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約莫十二年前,我在緊張顫抖之中首次踏足印度。 十二年了。難以理解的是,當(dāng)時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甚或到底發(fā)生的是怎么回事─然而,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切的確曾經(jīng)發(fā)生。十二年了。 當(dāng)時到來的那人是誰,受西方種種讓人震驚的生活型態(tài),以及生命中缺乏愛所逼迫,他幾近瘋狂,又背負(fù)那么多的失望,情場屢屢失意,卻又自視那么高,而且還挾帶一堆駭人的回憶與恐懼?演化前的那人到底怎么了?這個問題經(jīng)常出現(xiàn)。演化前的他似乎不曾消失。期待他會消失太過不切實際。他似乎從未跳脫形形色色的痛苦與奢望。其間消失的莫過于昨天的痛苦,遺下的卻是今天的折磨:諸如邁入衰退的中年、無法適應(yīng)現(xiàn)實、壯志未酬的笨重包袱、種種激情愛好,還有老是喋喋不休。
然而,經(jīng)過那么多年,接受這些痛苦的莫名本質(zhì),有更為輕而易舉嗎─了知今天的我猶如往昔荒唐的我一般虛幻?
不。誰會心甘情愿的俯首于自我的消亡?誰能面露笑容,絲毫沒有頑抗便摒棄心魔?也許,那正是為何世上的愛如此稀少。我們懂得的僅是那雙鬼魅:「你」和「我」,而非兩者的消融,那就是愛。
無法斷言,十二年間愛與喜悅已經(jīng)全然駕馭此心;縱使到了今天,負(fù)面情緒依然縈繞。然而,緊張的心情的確大多松弛下來,熾烈的恨意大多已經(jīng)消褪,而內(nèi)心潛藏的恐懼大多亦已消逝。
問題的始作俑者當(dāng)然也是最有能耐的救兵。無論哪種焦躁不安,唯一的對治方法就是靜默。
回首從前,真正的旅程似乎并非在國度之間往來,而是從焦躁不安邁向靜默;從百忙卻徒勞無功,邁向不輕舉妄動,這反而讓一切水到渠成。越是簡單的事,越是難于理解。只有當(dāng)內(nèi)心安靜下來,才能如實了知事物,這就是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唯一要做的就是:讓一切如其本然。 那么多年時間,盡量花在靜坐禪修,體驗種種驚心動魄的感受、夢想、執(zhí)著和恐懼,而「我」這種意念正是從那種種當(dāng)中形成。
不曾靜坐禪修的人們,對禪修的想象,也許是能從中生起形形色色的狂喜、靈性視界、啟示以及坊間書籍描繪的種種情境。 然而,真正的安詳卻是不再受困于日常生活可怕的單調(diào)乏味、瑣碎的喜惡、內(nèi)心無休止的自言自語,不再受到企盼、失落、遺棄的束縛。 而在那一切的背后…還別有洞天嗎? 有的:簡單的生活變得更簡單 ─ 一個平凡的人在從未留意之處:生活里平凡的事物,找到真正的安詳與快樂。 事實上,生活中根本沒有「平凡」的事物。 從幻夢中蘇醒,發(fā)現(xiàn)平凡的事物原來挺神奇,而神奇的事物倒是挺平凡。此時,才真正領(lǐng)悟某位詩人所言:你明明活著,卻在尋找生命。 在純?nèi)坏挠X知之外,別無魔法或奇跡。還有甚么比一顆清澈澄明─不動、安靜的心更奇妙的呢?還有甚么比超越尋覓歡愉和逃避恐懼更神奇的呢? 許多人以為魔術(shù)僅在舞臺上演出,或由髯須滿腮的魔術(shù)師表演,殊不知他們本身即是魔術(shù)、魔術(shù)師、劇場、觀眾,同時也是世界。誰人活著的時候,就能擺脫此令人厭惡/欣喜的世間種種苦樂呢? 何必在一切皆會流逝、最終的報償皆是一坯塵土的世間尋求平安?何必花時間精力嘗試?既然事實無法改變,就必須接受。而選擇則在于心甘情愿,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 倘若一切能微笑以對,生命會何其不同! 禪修有如愛,不能隨意扭曲,以遷就丑陋獨裁的「我」。它有實際效益;然而,也像愛那樣,終究是自我和其牢籠世間兩者的消融。禪修本身就是成果,正如愛本身就是回報。建樹、成就、聲譽以及拯救世界,全屬「我」的范疇,想得到的太多,能達(dá)到的卻少之又少。
從生命表層僅能瞥見會產(chǎn)生悲觀的痛苦;或是會產(chǎn)生樂觀感覺的歡愉。回顧從前,此心的痛苦似乎最為可貴,因為正是那無法忍受的痛楚,開啟那尋找治愈方法的旅程。
歡愉也有所幫助:短暫與難以讓人滿足的本質(zhì),使得服藥的意欲生起,盡管良藥苦口。只有真理,方能超越希望與恐懼。而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逐漸有所了悟,原來生病的僅僅是心。 一切際遇又能歸咎于誰?對于無可避免的事,又能贊頌或怨怪誰?真理的法則有如無家可歸的孤兒,有著令人不安的習(xí)性,會隨時隨地出現(xiàn),完全是不請自來,似溫順實頑強,靜默中往往震耳欲聾,所向無敵卻又一無所獲。這名孩童就是你和我。
現(xiàn)在要采取甚么行動?何去何從?哪里是邁向前方;哪里又是回頭路?這種種可能性要怎樣取舍;明天要如何抉擇?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仍要繼續(xù)忍受嗎?何時才懂得適可而止?何時才會停下腳步,傾聽詩人吟唱最終一曲:
光明升起之際 與諸覺者一同醒覺, 又或繼續(xù)逐夢 到達(dá)大海彼岸 那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聶魯達(dá)《水之曲終》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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