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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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六叔品行兼優(yōu)的大兒子剛中學畢業(yè)，和一幫同學去旅行，游泳時出了意外，溺斃了。第二天，傷心欲絕的六叔卻接到兒子的大學的入取通知書... ...六叔的精神崩潰了，老是爬上屋頂吹口琴，說是吹給海上的兒子聽，“對岸的二兄興許也能聽得見?！绷宄＿@樣跟人說。

萬年青 · 南洋

客廳桌上有一盆綠意盎然的攀藤“萬年青”，原是從室外那盆母枝上采擷移種過來的。短短﹑無根的枝條，翠綠的葉片中帶著點點白色憂傷。雖無沃土，只以一甕清水供養(yǎng)著，想不到，才一年的工夫，它竟枝繁葉茂，連原先枝藤上齊整的切口，也衍生出縷縷交錯的細根來。我已從這盆長成的繁枝上再分離另養(yǎng)了新枝，它們也都長得油油綠綠。

       清明時節(jié)，我揣著一枚與父親相隨了一輩子的，刻有父親名字的雞血石印章，從馬尼拉起飛，踏上往馬來西亞的早班機，去尋找我的祖輩們的足跡。一路近鄉(xiāng)情怯。我雖從未親臨那片土地，但通過父親在世時動情的描述，它一直是那么熟悉而真實地存在于我的腦海之中。父親臨終前一再囑咐我︰“妹妹（我的小名），去看看南洋老家吧，爸爸這輩子是回不去了，如果可能，請葬我于力喬(Lekir)父母的墓旁.. . ...”  父親終于在中國大陸故鄉(xiāng)過世了，一輩子都沒能回他出生長大的南洋。

       吉隆坡的機場，大得有點出乎意料，但我還是一眼就能從人堆中認出只在照片上看過的四嬸和順堂哥──

       順堂哥長得太像我哥了，一樣的濃眉大眼﹑卷發(fā)，連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口氣都十分神似。四嬸也不停地笑說︰“這不就是女版的二兄嘛！”，“二兄”就是我父親。

       我們先直接開車到霹靂州（PERAK）力喬的祖居地去。

       大約是兩個世紀前或更早，我的祖輩鄉(xiāng)親們就從中國大陸的晉江，乘著木帆船沿著南中國海繞入馬六甲海峽，在當時馬來半島的霹靂州沿邦戈島（Pangkor ）海灣邊上的力喬區(qū)上岸，一眾鄉(xiāng)親在這個地方繁衍生息，先輩們的足跡還延伸到了附近的實吊遠（Sitiawan）和紅土坎（Lumut）一帶。

       我的年輕的祖父母是在上個世紀初到來的，在當時的馬來海邊小村，衍生了一個家族。當在說到這一切時，父親總會有一種壓抑著的激動。我曾置疑當初為何選擇這樣的一個小地方上岸？父親總會咂著嘴，帶著無限的深情說︰“汝人不知那甘邦（小山村）有多美，多沃！”父親說話時還是改不了那口濃濃的“僑音”，老是將“你們”說成“汝人”﹑“華人”說成“唐人”。

作者的祖父杜德田
    
       車子開在寬闊而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車窗外不停閃過蔥郁的棕櫚和一望無際的橡膠林。四嬸不停地用久違了的，混合著福建話﹑廣州話和馬來語的“鄉(xiāng)音”問著我們家的近況，也叨叨絮絮地說起往事和故人，我驚訝于自己對這些人和事竟一點也不感陌生，就好像我一直都住在這里，而這里的所有人和事，都與我息息相關。

       我們終于來到力喬，并站在了我的祖父母當年上岸的地方。岸邊有及胸高的蘆葦，搖搖曳曳，一直生向縹緲的水中，乍看之下有如晃動的人影從水中走上岸來... ... 海水蒼茫，我看到海的盡頭似有一抹白影，仿佛一鏈相連的舴艋在清藍的水面上載浮載沉，向著這個方向駛來... ...「看到右邊遠處的那座頂上有個十字架的大厝（房子）嗎？」身后傳來四嬸的說話聲，我回過頭來望向右面，“那原是間紅毛（洋人）醫(yī)院。當年你們的阿嬤得了腸子癥，在送往這醫(yī)院的途中過世了?！?br>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祖母在這雖是人煙稀少但卻美麗肥沃的土地上，生下了連一對雙胞胎在內(nèi)的六男三女，都順利無恙，然而最后卻急逝于這樣一種現(xiàn)代醫(yī)學角度看來最簡單不過的闌尾炎。祖母在這世上沒留下一張相片，可見過祖母的長輩們都說，父親長得最像祖母，那么，我身上一定也具有祖母的某些樣貌特征，因為大家說我很像父親。

       在我們到達小村邊向海的坡上的祖墳時，已有一位貌似馬來土著的老年人，扛著一把鐵鍬等在那里，看到我們來，那人的臉上馬上綻出一種自信的微笑，好像在告訴我們︰“早知道你們會來！”四嬸告訴我︰這是祖父的堂侄，我該喊他一聲“堂叔”的。祖父母的墳塋平時都煩他照看著。當這位“堂叔”得知我是“二兄”的女兒，瞇著眼看了我一會，咧著掉了好幾顆牙的嘴笑了，棕色的臉上堆滿皺紋︰“... ...我和汝人的三叔同歲，未夠十歲就跟著汝人的阿伯屁股后面跑，割橡膠，摘椰子，連日本點鐘（日本戰(zhàn)領時期）也跟著滿山跑... ... “

     ”... ...汝人的三叔死得最冤枉，那時我兩人剛十一歲，未曉想，人家開會跟著湊熱鬧，日本仔來掃蕩，他無端端就被打死了，好彩當時我跑得快，要不現(xiàn)在也該躺在這里... ...“老堂叔不無唏噓地嘆息著。
 
       祖母死后，父親代替了母職，擔起了照顧七個弟妹的責任，我的大伯父，一位受馬來亞反帝運動影響的學生領袖，很早就活躍在英資錫礦鐵船的礦工中間，日本占領馬來半島時，更不顧一切地投身到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中去，曾是馬共抗日軍獨立隊中一名驍勇善戰(zhàn)的隊長。我在新加坡姑媽家中的一部敘述早期馬來亞人民抗日戰(zhàn)爭的文獻中讀到了一些記述，他的戰(zhàn)友們寫了很多有關這位伯父的生平事跡和就義前后的情形。大伯父是被日本軍虜獲的，斬首時只有二十一歲。這件事，對當時還開著雜貨鋪﹑為一群兒女的生計而心勞神傷的祖父來說，是一輩子的不理解和一輩子的傷痛。

作者的父親（左）和相繼回國的弟妹

       我在祖父母墳前上了三柱香，想到過世不久的父母和散居各地的兄弟，心中不禁悵然。我讓順堂哥和老堂叔幫我在祖父母墳丘邊挖了一個深深的小坑，我將爸爸的印章輕輕地放入坑中，蓋上一杯黃土，從此，父親將與最親愛的父母兄弟永遠地同在一起... ...
   
       橡膠林掩映下的力喬小村落，木屋疏疏落落，這里雖是我們父輩的發(fā)祥地，可老房子卻早已湮沒在一片茂密的叢林間。伯父與三叔死后，只有年紀稍長的父親幫著祖父打點雜貨店生意和撫養(yǎng)年幼的弟妹。光復后不久，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馬來亞政府對于進步學生進行大規(guī)模的清算，因著伯父的名氣，父親也成了當時被政府逮捕的進步青年。新中國剛好在那時成立，于是，華僑青年間掀起了一股投向祖國的風潮。父親和五叔選擇了自愿遣配回祖國大陸，永遠離開了馬來亞老家... ...

       傷心的祖父，把老家遷到了附近有華人學校的實兆遠去。是為避免觸景傷情，也想為其他孩子們轉(zhuǎn)換”環(huán)境“。祖父為避免四叔重蹈覆轍，不再讓他上學，年輕的四叔早早地在祖父的儼持下結了婚，老老實實地走上經(jīng)商之路，而且越走越順，成了實兆遠的一位殷實商人，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才去世。四叔的三個兒子也都在順境中考上政府的留澳獎學金，如今也都學成歸來，分別住在了吉隆坡﹑柔佛新山(Johore Bahru) 和新加坡，他們都成了專業(yè)人士，像來接我的順堂哥，就是一名會計師。

       實兆遠老家只剩六叔一家。老家木結構大房子，不久前因六叔大女兒結婚而刷了油漆。深紅的鋅片屋頂，潔白的墻，和三十多年前祖父在世時給我們寄的照片幾乎沒有兩樣。二樓的大廳堂里，完整一排，掛著祖父和五位叔伯們年輕時的照片。三叔的照片從缺，因那孩子還沒來得及長到足以拍一張獨照的歲數(shù)，那時都要小學畢了業(yè)才拍第一張個人照。我第一次從遺像中認識了那位英年早逝的伯父。父親幾兄弟，都有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俊朗，這種氣質(zhì)，如今仿佛還能在我兒子的容貌上找到。

       六叔就沒有四叔的福氣了，家庭的變遷，兄弟的早逝離散，帶給這位最小叔叔的心靈創(chuàng)痛太大了，六叔一直是兄弟中最沉默的一個。有一年，六叔品行兼優(yōu)的大兒子剛中學畢業(yè)，和一幫同學去旅行，游泳時出了意外，溺斃了。第二天，傷心欲絕的六叔卻接到兒子的大學的入取通知書... ...六叔的精神崩潰了，老是爬上屋頂吹口琴，說是吹給海上的兒子聽，“對岸的二兄興許也能聽得見。”六叔常這樣跟人說。

       現(xiàn)在六叔的兩個女兒都在實兆遠著名華?！爸姓龑W?！苯虝?，大女婿還是校長，另外，六叔最小的兒子，現(xiàn)在已是一家跨國公司駐北京的主管?？上н@一切六叔都不知道了，他去逝時還在喊著大兒子的名字... ...。
 
        傍晚，我們到了吉隆坡堂妹的家。

        這位有著清澈大眼﹑棕色皮膚的美麗堂妹，性格開朗且待人誠懇。早年，已有三個兒子的四叔嬸收養(yǎng)了襁褓中的堂妹，取名時還去算過卦，說是孩子命中缺金，因取了個帶金字邊的名，叫“錦”。為保佑孩子平安長大，四嬸還將錦堂妹上契給了菩薩，所以，原是馬來血統(tǒng)的錦堂妹是觀音菩薩的“契女”，也是四叔嬸的心肝寶貝。
 
      錦堂妹和他的三個哥哥一樣，聰明勤奮，并酷愛美術，過去她總會在過年時給我們家寄自己制做的賀年卡片，還會在賀卡上用工整流暢的中文字寫著︰親愛的二伯父母既堂哥堂姐... ...

作者小時候的堂兄妹們。右一男孩為其六叔早逝的兒子。

       學建筑設計的錦堂妹卻去報考，當了一名航空小姐，堂妹夫是位華人建筑師，在政府房屋處做主管。下榻他們家有種坐飛機商務艙的感覺，既舒適又溫暖。那晚，錦堂妹十歲的兒子為我們彈了一首鋼琴曲“我們的家真可愛”，還給我看了一本每一個馬來西亞的華校孩子都必須親手制做的，屬于自己家族的“族譜”。在這本圖文并茂的“族譜”上，堂妹的兒子在“母親”這頁寫著︰“... ...我的媽媽也是華人，她很有本事，會說華語﹑英語﹑巫語（馬來語）也會一點日語。媽媽最常說的話就是︰華人都是自己靠自己... ...”是的，這位時時把“我真福氣咧！”掛在嘴上的錦堂妹，在感恩之余，總不忘處處以自己的行為，替中華文化作最具體的詮釋。

       有人說︰鄉(xiāng)愁是一種心情。那么，根呢？根是枝葉繁茂后的精神依歸，抑或是縈繞在心中永不退色的童年記憶？當我完成了七天的南洋之旅，登上了回歸的飛機，飛行間看到一位空服員胸前的名號牌上，刻著熟悉的姓氏，好奇地問了一下，果然，這位先生也來自實兆遠，并且還是我們的一位遠房堂親！祖父母當年從故鄉(xiāng)去了南洋，我在海外出生長大的雙親又因某種原因回了大陸。我呢？由于命運的安排，來了菲律賓... ... 二十多年了，我也像那剪下的萬年青一樣，開始長出了細細的根。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女。將來，他（她）們是否還要繼續(xù)著這種人生的輪回遷徙？

       我已忘了當初剪下新枝的心情。從母枝派生出來的，已分不清植期前后的萬年青，幾乎一模一樣地根盛葉茂，生機勃勃?？吹剿鼈?，我總會有一種欣喜的感動。萬年青常讓我懷念起那些散居于世界各地的親人們，大家近來可好？ ... ...

         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二日寫于馬尼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