卻想,得趕快弄好手機,回頭給老孫打個電話,和他好好聊聊。 作者簡介:韓松禮,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祖籍黃島柳花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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