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前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將一天的燥熱沖去了七八成。巷子口梧桐樹上僅存的幾片花禁不住雨水的淋刷，稀稀拉拉地落在了地上，樹枝上間或一聲蟬鳴，嘶啞、短促，與垂直飄落下來的梧桐葉子， 相互配合著提醒人們——夏天確實要過去了。正對巷子口的是一間低低的車庫，那是老吳已經(jīng)住過了六年的“家”。正是巷子口的梧桐樹讓老吳覺得自己住的真是家，而不是車庫。在老家，他的老房子的院子里也是有一棵老梧桐樹。車庫里面沒有亮燈，因為路燈的緣故，卻也能將它的擺設(shè)看得清楚：靠北墻的電視機里“老梁”正煞有介事地講著“教育需要好環(huán)境，天下父母不容易”；西墻邊的落地扇竭力地左右顧盼著，努力讓這狹窄空間里多一些鮮活的空氣。風扇正對著的是杯盤狼藉的飯桌，盤子里僅剩的湯汁，默默地表示，剛剛在這里結(jié)束的是一場豐盛的家宴。吳大娘斜倚在靠東墻的床上，眼睛直看著電視，卻沒有什么表情。坐在門口的吳老漢正伸了右手往嘴巴里使勁地摳著后牙齒縫的一片殘飯菜葉，等他終于摳出來，于是舒展了眉頭，痛快舒暢地將手上的飯渣子一下彈出老遠，“哈……撲”老吳狠狠地吐掉嘴里的痰，起身，看著梧桐樹上稀稀拉拉的葉子，沉默了一會兒，他想著：老家院子里的梧桐說不定葉子還多著呢？也說不定落得沒有了呢！想啥呢!他將雙手往身后一搭，轉(zhuǎn)身走進屋去?！摆s緊趕緊，收拾！還睡不睡了？”他朝向床上的老伴兒，見吳大娘沒有起身的意思，就恨恨地將手中的馬扎兒放在床下，故意將聲音弄得老大。吳大娘今天竟沒有以往的嘮叨，背過身朝了墻去。吳老漢朝向老伴兒的背影，呆了兩三秒中，嘆口氣徑自收拾起飯桌來。他這一嘆氣倒好，吳大娘竟骨碌一下從床上起了身，麻利地將他推到一邊：“你咋倒還嘆氣了呢？你這一嘆氣，倒叫我怎么好？叫我還倚靠著誰去？你咋還嘆氣了呢……”吳老漢怔怔地沒了聲，耷拉了肩 ，屁股蹭在床沿上。吳大娘佝僂著厲害的后背，他今晚第一次注意，“哎，老了啊。怎么沒注意著，就老了呢？從大孫子降生開始，他好像滿眼里滿心里全是孫子的樣子——會爬了、會走了、會跑了，會叫了、會讀書了、會寫字了；大孫子剛剛上學,小孫子又來了，接送大孫子上學，抱著小孫子，騰出老伴兒做飯，日子就這么轉(zhuǎn)眼間過去了十幾年……這個孩子的娘、孫子的奶奶怎么就這么老了？背是什么時候駝的？這頭發(fā)是什么時候全白了的？”老吳的鼻子忽然酸了。吳大娘還在念叨：“老伴兒啊，你可不能嘆氣。想想咱在村子里的時候，村里的大事小事你拿著主意，老少爺們都把你當主心骨；咱們兒子、閨女上學、工作可不都是你的主意？這會子，你不能拿兒子、閨女家的主意了，咱倆的主意還得你拿呢。”說話間，吳大娘就將盤碗擱放有序，小小的空間立馬整潔寬敞了許多。她把電視機關(guān)上，風扇調(diào)了調(diào)小一點的風，老吳的關(guān)節(jié)不太好，風不能太大，可是這里面無窗透氣，不開風扇是萬萬睡不著的。
在昏暗的光線下，老吳換了發(fā)怔的神情，語調(diào)干脆地說：“還能拿什么主意？如今，小寶（小孫子）都已經(jīng)上學了，兒子又將這房子買在學校的旁邊，以后用不著咱倆接、送，做飯伺候了。回，回咱老家那四間老房，將房前屋后的二分地再撥弄起來，也不糙！你不是一直掛著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嗎？回，明天一早兒咱就回……”他起開身子，容老伴先上床去，自己輕輕地去把門拉上，拉門的時候斜眼朝對面樓上看了看，兒子家的燈已經(jīng)滅了，孩子們都睡了。晚飯時候，兒子和媳婦的對話，他一聽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兒媳婦說，她們單位的很多同事的公公婆婆都要求回農(nóng)村去，說是空氣也好、吃的糧食蔬菜都是自己種的，綠色安全……老吳不是不想回農(nóng)村去，想當初，來的時候，他最抗拒：老伴都來住半年了，他硬是自己在老家過了一段單身生活。剛開始來，住樓房不得勁兒，上個廁所，他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滿大街轉(zhuǎn)悠找公共廁所；怕抽煙影響小倆口他硬是憋著下樓抽。還好，慢慢熟識了樓下幾個老頭，也都是農(nóng)村來的，一交流吧，都很有共同語言——來這里生活不適應(yīng)，那不是得配合孩子嘛！添了孫子，不愛往老家放，嫌老家衛(wèi)生各方面條件不好，孩子們要求爺爺奶奶進城，那就進，慢慢就習慣了。老吳這一習慣就習慣了十三年了，習慣在樓上住，添了小孫子，為了配合，又習慣了在這個車庫住。習慣了一群老頭兒閑時侃大山、下象棋，又習慣了他們一個個回到了各自的老家，他越來越孤單。這個當年在村里頗有分量的老革命，為了配合孩子，有多少將就和忍氣吞聲？過去一直沒想，今天晚上好像一下子全從回憶的閘門里噴涌而出。
“孩子們睡了？”吳大娘忍不住又問。“睡了，咱也睡吧。明天早起，收拾收拾，該回去了?！崩蠀菄@口氣，拉上門簾。“嘶……”在這八月初的夏末夜晚，梧桐樹上的蟬惶惶地凄叫了最后一聲，整個世界便安靜了下來。趙玉霞，黃島區(qū)海王路小學教師。愛生活、愛閱讀，最喜歡國學經(jīng)典的誦讀。閑暇時間爬山、看海，靜下來就用文字來記錄自己的生活，同時也引導自己的學生進行詩歌的創(chuàng)作。最幸福的時刻就是：看著孩子們的作品變成鉛字；聽孩子們朗朗誦讀《論語》、《詩經(jīng)》等。“愿每一個孩子都腹有詩書”是她的教育理想！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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