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的老師黃秋園一樣,漆伯麟也是業(yè)余畫家,但出身比黃秋園清貧,遭遇比黃秋園坎坷。學畫對他而言,只能靠夙興夜寐的間隙,只能靠刻苦實踐的悟性?!?美術史學家、評論家薛永年在 紀念并回憶好友漆伯麟的藝術之路時說。
漆伯麟(1942-2018),江西南昌人,生于1942年,2018年4月去世,享年76歲。漆伯麟對當代“江西畫派”的傳承和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近日,由南昌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旅游局和宜春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旅游局主辦,八大山人紀念館和宜春美術館承辦的“胸懷丘壑 造化天成”——漆伯麟書畫藝術研究展展出了漆伯麟先生70件藝術精品。
十多年前,黃秋園的“人亡業(yè)顯”,震驚了整個畫壇,一個埋沒在銀行多年的業(yè)余畫家,居然獨得傳統(tǒng)神髓,吞吐丘壑,驅(qū)遺百家,以樣貌高華的畫風,卓然自立于大家之林。人們在驚佩之余,不免引發(fā)了種種思索。有的說,倘若對藝術功能理解狹窄,即使躬逢盛世,也難免野有遺賢;有的說,傳統(tǒng)山水畫中的林泉之心,絕不是對物質(zhì)文明的拒絕,而是對精神家園的依戀;有的說,唯有業(yè)余作畫,無求于世,才無所拘束,得以表現(xiàn)自由精神。與此同時,海內(nèi)外有心人開始收集秋園風的作品,尋找秋園式的畫家。漆伯麟身為秋園弟子,出身業(yè)余、不求名利與秋園相同,山水畫風格當時也十分逼近其師,自然在八十年代便引起國內(nèi)外秋園愛好者的注目。我結(jié)識漆伯麟較晚,雖然數(shù)年前初會于青云譜,但都忙于研討八大山人的藝術,無暇更多接談。真正有機會縱覽他的作品,了解他的人生道路與藝術追求,領會其作品蘊含的內(nèi)在精神,完全有賴于去秋的匡廬之行。在伯麟友人寬敞的別墅中,面對他胸中丘壑在大軸長卷中的顯現(xiàn),頓覺雄中帶秀雅不傷燦,似乎信手隨意,而法理妙在其中。不能說他的作品幅幅皆精,但精到之作既集中自然風光的動人之美,又寄寓了神與物游洗盡俗腸的情懷。聆聽他徹悟傳統(tǒng)精要的片語只言,我感到這是一位心胸高曠而無求名利的平民畫家。他的人生與藝術經(jīng)過千百回折的磨煉,正在進入柳暗花明的境界。思考他的生平與繪畫,就像當初思索秋園老人的繪畫一樣,不僅可以聽到遠古天籟的回響,而且能夠激起精神向自然的回歸,甚而我們還能感悟從業(yè)余入手的畫家不為物役、不受法統(tǒng)的天然優(yōu)勢……
漆伯麟,《老樹幽居圖》,2011年
漆伯麟,《武陵秋色圖》,2000年
像秋園一樣,漆伯麟也是業(yè)余畫家,但出身比黃秋園清貧,遭遇比黃秋園坎坷。雖自幼酷愛國畫,但生活的重壓,使他不可能報考美術學校,從十幾歲便自立謀生。他當過小學圖畫教師,做過城建局的合同工,更在電焊機廠充任翻砂工十多年。學畫對他而言,只能靠夙興夜寐的間隙,只能靠刻苦實踐的悟性。然而漆伯麟深信,“喬木之參天也,過烈風而不拔,其根深也;泉之注地下也,經(jīng)百流而不竭,其源遠也。人之處世也,經(jīng)百折而不擾,其志堅也”,并一直把上述中學語文老師贈言,視為座右銘,在極端困苦的條件下躬行不怠。
少年時代,漆伯麟受八大山人紀念館開館震動,始而自學花鳥,繼之兼畫山水,沒有機會從師,便通過出版物向畫家的作品和著作學習,在寫生中向大自然學習,還向往來于“南昌書畫之家”的畫家求教。他逐漸把繪畫當成了生活的精神需要,當成了繁重勞動之余充滿樂趣的嗜好,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源遠流長傳統(tǒng)深處,越來越多地領悟了中國書畫的奇妙無窮?!拔母铩敝袑鹘y(tǒng)的粗暴的否定,反而激起了他繼承絕學的志向。正是這種寶貴的精神,使晚年的秋園發(fā)現(xiàn)了與他彼此內(nèi)心相通的一點靈犀。此時,秋園老人已提前退休,他一方面投入物我兩忘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更以薪火相傳的遠見著意于造就借古開今的年輕人才,而漆伯麟適逢其選,于是這個訥言敏悟的工人,在他認識秋園十多年后,終于被秋園收為弟子,其時為一九七四年,漆伯麟三十二歲。
漆伯麟,《山水冊頁》
漆伯麟,《溪山閑亭山水圖》,1972年
在正式拜黃秋園為師之前,漆伯麟主要畫花鳥,拜師后數(shù)年中則全力投入山水,再后則主攻山水,兼事花鳥,亦偶作人物。如今他最引人矚目的成績,也集中反映在山水畫上,關于他的山水畫,漆伯麟在題畫中說:“ 予山水初師秋園先生,后宗法宋元石濤,近讀苦瓜和尚畫,心有所悟......”從中可見,漆伯麟的山水畫追求探索,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開始他學習黃秋園,主要在拜師前夕和師從秋園初期。從款署丙辰年(一九七六年)秋七月的《山水》作品中不難看出,此時漆伯麟已頗得秋園體貌,筆墨丘壑優(yōu)入法度,但又不覺拘束,只覺境幽韻雅,神怡氣靜。
另一種則畫胸中風景,大多靈活運用古人作品中的林壑泉石,參以來自真山水的感覺,構(gòu)筑充滿自由的精神“胸中丘壑”,主要取法王蒙的茂密而去其陰郁,有的更多借鑒石濤的恣縱而注入新機,其他如宋人的骨法堅凝,唐寅皴石的剛?cè)嵯酀?,也一一被漆伯麟所取資。這種變化古法出新奇,寄情自然寫胸襟的作品,無論畫“奇峰覽勝”“溪山清遠”,還是畫陋室與桃源;也無論畫千巖萬壑,還是一山一水,都突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都仿佛首首贊美環(huán)境保護的詩歌,都是在緊張的都市文明中,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境象,靠著經(jīng)常出沒于畫中的歷史老人引領,把觀者帶入沒有污染、沒有噪聲、只有無限生機的理想生態(tài)中去,通過與歷史的對話,領略林巒的蒼秀、草木的葳蕤、白云的悠閑、清泉的奔躍、空氣的清新和山路的明潔,體會精神回歸自然這一永恒主題的人文旨趣。
漆伯麟,《柴門聞犬吠山水圖》,2017年
上述兩種山水畫之所以能夠引人入勝,還在于畫法的嫻熟自如,雖然就語言方式而言,漆伯麟大多取經(jīng)于其師黃秋園的借古以開今,上溯宋元、兼及明清,出入石濤,但已化古為我,自出手眼,在許多方面與老師黃秋園不同也。從總體而言,秋園的畫時有英雄氣,而伯麟的畫則多見平常心。秋園畫每覺郁勃昂藏,伯麟畫則是蓬勃清曠。畫樹石,伯麟丘壑較秋園渾圓而樹林較秋園平易。論構(gòu)圖,他又在秋園的布局飽滿中融入了空靈淡蕩;論筆墨,他還在秋園用筆的縱橫爭折中化入了側(cè)鋒的生動隨意,不乏書法的“情隨筆轉(zhuǎn)”,尤多詩歌的“超以象外”,亦蒼亦秀、雅不傷燦、能工能細而不膩,似乎無拘無束,而實則不失理法,既集中了自然生態(tài)的渾厚華滋之美,又寄寓了擺脫“塵囂、僵索”,而“神于物游”和“洗盡俗腸”的情懷。
漆伯麟的寫意花鳥畫,也有較高的造詣。青年時代從工筆入手的雙勾寫生,練就了他的造型能力,出入八大山人、金農(nóng)、吳昌碩、潘天壽等名家的章法筆墨,因取法乎上而格高趣足。長期從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實踐,更拓展了伯麟花鳥畫的境界與氣勢。雖然他的作品像傳統(tǒng)寫意花鳥畫一樣簡潔,也像兼有石濤、趙之謙兩家之長的黃秋園一樣遒勁恣肆,但取景布局卻因來自現(xiàn)實而不落俗套。《凌宵》大軸,畫巨石穿空、凌宵披拂,下方石上雙鳥對語,高遠的取景使近在目前的花卉產(chǎn)生了巨大的氣勢,有如觀看范寬《溪山行旅圖》一樣的壯觀燦爛。其上有作者自題:“ 三十年前游梅嶺山麓,見涸溪中一石高丈余,有凌宵花攀覆其上,翠蔓黃花璀璨可人,儼然一幅天然圖畫也,后軋來竟失其處,今偶憶往事遂寫斯圖”。其他不少作品也因厚積薄發(fā),呈現(xiàn)了遒勁古雅,韻足勢長的特點。
漆伯麟,《八哥柳樹圖》
漆伯麟,《荷鴨圖》2017年
在當前中國山水花鳥畫空前興盛的多元發(fā)展中,由于市場機制的作用和現(xiàn)代生活的緊張,在名家輩出的同時也滋生了浮躁的時弊,以縱容的心態(tài)在生活與傳統(tǒng)中深入開掘者已十分難得,在追求個性化的視覺潛力同時重視精神內(nèi)涵者尤為有適者所提倡。漆伯麟恰恰由于其在業(yè)余作畫中保持的隨緣心態(tài),使之對傳統(tǒng)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及筆墨抒情的特點得以不斷悟人,從一個重要方面切入了中國畫的本質(zhì)。作為立足發(fā)揚傳統(tǒng)、注意精神品位和筆墨再現(xiàn)的中年畫家,他已獲得的成績是獨特而不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