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是世界上路線最長的文化線路,是東西方之間融合、交流和對話之路。2014年6月22日,“絲綢之路”項目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為了傳承絲路精神,由國際絲路之綢研究聯(lián)盟(IASSRT)和中國博協(xié)絲綢之路沿線博物館專委會倡議每年6月22日的一周內(nèi)在絲路沿線國家舉辦展覽、演出、報告、知識競賽等系列主題活動,在世界范圍開展跨文化對話。本中心作為國際絲路之綢研究聯(lián)盟(IASSRT)成員,特推出“北京大學(xué)與絲綢之路考察”系列文章,連續(xù)一周推送,敬請關(guān)注?!?/span>
圖1.1983年張廣達(dá)先生在烏魯木齊講課 榮新江《隨張廣達(dá)先生初訪克孜爾》 我第一次訪問克孜爾石窟,是1983年9月份的時候,算算已經(jīng)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8月開始,我們北大歷史系幾個研究生,一起走訪了西安周邊古跡后,看了天水麥積山、永靖炳靈寺,在蘭州與開完敦煌吐魯番學(xué)會的張廣達(dá)先生會合,一路西行,經(jīng)武威、張掖、酒泉,到敦煌,除了榆林窟沒去外,參觀了馬蹄寺、文殊山、莫高窟、西千佛洞等大大小小的石窟。當(dāng)其他研究生們從敦煌折回北京時,我陪伴著張師繼續(xù)西行。但北大可以提供給我們的經(jīng)費少的可憐,所以我們在烏魯木齊邀上新疆社科院考古所的蔣其祥先生、中亞所的王小甫學(xué)兄一起,租了一輛五座的北京吉普,翻過干溝,沿庫爾勒、焉耆一路奔往和田,這一路上,我最想看的就是克孜爾千佛洞了。以前,我曾從20世紀(jì)初葉來新疆挖寶的德國人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的《新疆地下埋藏的寶藏》一書中,看到過雄偉的克孜爾石窟,還有里面繁復(fù)和精美的佛教壁畫,又從格倫威德爾(Albert Grünwedel)和勒柯克的考古報告及圖錄上,看到過克孜爾那些端莊秀美的雕像,色彩斑斕的繪畫。對于那些帶著德國人所起的五花八門的名稱的洞窟,像什么航海者窟呀,紅穹窿頂窟呀,佩劍者窟呀,日本人窟呀……總覺得這里面有著相當(dāng)神秘的天地,對我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圖2.1983年張廣達(dá)先生在克孜爾石窟考察我們的車子到達(dá)克孜爾石窟的時候,正好趕上中秋節(jié)的前后,年輕人都回城里過節(jié)去了,只有幾位年長些的工作人員,看護(hù)著這所圣地,熱情歡迎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雖然素不相識,但他們就像是見到久別的親人那樣,對于我們的到訪,給予了盛情的款待。圖3.1983年在錫克沁Shorchuq千佛洞考察“克孜爾”是維吾爾語紅色的意思,當(dāng)陽光照耀著它的時候,克孜爾塔格山呈現(xiàn)出一種赭紅的顏色。因為石窟位于克孜爾塔格的南面,所以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很早就把它叫作克孜爾明屋(明屋是千佛洞的意思)。我們住的地方所面對的石窟崖壁是克孜爾塔格的東南面,背著陽光,夕陽西下,山體看上去呈清灰色,給人以暮色蒼茫的感覺。山前稍遠(yuǎn)處是流淌而過的渭干河水,潺潺流水,更增添幾分清涼。遙想當(dāng)年,佛教信眾克服了多少艱難險阻,在這窮山野嶺中間,開拓出這樣一片凈土,使得來到這里的朝圣者,面對著莊嚴(yán)的佛陀,聆聽滌蕩塵念的水聲,萬千的煩惱,紛擾的世情,都會煙消云散。第二天一大早,太陽照在山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個石窟,或高或低,不規(guī)則地掛在崖壁上面。我們艱難地攀登上去,盡可能參觀到每一個能夠到達(dá)的石窟,但還是有大量的石窟我們無法攀登,只能望著裸露在外的窟頂壁畫,慨嘆一番。我們所能夠登臨的石窟,基本上都被20世紀(jì)初來到這里的探險隊和探險者,即日本的大谷探險隊、德國的勒柯克和巴圖斯(Theodor Bartus)、法國的伯希和(Paul Pelliot)、俄國的別列佐夫斯基(M. M. Berezovsky)、英國的斯坦因(Aurel Stein)等多次“洗禮”,看上去滿目蒼夷,精美的雕像和木板畫已被搬走;位于四面墻壁上較好的壁畫已被切割;窟頂連環(huán)畫般的本生故事圖,中間被揭去幾個菱形格,使整體畫面零落不已;大量埋藏在洞窟內(nèi)外的梵文、吐火羅文佛典被捆載而去;最可惜的是一些切割失敗的畫面,有些壁面變成了碎土,有些則還粘連在墻上,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圖像了。我手上拿著勒柯克的書,每進(jìn)一個洞窟,都希望眼前一亮,能夠看到他書中那些精彩的畫面,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隨著看完所有能夠看到的洞窟,我內(nèi)心的傷痛也隨之加深。我們所能看到的經(jīng)過西方、日本探險隊之手的洞窟,只有洞窟形制和窟頂壁畫還可以觀摩。最有意思的是窟頂?shù)谋诋?,根?jù)格倫威德爾在他的考古報告上繪制的清晰線描圖,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一點名堂;而瓦爾德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教授——他是我們在北京的“西域研究讀書班”班長季羨林先生的老師——對于這些本生故事的解讀,也可以讓我們知道其中一些抽象的畫面要說明的是什么。這里在古代是屬于龜茲國的范圍,按照佛教史傳和求法僧的記錄,龜茲是小乘佛教興盛的國家,看到這些本生故事,我們可以想象來此苦修的僧人,正是以釋迦牟尼為榜樣,在山中苦行,期望修成阿羅漢果。我過去看記載玄奘西天取經(jīng)歷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其中記錄了玄奘因為多年浸淫于大乘佛教,而對龜茲的小乘佛教頗不以為然的議論??戳丝俗螤栠@些洞窟的繪畫,我想他們各有各自的法門,并不一定要像玄奘那樣貶低對方。新中國成立以后,克孜爾石窟建立了保管所,后來又成立了龜茲石窟研究所,從事整個古代龜茲王國范圍內(nèi)的石窟保護(hù)和研究工作。一些未被外國探險家染指的石窟,也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其中克孜爾也有十分精美的洞窟。遺憾的是,我們這次來的時候,正值中秋佳節(jié),洞窟的鑰匙被保管人員帶到城里去了,我們無緣得見。雖然我們能夠參觀的洞窟有限,但克孜爾石窟山前、山后、谷東、谷西散布的各個石窟加在一起,應(yīng)當(dāng)不少于三、四百個。試想保存石窟最多的敦煌莫高窟,帶有塑像、壁畫的洞窟一共492個,克孜爾在它最為繁盛的時期,也就是公元5—7世紀(jì)的一段時間里,其規(guī)模應(yīng)當(dāng)與敦煌莫高窟相當(dāng),在西域全境,乃至整個絲綢之路上,克孜爾應(yīng)該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佛教圣地。然而,這里畢竟距離它的主要供養(yǎng)者——位于今庫車縣的龜茲王城里的王室、貴族非常遙遠(yuǎn),所以,7世紀(jì)以后,大概隨著龜茲王城周邊大的石窟寺如庫木吐喇石窟、大的佛寺如雀離大寺(今蘇巴什佛寺遺址)興起以后,克孜爾石窟就慢慢地衰落下去了。我們在這里找不到漢文的佛教壁畫題記,有的只是一些游人題寫,說明唐朝勢力進(jìn)入這一地區(qū)后,克孜爾已經(jīng)沒有往日的榮光。玄奘在龜茲只是匆匆一過,他沒有留下任何記載,或許說明他沒有到這里來過。后來的求法僧人,不論開元時的慧超,還是貞元時的悟空,從他們的行記來看,也沒有一位到過這個地方。圖4.1983年張廣達(dá)先生攝于庫木吐喇五連洞前帶著幾分遺憾,多少有些依依惜別的心情,我們告別了克孜爾,這一天的上午十點多開車離開保管所。那時從山崖上面下到克孜爾石窟保管所的路還是土路,有一定的坡度,我們租的四輪吉普因為沒有前加力,所以往上沖個十多米就沖不上去了。我們四個人下來助推,司機師傅也急得滿頭大汗,可是這樣上上下下十多次,怎么也沖不上去,想盡了我們所能想的一切辦法,耗費了幾個小時,也沒有結(jié)果。于是,張先生派我下山求援。我找到留守在保管所的人,告訴他們我們遇到的困難,他們馬上伸出援手,三個人和我一起,扛著一根粗大的樹干上山。他們以往都是用這樣的樹干一點一點地頂住車輪,把那個沖不過去的坡頂過去的。我相信他們的經(jīng)驗,帶著感激之情,與他們輪流扛著樹干上山。 當(dāng)我們來到誤車的地方時,四輪吉普不見了,所有的人也不見了,路旁停著一輛手扶拖拉機!原來,在我下山的時候,克孜爾石窟保管所回城過節(jié)的年輕人們,坐著一臺手扶拖拉機回來了,他們?nèi)硕嗔α看螅幌伦泳桶衍嚱o推上去了。我們所遇到的這一點點困難,在克孜爾人的眼里算不了什么。我在保管所就聽說,因為這里交通不便,曾有一個得了急性盲腸炎的年輕人,等送到城里的醫(yī)院時就斷氣了。為了考察懸崖高處的石窟,曾有一個年輕人從高空摔了下來,魂歸凈土。想起這些,我望著眼前這一張張熱情的笑臉,覺得都是紅彤彤的,不知是我的眼睛濕潤造成的,還是那座赤山映照的。我心中既敬佩他們,又感謝他們。他們也望著我們灰頭土臉的四個人,讓我們一路珍重。(2010/1/4完稿于大阪,原載新疆龜茲研究院編《龜茲記憶——新疆龜茲研究院(所)成立25周年紀(jì)念文集》,拜城縣克孜爾千佛洞,2010年8月,19-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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