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文人書法”——以黃裳先生為例 ■齊國鴻近讀黃裳先生系列散文,給我一個深刻印象就是,他不是那種枯坐故紙堆里的書呆子,相反,其性情頗似一個浪漫才子,精神里充滿著人們在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中可以領(lǐng)略到的一種文人風流。 黃裳(1919年—2012年) 當代散文家、高級記者、文史專家、藏書家。 關(guān)于“文人”,《辭?!方忉層卸浩湟唬珎髡Z:“文人,文德之人也?!辈⑻貏e指出“謂周之先祖”;其二,“讀書能文之人”。當代著名詩人、作家、評論家張修林在《談文人》一文中說:文人是指人文方面的、有著創(chuàng)造性的、富含思想的文章寫作者,嚴肅地從事哲學、文學、藝術(shù)以及一些具有人文情懷的社會科學的人,就是文人;或者說,文人是追求獨立人格與獨立價值,更多地描述、研究社會和人性的人。他們寫出的書法作品,我們稱之為“文人書法”。 歷史上“文人書法”的最大特點:一是作品大多以手札形式呈現(xiàn),由于注意力集中在文辭內(nèi)容及情感表達上,淡化了書法作品的技巧與設計,從而書寫自然,不做作,不矯情,具有“清水出芙蓉”之美;二是書寫文本充溢著文人的自傳性,因為書寫文本大多是自作詩詞、情感交流或個人某時某地的某種感受,透過作品能窺探出文人書寫時的生命意識、思想表達、情感流露及審美理趣,這也是“文人書法”之價值所在。 黃裳藏《王節(jié)愍公遺集》一卷補遺一卷,清嘉慶九年拜經(jīng)樓刻本,黃裳跋語 黃裳先生是個文人,這一點毫無異議,他是當代散文家、高級記者、文史專家、藏書家。他還能寫一手好字,這一點恐怕不為人廣知,我是從他的《來燕榭書札》扉頁中的幾通書札才發(fā)現(xiàn)的。于是,在重讀他的散文時,就特別留心他與書法有關(guān)的一些記載。黃裳先生曾一度熱衷于收集當代作家、藝術(shù)家的手跡,不妨茲錄幾條: “過了幾天就收到他寄來的一葉詩箋,寫的是林和靖的《旅館寫懷》。果然神采飄逸,秀氣撲人,和他的手稿、他的本人都一般無二。”(《茅盾印象》) “很快就接到他寫來的兩頁詩箋,寫了魯迅的兩首七律,都是有名的作品?!保ā对S壽裳》) “我這幅集《楚辭》句下面有紀年題跋,記得是‘丁亥始秋大壯書于白下波外樓中’,下鈐白文‘大壯’二字印,右上方押角有‘波外樓’三字朱文腰圓印?!保ā秵檀髩选罚?/p> “中有馬衡(叔平)手跡一幅,大約也是一九四六年托靜遠求來的,那時他已六十五歲。書法平正豐腴,所鈐一印,當出自己手制,朱白文,遒勁有力,平整工致,很可以說明他的治印見解與功力?!保ā恶R叔平》) “我又藏有曲園致朱之榛手札九通,都是寫在自制箋上的,曾托君武帶去,擬持贈平老,他復信辭謝?!保ā队崞讲罚?/p> 黃裳《來燕榭書札》內(nèi)文 除此之外,他還收藏有郭沫若、朱自清、冰心、馮至、李廣田、沈尹默、沈兼士、王統(tǒng)照、張奚若、馬敘倫、周叔弢、葉圣陶、沈從文、黃永玉、錢鐘書、汪曾祺、陳寅恪、黃宗江、周汝昌等一大批文人詩箋書札,可謂收藏頗豐。他曾有集有成數(shù)以后制成鋅版發(fā)表的想法,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對這些作家、文藝家的詩箋書札,他有著比較清晰的審美判斷,他在《作家的手跡》一文中說:“寫得好的字不但要求它有姿媚(不一定是‘美女簪花’),更要有性格。如果失去了個性,功力再好也是不足取的。”他強調(diào)個性的重要性。 書法如同寫作,沒有自己的個性風格,要想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很難,甚至可以說不可能。從我國書法史的發(fā)展脈絡來看,流傳下來的經(jīng)典,基本上是“文人書法”,因文人大都性格怪癖、特立獨行,因此表現(xiàn)在作品中就多姿多彩,風格迥異。當前書壇出現(xiàn)“千人一面”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文人書法”的弱化或異化(手札式的拼接,只是借用了手札傳統(tǒng)形式,但手札的文本內(nèi)質(zhì)已發(fā)生畸變)。書法離開了原創(chuàng)性“文本”的滋養(yǎng),就意味著缺少靈性、智性的陶泳,不管其書藝多高,都是殘缺不健全的。 黃裳藏《三藩紀事本末》四卷 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黃裳跋語 黃裳的習書經(jīng)歷,我沒有找到有關(guān)記錄,只知道他1919年生于河北井陘,原名容鼎昌,中學在天津南開中學就讀,與紅學家周汝昌、劇作家黃宗江是同學。1940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他很多文章發(fā)表之后,很多人誤以為他是學文出身,其實他讀的是外文系。1942年,黃裳從上海轉(zhuǎn)至重慶交大。兩年后,黃裳收到征調(diào)令,跟著美國兵走遍中國西南名城,從昆明、桂林、貴陽,最后到了印度。1945年至1956年就任上海《文匯報》記者、編輯、編委等職。晚年,黃裳以散文大家與首屈一指的藏書家名聞海內(nèi)外。他的文中不見他談自己的學書經(jīng)歷,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把自己的書法當作一回事。 從他的成長來看,他的青少年正值民國時期,眾所周知,這個時期是一個社會形態(tài)急劇更迭的亂世,中國經(jīng)歷著“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各方政治力量、軍事力量進行著從20世紀初至40年代末近半個世紀你死我活的博弈,經(jīng)濟、文化在外來力量的沖擊和內(nèi)在變革的促使下踏上革故鼎新的歷程,整個古老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面臨四面楚歌的頹境,但不被人們注意的是,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中國書法整體表現(xiàn)卻是異?;钴S,它并不因儒學道統(tǒng)的轟然倒坍而同歸于盡,也不因世道之亂而停止自己探索的腳步。雖然于今看來,這次探索是實用書法和藝術(shù)書法相融一體的最后步伐,但這并未妨礙書法本體產(chǎn)生一次歷史性的空前繁榮,它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我們今天也未能超越。如今人津津樂道的啟功、林散之、沙孟海、陸維釗、蕭嫻、陶博吾、陸儼少等一批民國遺存老書家,他們傳統(tǒng)功底深厚,綜合素養(yǎng)高深,對今人影響很大。所以雖未見黃裳習書文字記載,但這段時期對他的影響不言而喻。后來在報業(yè)界從事編輯工作,他與一群文人有著廣泛接觸,筆墨交流,詩詞唱和,他們對他的潛移默化自不待言。但他書法根底源于傳統(tǒng),“出去閑走,在書店里買得文物出版社新刊的唐懷素《食魚帖》真跡,非常高興”(《懷素〈食魚帖〉》)??梢娝龅浇?jīng)典名帖一如他的古書收藏,絕不漏過。 黃裳藏《真詮》二卷,明嘉靖三十五年序刻本,黃裳題記 1981年,上海博物館舉辦的“明清法書展覽”,他去觀展了,并在《明清法書觀賞》文中談了自己對一些作品的看法:“有許多名跡,不見原物是不能完全領(lǐng)略那妙處的,今天最先進的印刷技術(shù)也傳達不出經(jīng)歷了若干年后紙墨的晶瑩、光彩與精神?!睕]有對書法的思考,絕對沒有這般見地。從他寫給周汝昌的信札來看,很明顯走的是二王一路,“思慮通審,志氣和平”,寫得不急不躁,平靜恬淡,隨意天然,猶如文人閑庭信步,不是當今書家職業(yè)式的技術(shù)操作,而是為了自我生命的歡歌與自由,文人之氣流于毫端。我一直愛讀文人手札,書法史上,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寒切帖》《大道帖》《姨母帖》《十七帖》、顏真卿《祭侄文稿》、陸機《平復帖》、楊凝式《韭花帖》《夏熱帖》、蔡襄《扈從帖》都是手札,而不是以藝術(shù)創(chuàng)作為目的的書法作品,雖不是丈二尺幅,不給人以金鐘大鏞的震撼,但給人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有一種清明爽朗的雅趣,也絲毫沒有影響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和藝術(shù)價值。因為書札“不像寫碑版那樣認認真真,規(guī)規(guī)矩矩,因為毫不矜持,所以能自自然然,天機流露,恰到好處”(白蕉《書法十講》)。 黃裳寫手札也是努力的,他在《尋找自我》一文中說:“我平日喜讀東坡、山谷、放翁的簡尺題跋,也學著寫一些。” 黃裳藏《吹萬閣文鈔》六卷,清乾隆間寫刻本,黃裳跋語 在1957年寫給周汝昌的信中說:“《札記》近已開始寫,每天弄筆,亦不覺其疲,可笑至極。殆書魚故技,只能作此冷淡生涯乎?”此為寫實,亦為自嘲。我們深知,那種居于藝術(shù)殿堂最高層次的神逸之品,不僅需要極高的藝術(shù)天賦,還需要很長時間的蓄積、修煉。這漫長的過程,艱難而又寂寞?!肮艁懋嬚撸嘀厝似穼W問,不汲汲于名利;進德修業(yè),明其道不計其功。雖其生平身安淡泊,寂寂無聞,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保ā饵S賓虹自述》)畫如此,書法亦如此,只有把書法作為終生摯愛,才能保持對書法的敬畏之心;也只有這樣,才能耐得住寂寞,縱使名利誘惑,也能保持定力,排除干擾,靜心修煉。 黃裳的書法作品我只是從《來燕榭書札》扉頁上讀到三幅,但已足矣,管窺見豹,他的書札書法,是比較典型的“文人書法”,其藝術(shù)水準不會低于當今的一些書法家。在文人越來越少的書壇,重提“文人書法”只是源于一種鞭策、借鑒、提醒?!拔娜藭ā钡娜毕瘜⑹菚ǖ恼嬲龥]落,這個觀點或許過于悲觀。當前,一些書家不在文人特質(zhì)、文化內(nèi)涵上下功夫,而把精力放在追求展廳視覺沖擊力上,作品越寫越大,甚至是宣紙鋪地,表演性極強,在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是書法的窮途末路。我們在鼓勵書法創(chuàng)新的同時,應更多地呼喚“文人書法”的回歸,這才是書法發(fā)展的正途,也是當今書法家的責任與擔當。 黃裳藏《吹萬閣文鈔》六卷,清乾隆間寫刻本,黃裳跋語 (供稿:2020《書法報》14,1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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