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我反反復(fù)復(fù)會做一個夢：我夢見小姨還活著，她告訴我她還活著。

在夢里，我很開心，我拉著她的手說：“我就知道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他們是騙我的?！?/span>

小姨死的時間，是1999年元旦。又或者說，是1998年12月31日。總之，她沒有能看到新年的第一縷陽光。

1999年的元旦，我在干什么呢？

學(xué)校每年都有元旦晚會，我可能正在溫習(xí)課本，然后滿心期待地等著同學(xué)們上臺表演。

那會兒我們家也沒有電話，宿舍里也沒有。只有宿管阿姨那里有一部公用的電話，但除非是十萬火急的事情，我們一般不敢麻煩她。

我每個月才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先是打到鄰居家，讓鄰居轉(zhuǎn)告我媽，什么時候來接下電話，然后我再打第二次。

跟家里的通訊這么不方便，所以小姨死的時候，我并不知情。

元旦后沒幾天，我們進(jìn)行了期末考試?？荚囃暌院?，我就可以買車票回家了。

放假之前，我在圖書館借了幾本經(jīng)典文學(xué)名著，其中一本是左拉的《娜娜》?；氐郊乙院?，我發(fā)現(xiàn)家里一切如常，并沒有任何異樣。

某天，我坐在曬谷場邊上看書，我媽則忙著翻曬稻谷。

看了幾頁《娜娜》，我忽然想起小姨，然后問我媽：“媽，今年過年我們把小姨母女倆接過來過年吧?！?/span>

我聲音很小，但我媽卻聽到了，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跟我說：“你小姨再也不會來了?！?/span>

聽到這話，我心存疑惑，但第一反應(yīng)是高興。我心想：“小姨終于想通了嗎？帶著孩子去外地打工或者改嫁了嗎？”

我問我媽：“她嫁去河南河北了嗎？”

那個年代，對于我們老家的農(nóng)村婦女而言，嫁去河南、河北是一條好出路。河南、河北對于老家人而言，是更富裕的所在（雖然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就是強(qiáng)那么一丟丟罷了）。

很多在老家被家暴、被嫌棄的婦女，嫁去河南、河北以后，擁有了相對更體面一些的生活。她們回來以后，會介紹更多找不到出路的婦女嫁過去。

只是，因為北方人吃面食，生活習(xí)慣也跟云南相差很遠(yuǎn)，大部分人受不了思鄉(xiāng)苦，所以選擇遠(yuǎn)嫁的婦女并不很多。

也就是因為有這種“歷史背景”，我聽我媽說“小姨再也不會來了”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是高興。

我媽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她說：“你小姨死了?！?/span>

我愣在當(dāng)場：“你說什么？什么死了？”

我媽說：“元旦那天她就死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span>

（二）

我的確再也見不到小姨。

我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安葬。

或許正是因為沒有見到她的尸體，我內(nèi)心里一直在拒絕“小姨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

在隨后很多年的時光里，我反反復(fù)復(fù)在夢里見到她，永遠(yuǎn)是那個年紀(jì)、那個樣子，永遠(yuǎn)在跟我強(qiáng)調(diào)她并沒有死。

有幾個夢里，她還跟我說，她后來又嫁人了，過得很幸福，叫我不要擔(dān)心。在夢里，我抱著她，喜極而泣，我說：“我就知道他們是騙我的！”

每一場夢境，都無比真實、清晰。真實到夢醒以后，我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有幾回，在這樣的夢中醒過來，我都需要摸摸自己的身體，睜大眼睛努力認(rèn)認(rèn)我所處的環(huán)境，再跟身邊的人確認(rèn)一下我小姨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我15歲的時候，小姨去世。類似這樣的夢我一直做到30歲，足足做了有15年。

我上一次夢見她，是在生孩子以后，她又闖進(jìn)我夢里來，首次跟我承認(rèn)說，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夢里；而我，也才真真切切地接受了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實。

小姨大我不到十歲，我媽所有的妹妹當(dāng)中，我跟她是感情最好的，因為她在我家住的時間最長。

長大后的我，身材、氣質(zhì)長得越來越像她，以至于現(xiàn)在我?guī)讉€姨跟我說起家里的事，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把我當(dāng)成她，說起我爸媽，她們用的詞是“你姐夫”“你大姐”。

我爸媽有時候跟我講起幾個姨的事，也會順嘴說“你二姐”“你三姐”“你四姐”…….

我知道，他們都是把我當(dāng)成小姨了。

剛開始，每次他們這么說，我都會嘟囔著糾正，但后來，也懶得糾正了。

我忽然覺得，或許他們比我更加難以接受小姨不到24歲就已經(jīng)不在世了的事實，所以，等我長得跟她一樣大以后，他們就忍不住把我當(dāng)成了她。

（三）

小姨的故事，該從哪里講起呢？她死的時候，才24歲。

24年的人生，能講些什么呢？

小姨是我媽最小的妹妹，上頭有四個姐姐一個哥哥。外婆生了她以后，就沒有再生了。她比我媽小了十幾歲，我媽生我的時候，她才九歲。

童年、少年的她，沒吃過什么苦，外公外婆和幾個姐姐，為她擋了很多風(fēng)雨，所以她一路可以順順利利的上學(xué)，一直上到初中。

她的故事，開始于舅舅入獄。那時，她一聽舅舅坐牢了的消息，急得直跳腳，于是，不顧家人的反對，直接退學(xué)了。

小姨選擇退學(xué)，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方面，她覺得舅舅一入獄，外公、外婆必定很傷心，而我媽和幾個姨均已遠(yuǎn)嫁，她認(rèn)為自己有義務(wù)回家孝順父母，陪著他們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日子。

另一方面，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確實不算很拔尖，她認(rèn)為自己考取中專存在很大的難度，索性就別再浪費父母的血汗錢了。

小姨退學(xué)回家后，開始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沒用。

那時候，我爸經(jīng)常在外打工，掙取我和我弟的學(xué)費，我媽則在家種田。秋收的時候，我媽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經(jīng)常在農(nóng)田里干活干到崩潰大哭。

二姨、三姨、四姨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也忙著秋收，幫不了我媽太多。這時候，小姨就成了我媽最得力的助手，她幫著我媽收割稻谷、播種蠶豆、砍甘蔗、收玉米，不知道在田間地頭灑下了多少汗水。

在我家住的那幾年，我覺得小姨在我心目中是個女神級的人物。她讀過幾年書，愛唱歌，愛干凈，有點小害羞，性子倔，自尊心強(qiáng)。

也許是讀過幾年書的緣故，她是我見過的最有氣質(zhì)的農(nóng)村姑娘。

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筆墨去形容她的樣貌，能想起來的也無非就是幾個細(xì)節(jié)：長長的麻花辮子，辮稍系著素雅的手帕，潔凈的額頭沒有劉海，不算漂亮但是很青春的臉，不大的眼睛，眉宇之間有種不易覺察的一點點英氣。

她幾乎每天都要洗一次頭，時間一般選擇中午。洗完頭以后，就拿把小剪刀站到太陽底下去，把頭發(fā)捋到胸前，然后開始用小剪刀剪頭發(fā)末梢的分叉。

她這個習(xí)慣，后來被我原原本本學(xué)到了，只要閑下來發(fā)呆，這也是我的習(xí)慣小動作之一。很多回，我媽一看到這個習(xí)慣性動作就總?cè)滩蛔∠氤隹谧柚?，她大概是想起了小姨，然后?dān)心我也會如她那樣苦命吧？

小的時候，小姨總喜歡教我唱歌，什么《趕海的小姑娘》《澎湖灣》《鄉(xiāng)間的小路》《橄欖樹》《一封家書》《小芳》，小虎隊的《蝴蝶飛呀》、《同心圓》還有鄭智化的《水手》《星星點燈》《麻花辮》都是她教我唱的。

有一回，我還憑她教我唱的《趕海的小姑娘》在班級選拔賽中脫穎而出，被推薦參加了學(xué)校的六一匯演。雖然沒拿到什么名次，但這已經(jīng)讓我的虛榮心得到好大的滿足了。

她愛唱歌，也喜歡寫日記，在日記本上記下優(yōu)美的歌詞還有汪國真的詩句，甚至偶爾也會教我說幾句簡單的英語。

她教我的英語歌中，有這樣一首：One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Indian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Indian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Indians; Ten little Indianboys……

現(xiàn)在，我把這首歌教給了我的女兒。這首歌的旋律，常常逗得女兒咯咯大笑。而每給女兒唱一次，我就會想起小姨一次。

有一年，我一個昆明定居的親戚拖家?guī)Э诨亓死霞乙惶?。他們回去的時候，小姨也跟著去昆明玩了一趟?；貋硪院?，她興奮不已，跟我大講在城市里的見聞。

那次回來以后，小姨變得神神秘秘的，老是背著我寫信。不過，我那時候是小孩子心性，見她不跟我玩，我就自己找樂子去了，根本懶得去窺探她的秘密。

（四）

我還是照例每逢放寒暑假就去外婆家。

有一年，快過春節(jié)了，外婆家忽然來了個很有風(fēng)度的年輕男子。我一看到他，就覺得他跟小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來的時候走了很多山路，有些疲憊，但一到小姨跟前，立馬變得神采奕奕的。每次跟小姨說話，他都滿眼笑意地看著她。

他說話很幽默，帶著很濃的外地口音，身上總是能掏出帶著牛奶味道的糖果哄我。雖然我知道他的目的不過就是把我支開，不讓我老纏著小姨，但我還是很喜歡他。

這個從昆明遠(yuǎn)道而來的年輕叔叔還帶來了相機(jī)，給外公、外婆和我拍了幾張照片。那時候，在那樣的小山村，相機(jī)可真是個稀缺玩意兒，只有有錢人才玩得起。我見他帶了相機(jī)來，直接給他取了個綽號：有錢人。

“有錢人”給所有人都拍了照，唯獨沒拍到小姨的，因為她太害羞了。到后來，他的膠卷不夠用了，而我卻越拍越興奮，甚至還找來了隔壁的小伙伴說要跟小伙伴拍合影。

那個年代膠卷也挺貴的，每次拍照片大家都很認(rèn)真，因為沒多少人浪費得起膠卷和曬洗照片的費用。外公外婆對我這種不禮貌的行為極力喝止，他倒是溫和地笑著說：“好，你們想去哪兒拍，我給你們拍?！?/span>

我興奮地拉著小伙伴的手，站到了桃樹下。他捧著相機(jī)，彎腰屈膝對著我們“咔嚓”了好幾張。當(dāng)然，事后證明：這只是他哄孩子的小伎倆，實際上那些照片并沒有用到膠卷。

很多年后，我想起來這個細(xì)節(jié)，對這個叔叔依然沒有任何的惡感。雖然他騙了我們，但我還是會為他肯配合這一場演出而感動。

要知道，在農(nóng)村，因為貧窮，因為愚昧，因為自顧不暇，很少有哪個大人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撒一個善意的謊，來哄孩子開心。

這種事情連孩子的父母都做不到，而這個“有錢人”叔叔他做到了。

這個“有錢人”叔叔在外婆家住了有一個星期左右，就要回去了。他走的前一天，小姨獨自和他在房間里面圍著火盆聊天，我則在門外偷聽、偷聽。

“有錢人”坐在小姨的對面，兩個人都把手伸到火盆上方取暖。

小姨問他：“你送了我那么多禮物，那我要送你什么好呢？”

“有錢人”沒說話，只是忽然抓住小姨的手。小姨掙扎了一下，后來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那會兒我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一見這種情形，立馬從門后沖了出來，然后刮著臉蛋、擠眉弄眼地對小姨說：“羞羞羞！”

小姨羞紅了臉，起身來追打我，有錢人在我們身后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

帶相機(jī)的叔叔還是走了，但我后來看到了他寄來的照片。我爭著看自己在照片上傻乎乎的笑臉，外公說：“這小伙子不錯?！?/span>

遺憾的是，小姨跟他并沒有未來。

我媽跟我說：“那個叔叔家庭條件太好，她怕人家看不上她是農(nóng)村的。再說她也不想嫁去昆明那么遠(yuǎn)的地方，怕將來要是被婆家人欺負(fù)了，娘家人幫不上忙，就跟人家分手了?！?/span>

小姨的這段戀情，毀于她深植內(nèi)心的自卑，又或者，毀于她太戀家，她根本不愿意離父母、幾個姐姐太遠(yuǎn)。

（五）

舅舅刑滿釋放回來以后，沒多久就結(jié)了婚。

舅媽進(jìn)門后，原本是“好閨蜜”的小姨和舅媽變成了“姑嫂”，關(guān)系變得有點微妙。

那會兒，舅舅還沒有“黑化”，但很多時候?qū)ν夤馄乓押懿荒蜔?，對小姨也是處處表現(xiàn)得很不尊重。小姨看不慣外婆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袒護(hù)著舅舅，所以對外婆非常不滿。

舅舅開始打外公的時候，小姨徹底怒了。她留了一封遺書、揣了一瓶安眠藥就往家里趕，說是要跟舅舅同歸于盡。她的計劃是先給舅舅下安眠藥，等他死了以后她再自盡。

你看，她性格其實一直很剛烈，絕不是那種任人欺負(fù)的小白羊。

那封掛在我們家蚊帳上的信首先被我發(fā)現(xiàn)，我看了看信的內(nèi)容，深感大事不妙，趕緊揣著信去工地找我媽。那會兒，我爸在外打工，我媽則在一個離家不遠(yuǎn)的工地上幫人看護(hù)機(jī)器。

我媽一看到信，嚇得不行，讓我馬上出發(fā)去追小姨，讓我追到她以后用各種辦法把她纏住，她一找到替她看護(hù)儀器的人手，就趕過去。

十歲不到的我，沒命地順著大路狂奔。在離湖邊不遠(yuǎn)的車路上，我終于追上了小姨。

小姨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見了我，不停催我回去。我跟她搶手里的藥，她不肯給。她想走，我就沖上去抱住她的腿。

就這樣，10歲的我和19歲的小姨在大馬路上僵持了有半個來小時。

我媽趕來以后，把小姨勸了回去。二姨、三姨、四姨聽說這事兒以后，也跑來我們家勸她，不要跟我舅舅一般計較。

其實現(xiàn)在想來，我挺理解小姨的感受的。自舅舅回家以后，她就沒了家。

她受不了自己在家里像是外人一樣的生活，就輪流去四個姐姐家里住。其中，我家是她待的時間最長的，因為她幾個姐夫中，我爸最慷慨、不小心眼，真心把她當(dāng)妹妹。

小姨同時也是一個高度自尊的人，不管我們怎么把她視為家人，她內(nèi)心里還是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有一回，我媽稍微說了她兩句，就強(qiáng)化了她這種感覺。她二話不說，直接跑到縣城里來找我。

那會兒，我在縣城里上中學(xué)，有宿舍可以住，她就住到了我的宿舍里。知道我欠了女同學(xué)一百多元的飯票錢，她還從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錢來幫我還了。

那會兒的一百元，對我而言簡直是巨款，因為我們學(xué)校門口賣的麻辣燙才一毛錢一串、涼米線才5毛錢一碗。

她擔(dān)心在公共場合把錢還給我同學(xué)，會導(dǎo)致同學(xué)被偷或者被搶，還把同學(xué)約去更隱秘的女廁所里完成了錢款交接。

小姨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要放假了。我跟小姨說：“咱們回家吧?！?/span>

小姨說：“那是你家，你可以回，我不能回?！?/span>

11歲的我可憐巴巴地說：“可是我想回家?！?/span>

小姨說：“那你就回去吧，你把宿舍鑰匙給我，我在你這里再住幾天?！?/span>

隨后，她給我買了車票。我回到家里，告訴我爸媽小姨住在我學(xué)校里。

我媽說：“我讓你爸去你外婆、二姨、三姨、四姨家找了一圈，都沒找著她，原來她去找你了啊，她知不知道她不辭而別這幾天我們要擔(dān)心死了，擔(dān)心她會不會想不開又去找你舅舅算帳。”

我回到家當(dāng)天，我爸立馬買了車票趕到縣城里，去學(xué)校找到了小姨，把她接了回來。我媽跟她解釋了很久，說自己忍不住多嘴說她兩句，并沒有嫌棄她在我家里住這么久的意思。

后來，我媽跟我說：“你小姨這人哪，就是心氣高?！?/span>

（六）

縱然我爸媽把小姨視為家人，但小姨還是覺得自己無家可歸。

她想嫁人，想有一個家，但卻拒絕姐姐們給她張羅對象。

或許，她對愛情還是抱有幻想，想跟一個人先扎扎實實談一場戀愛然后再結(jié)婚。

小姨后來自己交了朋友，不過她交的是筆友。那會兒，電臺有一個節(jié)目叫“空中紅娘”，主持人會播報一些單身人士的基本情況以及聯(lián)系地址。

小姨在電臺里聽到了一個小伙子的信息，就給那人去了信。兩個人在信里聊了良久，最后還交換了照片。

有一天，小姨留下一封信就去二姨家去了。當(dāng)天，那個小伙子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來了我們家，說是要找小姨。

那時候，整個縣城里都找不出那樣的玫瑰花來，更不要說是我們小鎮(zhèn)了。

農(nóng)村多的是開得比較張揚(yáng)的月季，沒幾個人見過包裝得那么精致的玫瑰花，所以他一路捧著玫瑰花走進(jìn)村里，幾乎引起了轟動。

他和小姨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不知道。

從種種跡象來看，或許是因為覺得兩個人還沒發(fā)展到那種程度，小姨并沒有做好跟他見面的準(zhǔn)備。他在信里告知她一聲后，就不顧她的意愿循著地址找上門來，確實搞得小姨措手不及，甚至有點難堪。

因為小姨事先交代我們，不要告知那個小伙子她的下落，所以我們對她的去向守口如瓶。

那個小伙子在我們家住了兩天，想等我小姨回來，但小姨一直不肯露面。

見我爸去田里忙活，他也跟著去幫忙；見我媽做飯洗碗，他也會幫手。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捧著一本書就著昏黃的燈光看。

兩天后，玫瑰蔫了，他的神情也和花一樣蔫了下去，而小姨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他禮貌地跟我爸媽道別，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車。

母親后來跟我說：“我送走他時，都覺得很不好意思，人家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來看你小姨，可你小姨不知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居然避開了。”

那個小伙子走了兩天后，小姨就回來了。

后來，我爸媽告訴我，小姨之所以不愿意跟他見面，是因為看過他寄來的照片之后覺得他長得不好看，而且她實在沒法說服自己遠(yuǎn)嫁，就只能一逃了之了。

（七）

小姨是怎么認(rèn)識小姨父的，我也不清楚。

小姨父長得倒是端正，在農(nóng)村來說家境也不算差。在追求小姨的階段，他對小姨也挺好。

小姨心氣兒那么高，能看上小姨父，說明小姨父在打動女孩子的心這方面的確有兩下子，而小姨內(nèi)心里對這個人還是有愛情在的。

兩個人相處了有一年多，在追求小姨的那一年多里，小姨父表現(xiàn)出了一個“五好青年”的各種特質(zhì)，連我爸媽、幾個姨見了都豎大拇指。

小姨的幸福洋溢在臉上，我每次看她和小姨父在一起，就打趣說：“恭喜你，找了個好姑爺?！保ü脿?，在老家是“女婿”的意思）

可我后來沒再跟她說過這話，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小姨父賭博。

有一回，我、表弟、小姨、小姨父一起去四姨家。我和表弟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小姨和小姨父親親密密走在后面。

某一次我扭頭回去看他們倆，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在搶包。確切地說，是小姨父在搶小姨的包。

小姨說：“你已經(jīng)輸了好幾回了，不能再去了。打麻將有什么好玩的呢？你得離你哥們兒遠(yuǎn)一點。”

小姨父：“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有分寸的?！?/span>

兩個人的這一席對話，并不劍拔弩張，相反都很溫柔。小姨最后放開了包，然后尷尬而又無奈地沖我笑了笑。

我不知道當(dāng)時小姨是怎么想的，但我覺得她不應(yīng)該跟他結(jié)婚。

我那時不過十二三歲，但已經(jīng)知道了賭博是惡習(xí)，也看到過嫁給賭棍的農(nóng)村婦女后來過得有多慘。

才十二三歲，我已有了自己的擇偶觀：一個女人，可以嫁窮人、殘疾人，但絕不嫁給有賭博、嫖娼、吸毒等惡習(xí)的人，連愛抽煙、打麻將、打游戲、去歌舞廳的男人都最好不要嫁。

大概是太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家，也大概是覺得自己除了他之外沒其他退路了，又或者，僅僅是單純地認(rèn)為眼前的這個人和其他那些賭棍不一樣，小姨對小姨父婚前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惡習(xí)，選擇性地失明了。

小姨最后還是嫁給了小姨父。她結(jié)婚時，都沒擺酒席，甚至所有關(guān)于婚禮的儀式全免了，沒有嫁妝，沒有彩禮，什么都沒有。

我不知道小姨痛恨舅舅痛恨到了哪種程度，才會做這種決定。她可能是覺得：只要不辦婚禮，她跟舅舅就不會產(chǎn)生任何的交集。

在這一點上，小姨父很尊重她的意見。兩個人扯了個結(jié)婚證，小姨就住去小姨父家了。

或許也正是這種情狀，讓小姨的婆家覺得小姨嫁得很不值錢，所以小姨嫁過去后，婆家對她不是特別友好，但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媳婦。

我去過小姨的婆家?guī)状?，那會兒小姨還懷著孕。之前愛睡懶覺的她，每天起個大早，給全家人做早餐。做好以后，讓我去請小姨父起床吃飯。

那會兒，小姨父對小姨也還算好，小姨懷孕了想吃梨，他就跑很遠(yuǎn)去買，甚至爬上大樹去摘。

但小姨父身上也暴露出了諸多致命的缺點，隨便拿出來一個都能讓伴侶痛不欲生：他喜歡跟哥們兒混在一起，在老婆和哥們兒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永遠(yuǎn)犧牲老婆；他愛打麻將，有時候也參與賭博，他最服氣的人是村里的賭博高手；他兼“直男癌”和“媽寶”于一身，喝醉酒后著急起來就動手打人。

女兒出生后，小姨和小姨父按照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另起爐灶，跟公婆分開居住和生活。生孩子以后，小姨剪掉了麻花辮，也徹底與幸福絕緣了。

那一兩年的時光里，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每次小姨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們總能輕易地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她嘴角勉強(qiáng)的微笑和眼中分明噙著的眼淚，讓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偽裝的堅強(qiáng)”。

（八）

我后來聽說，小姨父怕她身上有傷痕被人發(fā)現(xiàn)，總是等到她傷痕好了以后才讓她出門。到后來，她出門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往往還沒等舊傷痕復(fù)原，身上又有了新傷痕。

母親一再鼓勵小姨提起離婚訴訟，但是每次小姨心硬起來決心要離婚的時候，她的丈夫就跪在地上，抱著小姨的腿痛哭流涕，發(fā)誓要痛改前非，說孩子太小不要離婚，小姨就心軟了。

小姨父那家的親戚紛紛跑來勸小姨：你明知道他喝醉酒了會打人，怎么還去招惹他呢？夫妻倆吵架打架是很正常的事兒，你看看哪家不這樣？你不能離啊，離了孩子沒爹啊。

有一次，小姨都已經(jīng)把起訴狀交上去了，但當(dāng)法院讓她提供家暴證據(jù)的時候，她卻拿不出來。她覺得走法律程序解除婚姻太過麻煩，在小姨夫的哄騙下，她看了看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兒，又撤訴了。

我也給她出了不知道多少點子。比如，帶著孩子趕緊逃，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先活命要緊，可她總是下不了決心，說她不能讓孩子跟著她寄人籬下、四處飄蕩。她希望孩子有一個家，不要像她一樣，有家不能歸。

再后來，我上高中，寒暑假回家，我會問她：“你為什么不離婚？”

她用近乎怯懦的語氣說：“我怕打?！?/span>

在暴力面前，她以前的倔強(qiáng)和頑強(qiáng)全部消失，只是把頭埋在不滿一歲的孩子身上，失聲痛哭。

以前，她不敢離婚、不敢逃離，是因為顧念孩子，而現(xiàn)在，離婚這想法她提都不敢提了，因為害怕被打。

我們也曾叫小姨報警，但當(dāng)時很多人家都沒有電話。小姨想要報警，就得走七八個小時的山路才能趕到鎮(zhèn)里的派出所。

這種報警成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根本無法理解。

城里的人打個110，警察可能很快就趕過來，但我小姨想報警，需要在路上耗費一天的時間，而且即便把事反應(yīng)到派出所，警察也是不會管這種事的。畢竟，這種事在農(nóng)村太過常見了，常見得像是打雷下雨。

不止警察不會管，連圍觀的人都覺得這些只是夫妻倆之間的“家事”，誰去阻止就是誰不講理。

有一回，我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看到一個農(nóng)村男人打她老婆。

他把她踩在地上，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往地上狠摔過去。她倒地以后，剛想爬起來，男人上去就補(bǔ)了一腳，然后用穿了皮鞋的腳碾她的臉。旁邊的圍觀的人無動于衷地看著，甚至還有人在笑。

她滿頭滿臉是血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尷尬地笑笑，撿起地上散落一地的菜，跟著丈夫回家去了。

有一些法律意識已經(jīng)覺醒的農(nóng)村婦女，并不甘于被施暴的命運，也會起訴到法院要求離婚。丈夫往往不肯離，當(dāng)庭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法官見到這種情形，往往“勸和不勸分”沒判離，結(jié)果出了法院大門沒多遠(yuǎn)，丈夫就把妻子揪起來按到地上暴打，邊踢打邊吼“我讓你告！我讓你離！”，妻子被打得滿臉血，旁邊人全傻站著，一個都不敢插手。

很多人會說“哎呀，丈夫?qū)δ慵冶?，你怎么不離開他，怎么不報警”，可這都是“何不食肉糜”的屁話。

真嫁給無賴，你讓她怎么辦？報警？且不說報警成本多高，且不說警察會不會管這事兒。即便警察來了，也就是來調(diào)解調(diào)解、批評批評了事。

你想辦法離開他？那你最好一次性潛逃成功。一旦被抓回來，只會被打得更慘。《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那部電視劇里演的禁錮人身自由的情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時常會上演的。

我爸和幾個姨父曾出面口頭警告過小姨父一回，但這一次警告導(dǎo)致的直接結(jié)果便是：小姨被毒打。

小姨最后甚至來求我爸媽和幾個姨，不要再管她的事。

我媽問她：“一直在說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如果你連命都沒了，你怎么為了孩子？你把這孩子扔給他家，逃命去吧。將來有能力再搶回來?！?/span>

小姨用手指了指我，然后反問我媽：“那你能割舍得掉她么？”

現(xiàn)在想來，小姨也不全然沒有機(jī)會逃脫，可她之所以一直不敢出走或離婚，原因有：

1.      對男方抱有幻想，認(rèn)為只要自己夠乖，男方就不會或者少一點對她拳腳相向；

2.      怕自己反抗以后，會遭受更大的身體傷害；

3.      為了孩子；

4.      認(rèn)為自己沒有退路。

現(xiàn)在分析起來，恐怕第四點是核心原因。

小姨并不是那種富有闖勁的人，她不敢冒險、害怕未知，這一點從她不敢遠(yuǎn)嫁就可以看出來，所以要她單獨或帶著孩子逃命出去，是不大可能的。

那么，先離婚，然后繼續(xù)呆在農(nóng)村會怎樣呢？

回娘家？農(nóng)村人認(rèn)為“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回娘家多吃兩頓飯都可能被嫌棄，更何況小姨面對的娘家人是自私暴戾的舅舅。

賴在婆家？婆家會把房子、土地分給離婚后的你？這根本是白日做夢！

她和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一樣，出嫁前依附娘家生存，出嫁后依附婆家生存。不管在娘家還是婆家，都沒有財產(chǎn)權(quán)、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

能逃離出來的，是富有反抗意識和生存能力較強(qiáng)的一小部分。

有個報道認(rèn)為，民工進(jìn)城極大地解救了農(nóng)村婦女。幾千年來，幾乎所有農(nóng)村婦女都只有一條活路：嫁個好人家。如果沒有嫁到好人家呢？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忍，要么死。

后來，農(nóng)村婦女若是遭遇不幸婚姻，還可以外出打工，逃到城市里去。當(dāng)她們發(fā)現(xiàn)生活不是只有一個選擇，就有了出逃的勇氣。

因為種種原因，小姨沒能出逃。她選擇了忍，然后，很不幸運的，她的忍耐沒給她帶來幸福，而是給她帶來了死亡。

（九）

小姨終究還是香消玉損了，不知究竟是死于自殺還是家庭暴力。我完全沒法想象她死前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事，也不敢細(xì)想。

小姨的婆家人說她是自縊身亡的，但我后來聽人說，真有人看過她的尸身，說她鼻青臉腫、身上大把淤青。

我媽和幾個姨當(dāng)然接受不了“小姨是自殺死的”這種說辭，集合起來去小姨的婆家大鬧了一場，從此，與小姨的婆家人勢不兩立。至于，不要臉的舅舅居然跑去他們家討吃的，那是后話了。

說到這里，肯定又有很多人會問：“都死人了，你們?yōu)槭裁床粓缶?？?/span>

當(dāng)時我媽他們的確是報警了，來的警察是小姨婆家的親戚，他把這起事件定性為自殺，但對我媽和幾個姨大鬧婆家的行為表示了默許。

小姨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只有天知地知她知她婆家人知。但不管如何，她的死，和小姨父有關(guān)，和家庭暴力有關(guān)。

從情感上，我無法接受小姨是自殺的說法。

如果她真的是自殺，小姨的婆家人何苦那么著急地要將她的尸體火化？

如果真的是自殺，小姨的婆家人何以在她死去那么多年以后，還跑去她墳頭放一塊廢鐵，只是為了讓她不再進(jìn)入活人的夢里，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如果真的只是自殺，何以小姨生前所有的照片被處理得一干二凈？我媽和幾個姨從小姨婆家離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去翻找小姨的照片。

她們希望能留張她的照片，日后留個念想，但她們翻找了所有角落，卻一無所獲。就連小姨生前最愛翻看的相冊，都不見了蹤影。

小姨生前那么愛自己的女兒，能把女兒背在背上、抱在懷里，絕不會放在床上。

孩子不滿兩歲，她怎么舍得離開？真要狠得下這個心，她當(dāng)初早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去了好嗎？

我媽說她們?nèi)サ叫∫谈讣业臅r候，見到了不滿兩歲的小表妹。她被小姨的婆家人抱著，不停地朝小姨平時睡的房間擺手，說要找媽媽。

她并不知道，那個最愛她、最疼她的媽媽已經(jīng)沒了。

當(dāng)時不知道小姨已經(jīng)死了的，還有外婆。告知外婆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和幾個姨都圍在她身邊，外婆聽懂了以后，哭到暈厥，站不起來。

對于小姨的死，她們村里有個老太太說：可惜了，才二十多歲的姑娘。她一開始就不要反抗就好了嘛，你看她婆婆，不也被她公公打了一輩子？怎么換她就不能忍？男人年輕的時候打你么你就忍著嘛，老了他肯定是打不動的了。還能撿回一條命....

我承認(rèn)，那是我聽過的，對此事最為驚悚的總結(jié)。

這段話里，藏著一條耐人尋味的信息：小姨的婆婆，也常年被公公暴打。只不過，她比較幸運，沒被打死。

之后的很多年，我聽到消息說小姨夫在小姨死了以后出門打工，然后因為販毒坐過幾年牢。

刑滿釋放后，他又娶了一個女人，兩個人生了一個兒子。

他再婚后，并沒有變更好，依然不改暴打老婆的惡習(xí)，聽說曾一度把后妻的耳垂割了下來。

后妻的娘家人去質(zhì)問他，他把刀子架在后妻脖子上，沖所有人大嚷：“誰他媽敢過來一步，我立馬殺了她！”

沒人敢上前，后妻嚇得瑟瑟發(fā)抖……

這樣過了幾年，后妻終于拋下了親生兒子，逃命去了，而且順利逃脫了。

如今十幾年過去，她再也沒回過老家，也沒有給家里帶回過任何一點消息。為了活命，她似乎已經(jīng)跟自己的過去全部切斷了聯(lián)系，父母、親人、孩子通通不要了。

當(dāng)初她嫁給他，我就挺無法理解的：我小姨已經(jīng)因為家暴慘死，你又何苦去跳那個坑？

大抵她當(dāng)時也是覺得，小姨父會對我小姨家暴，是因為小姨性格有問題、不會做人、太蠢。她可能覺得，像自己一樣聰明的人，絕對不會惹得小姨夫?qū)λ龗嗥鹑^。

結(jié)果，怎么著？她生了兒子，門牙還是被打掉兩顆，耳垂還是被割掉一小塊。好在，最后，她明白了，解脫了。

小姨父大概已經(jīng)記不得小姨是誰，聽說后妻拋下兒子離家出走后他沉淪了一段時間，喝醉酒后就家暴自己的親爹、親娘。

但這幾年，聽說他有變“懂事”的跡象，也肯出去打工掙錢了，反正，至少沒有像我舅舅一樣淪為被萬千人恥笑、同情的街頭流浪漢。

寫到這里，我莫名其妙覺得很生氣。

我多么希望，產(chǎn)生覺醒意識然后活到現(xiàn)在的人是我舅舅，可他偏偏那么不爭氣，最終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而且，因為他的生命結(jié)束了，他再也沒有覺醒、變好的機(jī)會了。

（十）

這個故事，當(dāng)然還有后續(xù)。

前些年，我經(jīng)常夢見小姨。

我跟我爸媽說起這事兒，然后問他們：“她為什么一直在跟我說她沒死呢？她是不是想讓我?guī)退龍蟪?？還是想讓我?guī)退疹櫤盟類鄣呐畠海俊?/span>

這個念頭一起，我們就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了她留下的女兒（我最小的表妹），把她接到我們家來住，給她錢、給她物，給她加油鼓氣……

小姨死得早，她死那年小表妹不到兩歲。小姨也沒有一張照片留在這世界上，所以小表妹連自己的媽媽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之后，她被奶奶撫養(yǎng)長大，對她媽媽沒有任何的印象和感情。

在她那里，關(guān)于她媽媽的死，可能是另外一個版本：她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待小姨特別好，但小姨這個人心胸狹窄、性格狂躁，還有抑郁癥，一時想不開，所以就拋下她自殺了。

因為小姨的死，我們家和小姨的婆家早已結(jié)仇，雙方互不往來多年。

一開始，我把一些舊衣服寄給小表妹（那時我剛還完國家助學(xué)貸款，身上沒多少錢），她收到以后很開心，但她把衣服搬回家以后，卻被她奶奶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在“那邊”看來，她接受了我們的幫助，就相當(dāng)于是背叛了他們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

我們的出現(xiàn)，讓小表妹感到很突兀，但她似乎又無法拒絕這種突如其來的好意。

她害怕接受這種好意會讓奶奶知道，于是，就起了“這種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隨后，開始對我們?nèi)鲋e、瞞騙，得寸進(jìn)尺。

她時常會給我發(fā)短信“借”錢，今天要交考試報名費，明天要配眼鏡，后天想買一雙鞋子……名目繁多。

說是“借”，但其實我也知道是有去無還的，也知道她不會還。起初，她要多少錢我都給。每回給出去錢，我心里還有點小開心：可能是小姨托夢給我，要我照顧好她的。

可是，后來，當(dāng)她一次又一次地來借錢時，我們忽然意識到：她是不是把我們當(dāng)成提款機(jī)了？因為除了借錢之外，平常她從不主動發(fā)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問候一下我們，甚至像填報高考志愿等等我們或許可以給她點參考意見的事情，她也從來沒有求助過我們。

她上高中期間，我們手頭沒那么緊巴巴的了，所以資助了她不少錢。雖然我們做這一切，只是在求個心安，是表達(dá)對小姨的念想，從不求她回報，但每次看她并不熱情的樣子，我們也難免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那邊”的安排？

有一回，她繼續(xù)發(fā)短信來跟我借錢。那一刻，我內(nèi)心忽然感到無比煩惡，就選擇了拒絕。

隨后，我就被拉入了她的手機(jī)黑名單。我和她幾年的交集，就這樣一拍兩散。我知道：我一定是被她記恨上了。

后來，我們聽說，高中畢業(yè)后她考上了一所在省內(nèi)根本排不上名次的普通院校。她爸覺得她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反正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讓她跟著她的姑媽出去打工了。

后來，錄取通知書寄到家，他又覺得不該耽誤她，就把她從打工的地方叫回來，去上學(xué)了。

早些年，我媽也會抽空給小表妹打電話，再三叮囑她要好好學(xué)習(xí)。

當(dāng)我媽知道她爸爸這幾年似乎有變好的跡象，居然肯出去打工掙取她的學(xué)費時，忽然在掛斷電話前一刻說了一句：“轉(zhuǎn)告你爸爸，出去打工要注意安全?！?/span>

我媽到底是比我心軟和善良一些，換我，縱然出發(fā)點是希望小表妹能有一個成器的爸爸然后日子過得好一些，這種話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的。

前幾日，我跟我爸吃飯時聊起小姨的事情，我說：“如果當(dāng)初小姨是跟‘有錢人’叔叔結(jié)婚了，會不會現(xiàn)在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幸福？”

我爸回答我：“我覺得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一個人什么時候生，什么時候死，以什么樣的方式生，又以什么樣的方式死，都是注定好的，所以，不管她嫁給誰，可能那個時間都要去領(lǐng)死了?！?/span>

我這時才明白，原來我爸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說服自己接受小姨24歲就死掉了的事實。

（十一）

小姨的故事能告訴我們什么？

讓我們看到農(nóng)村女性是活得多沒有退路，而進(jìn)城打工給她們的人生提供了一種可能？

告訴我們：婚姻原本是愛情的歸宿，但你若是運氣不好的話，婚姻會變成人生的墳?zāi)梗?/span>

而我，能從她身上汲取的教訓(xùn)不過就是：

第一、要努力，要離開農(nóng)村，要突圍到城市里，要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去掙錢，要擁有自己的財產(chǎn)。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出路，才有資格對那些讓自己不爽的人和事說“不”，才有資格談自由。

第二、生活不是用來妥協(xié)的，你退縮得越多，能讓你喘息的空間就越有限。日子不是用來將就的，你表現(xiàn)得越卑微，別人越是踩你頭上。只有挺直了腰板，世界給你的回饋才有可能多一點。 還有，不要讓任何人踐踏你的底線，一次觸犯，殺它個片甲不留。

在農(nóng)村那樣愚昧、落后、崇尚叢林法則的社會里，順從、忍耐絕不是女性的美德，狠決、強(qiáng)勢才是自我保護(hù)之道。

我真的希望，所有的女性都能強(qiáng)大自我，都能明白自己的底線是什么。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所以人都有犯錯的可能，而你要明白的是，自己能夠承受多大的打擊和傷害，早想明白早說清楚早做了斷。

人跟人的底線不同，有人可以忍受配偶出軌，有人可以忍受家庭暴力，但是忍受畢竟是有限度的，要明白自己的閾值是多少。

當(dāng)然，前提是，你得足夠強(qiáng)大，承擔(dān)得起離開一個男人的所有代價。

我也希望，我們的國家能對這類女性多一些司法層面的保護(hù)，我們的輿論能對他們多一些寬容，我們的民眾有多一點的敬畏和信仰。

2015年12月27日，中國《反家庭暴力法》通過，并宣布于2016年3月1日起施行。新聞出來的那一天，我內(nèi)心里并不感到高興，而是特別想哭。

這一天，我等了快二十年，但還是來得太晚了。何況，在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這樣的法律是否能得到有效施行，也是個未知數(shù)。

法律可以出臺，而我的小姨卻永遠(yuǎn)不會活過來了。

人生種種，樂與苦，悲與歡，貪與懼，得與失，成與敗，散與聚，生與死，細(xì)細(xì)想來也不過就是黃粱一夢，荒涼一場。

也許，一切都是我爸說的“命”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