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浮生六記》之前，我從不相信那些纏綿悱惻、山盟海誓的愛情故事。故事就是故事，不論書里面寫的多么情真意切，電視劇里演繹的多么感人至深，你見過身邊有幾個尋常夫妻，可以把柴米油鹽一地雞毛的日子過成詩、可以從青絲到白頭一如初見真心不移？

當然，我說的是“尋常夫妻”。

少年男女一見傾心的甜蜜恩愛固然純真可愛，讓人不忍有一絲玷污。但走進婚姻之后，經(jīng)歷過三年之痛七年之癢，紅玫瑰變成蚊子血，白月光變成剩飯粒，這樣的命運有幾人能逃脫？

走到中年，能做到互相扶持彼此體諒的已屬不易，但面對兒女的學業(yè)、老人的醫(yī)療費，不敢不加的班，不能不出的差，生活的夾縫里艱難求生，還能不忘留幾分溫存給彼此的，有幾個？

少年夫妻老來伴，白發(fā)相守、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似乎反倒更常見一些。那些老年夫妻在夕陽下攜手漫步的美好畫面讓多少人心生感嘆?？墒羌殕栔?，漫長幾十年的生活里從來沒有一次爭吵失望，沒有一次想逃離婚姻圍城的，這樣的婚姻真的存在嗎？

所以，不是我不相信婚姻，而是事實就是如此殘酷，容不得人心存僥幸。

直到，遇見《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作者沈復，清朝人。這本書是沈復為了紀念自己的妻子蕓娘而寫。書的內(nèi)容，也不過是夫妻之間的生活瑣事，包括閨房之樂、閑情雅致、踏春賞秋，甚至還包括居無定所、坎坷飄零、求醫(yī)問藥而不得的艱難生活。

那個時代的文人，能把自己夫妻恩愛的點滴瑣屑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訴諸筆墨的，實屬罕見，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但這本書之所以能在塵封多年后被人發(fā)現(xiàn)，又被爭相傳閱、流傳至今而大放異彩，并不僅僅是這個原因。

林語堂說，蕓娘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那么，蕓娘到底有多可愛呢？

夏天荷花初綻，朝開夜合。蕓娘用紗囊包少許茶葉，放在荷花心里。次日清晨花開時取出，“香韻尤絕”。

沈復好酒，蕓娘就用六個小碟子做了一個梅花盒，專門盛放一些簡單菜肴給沈復下酒。每有二三知己相約小酌，開盞看看，就像從花瓣里取菜一樣。

沈復想要游春賞花，苦于無法對花熱飲，難免無趣。蕓娘見狀，告訴沈復只管游玩就好，她自有妙計。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沈復和朋友們陶醉于春日風光，蕓娘則雇了一個餛飩擔子，現(xiàn)場做了滾燙的酒菜讓他們開懷暢飲，當日盡興而歸。游人見之，莫不驚艷。

如果說，把粗茶淡飯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不過是說明蕓娘持家有道。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足以讓天下男子羨慕不已了。

結婚十幾年后，沈復的一個朋友娶了一個侍妾，逢人便夸傲不已。蕓娘不以為然，覺得那個女子雖然漂亮，卻少了點“韻味”，決心要為自己的丈夫娶一個又漂亮又有韻味的侍妾，從此處處留心。有一天蕓娘真的看中了一位妙齡姑娘，帶回家來要為沈復納妾。沈復大驚：“你我夫妻，正是伉儷情深的時候，何必再娶妾呢？”蕓娘卻說：“是我自己喜歡她，一定要幫你把她娶回家，你先等著吧?！敝笫|娘費心謀劃，一心讓丈夫早日迎娶佳人。直到后來，那女孩被有錢人搶走，蕓娘竟氣得舊疾復發(fā)，臥床不起。沈復百般安慰，她也不能釋懷。

如此種種，蕓娘的蕙質(zhì)蘭心、溫柔可愛，不勝枚舉。

但《浮生六記》之所以感人至深，除了蕓娘的溫柔可愛，更多的是因為沈復的百般柔情。

蕓娘所有的好，都是從沈復的筆尖流淌而出的。換言之，你我今天看到的蕓娘，只是沈復眼中的蕓娘。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個深陷熱戀的人，看他的愛人，就像蘇東坡筆下雨后的西湖，無論濃妝淡妝，怎么看都是最好的。

愛一個人并不難，難的是一生只愛一個人，而且無論貧富貴賤，無論世事滄桑，心中眼中只有那一個人。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嗔，一舉手一投足，一切一切，在他眼中，永遠是這個世界最美的畫面，一如初見。

初見蕓娘，沈復還只是一個孩子。

清乾隆年間，姑蘇城滄浪亭畔， 13歲的沈復跟著母親去舅舅家探親。在舅舅家，他看到了遠房親戚的女兒蕓娘隨手寫下的詩稿“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不禁感嘆：好雋永的才思。那時候，他已對蕓娘暗生情愫，于是轉身央告母親：“媽媽，以后您為我選媳婦，我非蕓娘不娶。”幸好母親也喜歡蕓娘的性情溫柔，于是立刻摘下手上的金戒指，和蕓娘的母親定下了這門親事。沈復永遠地記住了那一天：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

蕓娘，名字叫陳蕓，字淑珍。那一年，兩人都是13歲，正是豆蔻初開的年紀。

誰也沒有想到，兩個13歲的孩子一眼定情，從此成就了他們一生的愛情佳話。

新婚之后，兩人第一次并肩相依，沈復伸手放到蕓娘胸口，感覺到蕓娘的心怦然不止。沈復笑問：“姐姐的心跳，怎么像舂米似的？”蕓娘回眸一笑，落在沈復眼里，竟是光華滿室、璀璨生輝，從此沈復對蕓娘愛如珍寶、生死不移。

在沈復眼里，蕓娘沒有任何一點不好。

蕓娘寫了一首詩，沈復贊嘆她才思雋永，文筆過人。

蕓娘為自己做了一雙鞋，沈復覺得繡制精巧，滿室華服都黯然失色。

新婚小別，沈復悵然若失。身邊沒有了蕓娘，天地為之失色。一別三月，度日如年，沈復歸心似箭。終于得以團聚，滄浪亭畔，

夫妻二人耳鬢廝磨，評古論今，品月評花、飲酒行令。

那是沈復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有蕓娘相伴，他覺得人間之樂，莫過于此。

七夕夜，蕓娘擺設香燭瓜果，夫妻二人共拜織女。沈復刻了陰陽雙章“愿生生世世為夫妻”，自己執(zhí)陽文章，蕓娘執(zhí)陰文章。當夜月色如水，流云萬千。沈復和蕓娘兩兩相依，在牛郎織女的見證下，生死相許，心心相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天下夫妻至多，能于七夕夜共同賞月的有幾個？攜手賞月的夫妻不少，能至心祈愿“生生世世為夫妻”并且刻章為誓、為念的，在這個世上，除了沈復、蕓娘二人，只怕不會再有別人了吧。

無論是在我情思朦朧的少女時代、郎情妾意的熱戀時期，還是為人妻為人母多年之后，每次讀到這一幕，我總覺得感人至深，不能自己。

蕓娘有沈復這般溫存體貼，呵護一生，縱使生活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想來心中也是甜蜜滿足的吧？顧影自憐，反觀自己，多少次心中暗想，此生若能得一夫婿如沈復，相伴一生，縱是減壽十年，我也心甘情愿?。?/p>

可惜，世間好物不長久，彩云易散琉璃脆。

大概老天也覺得，沈復和蕓娘的婚姻太過于幸福美好了。此情只應天上有，污濁的人世間怎么能配得上這樣海市蜃樓般的稀世情緣？

蕓娘侍奉公婆小心謹慎，仍免不了被猜忌，因家庭瑣事先后失去了公婆的歡心，甚至被公公逐出家門。萍蹤浪跡，在外飄零2年之久。期間，蕓娘因為自己為沈復擇取的小妾被人搶走，憤懣不平而引發(fā)舊疾；沈復連年失業(yè)，生計無著。隆冬時節(jié)，兩個孩子缺衣少食，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因為家境貧寒，蕓娘不但停了醫(yī)藥，還強撐病體做女紅繡《心經(jīng)》以補貼家用。又因為趕時間，辛勞過度，病勢加重到幾乎臥床不起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的沈復又因為替人擔保借高利貸而惹上一身麻煩。沈父得知此事，遷怒于蕓娘，甚至威脅沈復要去官府告發(fā)。萬般無奈，蕓娘拖著重病之軀去投奔一位昔日的姐妹。因為一雙兒女不便同行，又不能留在家里拖累公婆，情急之下，沈復將女兒安置到表親家做童養(yǎng)媳，年幼的兒子托朋友推薦去學經(jīng)商。

臨別之際，懂事的女兒悄悄垂淚，被蒙在鼓里的小兒子似乎預感到什么，忽然大哭。沈復蕓娘二人肝腸寸斷，但因為怕放貸的人聽見追來，蕓娘甚至不敢哭出聲來。

誰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訣。蕓娘從此再也沒有見到她的一雙兒女。

蕓娘和沈復投奔姐妹后，略作安頓。終因不忍叨擾無度，很快又輾轉不定，顛沛流離，飽經(jīng)困苦，以致借債度日。在這樣的情況下，因為醫(yī)藥不繼，久失調(diào)養(yǎng)，蕓娘病入膏肓了。

春末的一天，蕓娘自知大限已到，含淚給沈復留下遺言。回憶起二十三年的婚姻里沈復的百般體恤、千般恩愛，蕓娘說“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只是，蕓娘也知道，當日滄浪亭畔，兒女在側溫飽無憂，夫妻相伴悠游泉石的日子簡直是神仙享受，自己一介凡人卻過著神仙的日子，觸犯了造物主的忌諱，才有了情魔的困擾。

往昔恩愛歷歷在目，蕓娘卻已經(jīng)無暇回顧了。她放心不下因為自己而被公婆遷怒的沈復，更放心不下年幼飄零的兒子。她懇請沈復：“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厝于此，待君將來可耳。愿君另續(xù)德容兼?zhèn)湔撸苑铍p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闭f完不久，蕓娘香魂飄渺，就此長逝了。

可憐沈復“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傳說，大雁是一種對愛情極為忠貞的鳥。它們一旦選定自己的配偶，結為夫妻，就從一而終，堅定不移。假如其中的一只生病或者死去，另一只從此就郁郁寡歡，孤獨終老，長久地守著伴侶的尸體哀哀欲絕，悲鳴不已……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如果失去時的痛苦根本無法承受，那么我寧可從未得到過。一生情深意篤，視蕓娘為畢生珍寶的沈復，幾乎無法承受這樣摧心剖肝的人間極苦，痛極之下，甚至“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作前車之鑒也?！?/p>

沈復從此效仿林和靖“梅妻鶴子”，自號“梅逸”，意為妻子蕓娘已逝，終不再娶。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孤燈長夜，形單影只，沈復一腔哀思無所寄托，提筆抒懷，于是就有了這本《浮生六記》。

調(diào)墨弄筆之間，又仿佛回到了當年——

“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日：‘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

余日：‘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云霞耳?！磶谞T燼月沉，撤果歸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