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根石柱靜靜地站在晏海樓前,似乎是樓的守衛(wèi)者。它們的主人,早已不被人提起。 儒山書院在哪里?很多人并不知道,就連現(xiàn)今住在其附近的人也不例外。這并不奇怪,它淡出歷史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 時光倒流到1762年。 公元1762年,即乾隆二十七年。這是大清帝國平平常常的一年,然而對于福建省海澄縣的人來說,這是值得記憶、值得回味、值得珍藏的一年。這一年,重建后的海澄縣縣衙落成了,“輪奐堂皇,永奠向明”;這一年,縣城東北的儒山書院第二次擴建了,擴建后的規(guī)模是原來的兩倍多;這一年,第三版《海澄縣志》開始刊行了,留下的是二百五十多年的記憶。 1762年是農(nóng)歷馬年,那個馬不停蹄地做著這些事的人,叫王作霖,時任海澄知縣。 一 乾隆四年己未科進士,名氣最響的也許要數(shù)大詩人袁枚了。他先入翰林,后外放江南地區(qū)歷任江蘇溧水、江寧、江浦、沭陽等地知縣,無奈仕途不順,于是辭官定居南京,在小倉山構(gòu)筑園林,過著論文賦詩、悠閑自在的生活。他的多數(shù)作品也以抒發(fā)閑情逸致為主,他留下的《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隨園隨筆》等作品,至今仍為人稱道。 袁枚的同科進士王作霖卻閑不下來,也幾乎沒有什么大作值得后人回味玩詠。他的作品,大都寫在了這個名為“海澄”的邊陲小縣的大地上。 王作霖是乾隆二十年正月出任海澄知縣的。上任不到一個月,聽聞母親生病,“亟請歸養(yǎng)”,毅然辭職了。守孝三年后,代理永泰知縣。在任期間,設(shè)置學宮于縣城登高山麓,取名“景行書院”,并購置田地、收取地租充為辦學費用。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他再度踏上了海澄縣的土地。下車伊始,他即延續(xù)在永泰實行教化的成功經(jīng)驗,立馬著手準備擴建儒山書院。 二 海澄縣有座儒山,在縣城西南二里許(今海澄鎮(zhèn)嶼上村古坑社),為縣之主山。儒山其實并不大,也不高,圓秀特聳于平原之上。據(jù)乾隆三十八年《儒山李氏世譜》載,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子李承乾被廢太子后,其子李發(fā)育“游學天下,隱為庶人”,從河南輾轉(zhuǎn)來到閩漳圭海(即海澄)之儒山,見此山突起于平洋,認定堪為后世子孫之基業(yè),足以“詠逸興之詩,歌儒林之章”,于是定居于此,名此山曰“儒山”。 儒山書院卻不在儒山。其創(chuàng)建者乃海澄知縣嚴暻,書院起先不在他的規(guī)劃內(nèi),他的目標是晏海樓。 晏海樓,位于海澄縣城北面。海澄,舊名月港,明朝中后期是著名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有“小蘇杭”之稱。繁華的月港引起了倭寇、海盜的垂涎,多次襲掠,劫舟奪貨、焚屋殺人,民心不安,海路受阻,大明帝國的東南海疆一時風濤洶涌。為加強對海盜的監(jiān)視偵察,知縣瞿寅于萬歷八至十一年間(1580—1583),在縣城東北角上始建一座兩層的瞭望臺,“以障??跂|北之虛”,寄寓“波平海晏”,因取名晏海樓。康熙四十一年(1702),知縣陳世儀“以晏海樓久壞,即舊基重建”。乾隆二年(1737),樓又倒塌了,嚴暻重新修建,“擴而高大之”,分三層,下兩層用石,上架木,“八卦而收山海之奇”,堅致雄駿,不亞郡城。 建成后的某一天,嚴知縣雅興大發(fā),登樓賞景。往東南方向望去,茫茫大海上僅數(shù)點歸帆、幾葉扁舟在游弋。遙想一百多年前的月港,千帆競發(fā),萬商云集,“海上雄談風滿座”,“煙波天外有歸舟”,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移步向西,舉目所見,縣城環(huán)橋門(西門)外的月溪橋邊,昔日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舊橋頭商市,冷冷清清;老舊的店鋪外,偶爾才經(jīng)過的一兩個行人,步履匆匆。嚴知縣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收回視線,轉(zhuǎn)向縣前東街,一座高大的牌坊巋然屹立于縣衙前。那是萃賢坊,是嘉靖己酉年(1549)十一月漳州府知府盧璧、龍溪縣知縣林松為贊譽弘治甲子科(1504)吳元、正德丁卯科(1507)林浩、庚午科(1510)張賀、癸酉科(1513)陳英、丙子科(1516)陳令、嘉靖戊子科(1528)高寬等六位海澄人相繼考中舉人的業(yè)績而立的。百年大計,在于樹人。務(wù)農(nóng)之路艱辛,商貿(mào)之途難行,總得給人一條出路吧?這樣想著,視線延伸到離縣城一里許的縣學宮——海澄文廟,依稀可見大成殿前,香煙繚繞;泮池邊上,人影晃動。文廟前不遠處,荒廢多年的清漳書院,斷壁殘垣,衰草萋萋。低頭看看樓下一大片空曠的土地,是該再做點什么了,嚴知縣這樣想著,長舒了一口氣,眉頭漸漸舒展。緩步下樓,一個成熟的想法已在他的腦海深深定格。 回到縣衙,叫來副手(縣丞)陶名世,兩人一拍即合。陶縣丞當即表示要捐俸購助齋舍屋基。儒山書院就這樣開張了:一座講堂,四合院結(jié)構(gòu),簡而不陋。為提供辦學經(jīng)費,嚴知縣特撥了東門外教場邊若干畝實耕田為學田。四年后,又于陶縣丞所捐之地建了四間齋舍。晏海樓下,一所小型書院已初具規(guī)模。 不由得為嚴知縣獨具匠心的想法叫絕。晏海樓,本來是瞭望海防,防倭御寇用的。登上昔時的晏海樓,早一點的可以看到倭寇、海盜,接下來的是出海遠洋的商船,之后是清軍和鄭成功之間長達十多年的炮火。時過境遷,倭寇早靖,商旅不行,炮火已熄。能看到的,是樓下講堂莘莘學子埋頭苦讀的燭火,耳邊隱約傳來的是四書五經(jīng)的瑯瑯吟誦之聲。斯樓斯院,一張一弛,一武一文,晏海樓默默注視著儒山書院,院內(nèi),學子們的野心在優(yōu)雅地滋長。 三 宏圖還未盡展,乾隆六年嚴知縣即奉調(diào)過海,遠赴臺灣府任諸羅知縣去了。好在善行是會傳染的,其后的知縣汪家琭又增筑了三間學舍,續(xù)撥龍?zhí)侗ぜ拔鹘す踩廂}浸田為書院學田,確保了書院的持續(xù)運轉(zhuǎn)。邑紳士、候選州同黃琮,陳玢、周曾惠、李朝陽等自愿承擔起蓋造職責,監(jiān)生蘇大川,生員劉輝光、蘇燮等領(lǐng)導書院進行活動。嚴知縣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沒有人亡政息。 四 接力棒交到王作霖手上,他不負眾望,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乾隆二十七年,王作霖對儒山書院進行了大規(guī)模擴建:原講堂西部,新建了一座講堂,“面南爽朗,聿成大壯之觀”;講堂后,是一座藏書樓,“揆日干云”,與晏海樓東西相回伏;講堂前是大亭,亭前是下馬廳,左翼以學舍,右兩進為花廳,花廳之西,又增建了學舍。單就新建的部分而言,已大大超過了嚴、汪兩知縣所建書院的規(guī)模。嚴暻未遂的心愿,王作霖已助其圓夢。 新舊書院之間是一條狹長的池塘,池上一座精致的小拱橋。站在橋上,書院全貌盡收眼底,隱約還能聞到舊書院東側(cè)蓮池飄來的荷香??h城東北,一座中型書院已完美落成。高大堅固的城墻內(nèi),儒山書院的學子們發(fā)起了對精神高地的進攻之戰(zhàn)。 同時,書院繼續(xù)保持以前“公辦民助”的特色。擴建之地,分別是本縣舉人葉颙、監(jiān)生吳亨杰及其胞侄吳邦基、貢生郭祖啟等購建地基、向義充公捐助書院的;新增學田,則是舉人許師義、監(jiān)生陳時佐、李文璋,庠生蔡士林、處士曾本恒,里民楊進、楊結(jié)、楊雄等呈請充公,由王知縣批準充為書院膏火之資。督造工程建造的,還是那幫熱心人:生員李朝陽、蘇燮、劉輝光,監(jiān)生葉協(xié)章、蘇大川、江煥、許鐘密等,真的是闔邑紳士俱有出力。儒山書院,儼然成了當時當?shù)厥咳俗詈蟮木癖尽?/span> 五 大學之名,不在于大樓而在于大師,這是現(xiàn)在很多人普遍的看法。數(shù)百年前,嚴知縣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書院,不在于藏書的多少和院落是否宏大。它更需要的是優(yōu)秀的領(lǐng)頭人——山長——書院的主持者兼主講者。 明清時期的閩南書院,在行政管理方面,設(shè)山長一人,由名儒充任,一般是博學多才之士。清道光之前,大多由外籍人士充任。山長有較豐厚的生活待遇,每年的束金加上節(jié)慶生辰等補貼,可以達到一個較高的水準,故“請益之人,不遠萬里而至”。 儒山書院的山長,前面提到的蘇大川、劉輝光、蘇燮等人,《海澄縣志》只是一筆帶過,記載稍為詳細的唯嚴光遠一人。嚴光遠,字四被,海澄南坊人,雍正十三年舉人。年輕時與其兄文才均很出名,號稱“二難”。其兄早歿,光遠又極孝謹,為奉養(yǎng)老母,他不去外地當官,只在近處授徒講經(jīng)為業(yè),被儒山書院推為山長。光遠竭盡所能,傾心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至七十多歲去世之時,他的門生已經(jīng)“公超成市”了。 任過儒山書院山長有據(jù)可查的還有兩個外地人,其一是鄧來祚,江西南豐人,乾隆十九年甲戌科(1754年)進士,先后受時任海澄知縣陳锳、王作霖的聘請,和葉廷推等人主修《海澄縣志》,同時還兼任儒山書院山長。彼時有生徒百余人,前面提到的蘇燮也是其中之一。另一個是洪應(yīng)心(1714-1784),字星元,號華圃,泉州南安縣石井鎮(zhèn)古山村人。他從小聰穎過人,六歲能誦詩書。乾隆十七年(1752年)進士,應(yīng)海澄縣浮宮郭秀才之聘,掌教儒山書院三年。鄧來祚、洪應(yīng)心的到來,打破了“有狀元學生,無狀元老師”的怪圈,形成了“進士當老師,學生多中舉”的大好局面:乾隆二十一年、二十五年的鄉(xiāng)試,海澄縣共有九人中舉,比以往稍有增多,這和洪應(yīng)心應(yīng)該不無關(guān)系。之后洪應(yīng)心曾短暫出仕,先后任河南武陽知縣和陳州府通判,后辭職返鄉(xiāng),以教書授徒為業(yè),曾被永春的梅峰書院和詔安的丹詔書院聘為山長。相隔遙遠的三座書院,因同一個人而連成了一個虛擬的城堡,城堡內(nèi),“洪門子弟”們在各自盡力地試圖突破圍城。 可惜的是,書院培養(yǎng)的學生名錄史志均鮮有記載。現(xiàn)在尚可知的是,民國初年先后擔任海澄縣長的蘇宗禮和鄭郭棠兩個本縣人,均曾在該書院讀過書。儒山書院,默默地將在讀學子的名籍簿,永遠塵封在歷史的檔案館里。 六 漳州有書院始于唐代初葉,多為名儒講學與讀書之所。漳州第一位進士、唐朝的周匡物,曾在周潘書院就讀;宋時曾任漳州知府的朱熹,在白云巖上筑紫陽書院并在那里講學、注經(jīng);明末,黃道周在鄴山書院講過學。那時的書院,更多的是知識分子傳播聲音、揮灑才情的舞臺。 中國書院制度也曾走出國門,扮演文化傳播交流者的重要角色。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我國與沿途各國經(jīng)貿(mào)往來頻繁,人員交往日漸密集,更多由華僑尤其是僑領(lǐng)興辦的中國書院在外國特別是東南亞國家興起,普及了中華文化,與所在國民眾和文化互動融合,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人才,促進了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的發(fā)展。如由僑領(lǐng)陳秀連、陳春、陳新禧倡議,依照廣州陳氏書院樣式,在吉隆坡創(chuàng)建的陳氏書院就是其中一個縮影。 可惜到了清朝,書院逐漸成為諸生月課八股試帖,準備科舉應(yīng)試的場所。光緒三十一年(1905)廢止科舉制度,設(shè)立學校。和全國各地大多數(shù)書院一樣,儒山書院,這位滄桑的百歲老人,疲憊地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書院的最后一任佐辦叫蔡慓,海澄縣港尾上午村上地社人。他以廩生的資格出主書院,擅長詞訟。民國期間,“土皇帝”藍汝漢在與海澄相距僅十里的龍溪縣石碼鎮(zhèn)稱霸一方,包捐攬訟,他看中了蔡慓的才干,延攬他為秘書,尊其為“軍師”。蔡慓到石碼后,儒山書院宣告終結(jié)。書院的院舍園林,也由蔡慓之手轉(zhuǎn)給藍汝漢的后臺軍閥洪兆麟之弟、時駐軍海澄的洪兆康為私人住宅,號稱“洪家花園”。 北伐時期,藍汝漢被打倒,和蔡慓遷居廈門鼓浪嶼,蔡慓被人暗殺身亡。洪家花園的一部分和蔡慓在海澄時的住所被改建為海澄公學,后稱集友小學,辦學經(jīng)費由集美學校提供。1933年集美學校停止補助,學校也隨之停辦了。儒山書院,在荒廢多年后正式成了一個歷史名詞。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始于育人,卻終于毀人,這是儒山書院建設(shè)者們?nèi)f萬沒有想到的。歷史老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七 星移斗轉(zhuǎn),在1995年再次重修后,晏海樓依然挺立在原處。樓前左側(cè),孤零零地立著兩根石柱,這是儒山書院留給世界最后的紀念了。石柱上刻著一副對聯(lián): 帝顧眷多方細流土壤成高大,子來攻不日錯節(jié)盤根美奐輪。 歷經(jīng)兩百多年風雨的洗禮,字體依舊清晰如初,一筆一劃剛勁有力。對聯(lián)稱贊的是書院建造時眾人的出力和規(guī)模的宏偉。兩根石柱靜靜地站在晏海樓前,似乎是樓的守衛(wèi)者。它們的主人,早已不被人提起。 登上晏海樓,儒山書院的原貌已無跡可尋了。蓮池、小池塘,早就填土成地了;藏書樓,連書都蕩然無存了。蓮香伴書香,只是遙遠的傳說了。東望,再難以看到大海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建筑遮擋了人們的視野。江,倒是還可以看到的,如今的九龍江上穿梭往來的,是普普通通的貨輪、游艇和漁船,和別處并無二致,令人唏噓不已。值得安慰的是,西邊的海澄文廟,風貌猶存近半,現(xiàn)已成為福建省重點中學龍海二中校園的一部分,還在繼續(xù)發(fā)揮著育人陣地的功用。從樓上遠眺,依舊躍動著莘莘學子忙碌的身影,耳畔還依稀傳來陣陣書聲。 這是嚴暻們所一直期望的。雖然,他們創(chuàng)辦的儒山書院早已湮滅無聞。 作者簡介:洪達勇,海澄人,1971年生,龍海一中語文教師,龍海政協(xié)文史委委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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