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以西

題記：

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

——艾青

賀蘭山以西是一個廣義的地理概念，是一片廣袤的土地，有高山、有大漠，有戈壁，有草原，也有良田，還有我可親可敬的父老鄉(xiāng)親。這就是蒼天般的阿拉善，我的家鄉(xiāng)，一個極為神奇的地方，一個極具傳奇的地方。

之四：

古老的居延大地，似乎離我們很遠很遠，又確實離我們很近很近。

我在居延大地上游走，不疾不徐。我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淺吟低唱。

這片古老的土地，古老的不知從何時開始，只知道大約從夏朝開始，這里就有了人類的活動，從而成為我國西北地區(qū)人類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被稱為居延文明或者居延文化，《水經(jīng)注》里有一個非常詩意的說明——弱水流沙。

我就像一條遠古的魚，隨著一條古老的河流，向著同樣古老的居延大地游去，有時隨波逐流，有時也會停留在某處淖爾（湖泊），游玩戲水，欣賞風(fēng)景。

這條古老的河，是祁連山融化的雪水形成的，悠悠流淌了數(shù)萬年了，一直從山下的河西走廊，滋潤到居延大地，就像母親的乳汁一般，哺育了居延文明。那是一種恒久的滋潤，一種潤物無聲的滋潤，從不計得失、也不爭功名。也許是這河水一直比較平緩的緣故吧，因此古人稱之為弱水，后人又稱為黑河，入額濟納境后又稱額濟納河。這是一條非常有名的河，從佛經(jīng)到《山海經(jīng)》、從《尚書·禹貢》到《紅樓夢》，我們都看到了它的名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既有佛性，又有哲理。

唐朝的時候吧，某一天的黃昏，我在一個河灣里休息，看到了受命出使邊塞的官員兼詩人的王維。曾經(jīng)儒雅風(fēng)流的詩人，經(jīng)過朔漠的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顯得皮膚黝黑粗糙，人也有些憔悴了，他站在弱水的邊上，看著夕陽西下，揮了揮手，就吟誦出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千古名句。我就是一條無憂無慮的魚兒，所以，我不知道作為詩人的王維，此時究竟是被邊地壯美的晚景所感染呢，還是要表達“單車”問邊、大漠“孤煙”時的孤獨感呢。

在居延大地上，我認(rèn)識了一種叫作胡楊的樹木。胡楊應(yīng)該是這片土地上當(dāng)之無愧的主人，據(jù)說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繁衍生息了數(shù)百萬年，比我還要古老。這里就是一個胡楊的世界，生長的漫無邊際，俯瞰之下，波瀾壯闊，蔚為壯觀，極度震撼。胡楊是神奇的：茂密的胡楊林里，高大的、幼小的、粗壯的、婆娑的，蒼龍虬枝，千奇百怪，神態(tài)萬般。僅僅一個葉片的形狀，從春天的發(fā)芽到冬天的落葉，就會有三種變化，真是奇妙之致。胡楊是多彩的：春季是風(fēng)燥沙多，你是灰褐鵝黃；夏季是烈日驕陽，你是綠樹濃蔭；秋季是天高云淡，你是滿樹金黃；冬季是萬物枯萎，你是片片嫣紫。一年四季的色彩斑斕，賞心悅目?！队⑿邸分?，那十萬片金黃飄飄灑灑和一襲紅裙，渲染出神話般的仙境。胡楊是堅強的：億萬年的生存，孕育了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楊精神。那棵胡楊王，滄?？虧M軀干，根系扎入大地，故事流傳萬代，成為一棵人們朝拜和祈福的神樹。那片怪樹林，胡楊精神的真實寫照，死而千年不倒的豐碑。面對這一片枯干禿枝，面對這些不屈的軀體，還有為之驚奇的是那些不朽的軀干上生發(fā)出的新枝綠芽，我們無不為之悲憫，為之震撼，為之贊嘆，生命之頑強莫過于胡楊。

我順著納林河，游到了漠北的邊關(guān)要塞——哈拉浩特，也就是黑城子。不要看今天的黑城子都是殘垣斷壁，但它曾經(jīng)是通往漠北的軍事要塞和交通樞紐，是“草原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歷史地位極其重要，也有過非常的輝煌和燦爛。殘陽如血的日子，瞻仰這座古城遺址，瞻仰城墻上的那五座佛塔，我的魚眼鏡頭里前就會展現(xiàn)出一幅幅歷史畫面：城內(nèi)，商賈云集，人群熙熙攘攘，服裝色彩斑斕，樣式奇奇怪怪、語言多種多樣，這其中有一個人一定會引起你的注意，那就是來自歐羅巴、地中海的馬可波羅，他將攜帶著異域的風(fēng)情從這里走向東方文明，并將東方文化的無窮魅力介紹給西方世界。來自西域的、中原的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瑯滿目，商品交易紅紅火火。城外，阡陌縱橫，弱水湯湯流淌，莊稼地里麥浪滾滾。自漢朝大將霍去病鎮(zhèn)守居延，屯墾戍邊開始，居延大地就開始了它燦爛的多民族文明。

以后的二千多年里，這片土地上，文明斷斷續(xù)續(xù)，起起伏伏，西漢設(shè)居延都尉府、西?？?，唐代設(shè)安北都護府，西夏建威福軍司，元朝建亦集乃路總管府，使這一地區(qū)始終在中華文明的進程中延續(xù)和發(fā)展。然而戰(zhàn)爭的烽火狼煙也時常在這片天空中升起。飛將軍李廣與其孫李凌與匈奴的多年征戰(zhàn)，西夏王李元昊、蒙古大帝成吉思汗也曾在這里擺開戰(zhàn)場進行廝殺，明朝大將馮勝又從元朝手中奪取了黑城。那些戰(zhàn)馬嘶鳴、那些刀槍劍戟，那些鼓角齊鳴，那些羌笛幽怨，都深深的印刻在了古城烽燧上，傳說中的黑將軍消失的無影無蹤，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終于在1732年讓這片土地按下了停止鍵，像不知被何方圣神封印了一般，于是，綠洲變成了沙漠，阡陌變成了戈壁，城池變成了遺址。

漠漠平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

停驂一顧猶斷魂，蘇武爭禁十九年。

在這里，我遇到了正在牧羊的蘇武，他已經(jīng)滯留在邊塞十多年了，他向我訴說了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在這里，我還看到了那個寫了《道德經(jīng)》的老子西出函谷關(guān)，在這里得道成仙；在這里，我還看到了治水的大禹，出塞的明妃，撫琴的文姬，在這里，我再次看到了在居延城外繼續(xù)吟詩的王維：

欲逐將軍取右賢，沙場走馬向居延。

遙知漢使蕭關(guān)外，愁見孤城落日邊。

在沙漠里沉睡了近700年的黑城，讓一個叫做波塔寧的俄國學(xué)者給驚醒了。之后一個叫做科茲洛夫的俄國探險家于1908年在這里發(fā)掘并盜走了佛經(jīng)、政治、法律、軍事、歷法著作等各類西夏文物400多種。其中包括國寶級的珍貴文物如漢文、西夏文對照的《番漢合時掌中珠》及《音同》、《文海》等古籍。然而，當(dāng)科茲洛夫在莫斯科炫耀他的收獲的時候，又有多人國人的心在滴血，對于這些強盜的掠奪，微弱的譴責(zé)如風(fēng)一般飄走。如今，這些寶貝還依然靜靜地躺在俄羅斯的博物館里，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在默默地呼喚回到祖國的懷抱，也不知道看到他們的國人心里想著什么。

告別了黑城，我順流而下，一路游到居延海。這是一片浩瀚的水域，陽光下，波光秀瀲滟，水天一色；水面上，微風(fēng)起波瀾，氣象萬千；蘆葦搖曳，鷗鳥飛翔，快速游艇在水面上若即若離的飛快的駛?cè)?，讓人有一種南國水鄉(xiāng)的錯覺。

然而自上世紀(jì)60年代起，在人為、氣候和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下，這片浩浩蕩蕩的水域，這片輝映著弱水流沙千年滄桑的海子，逐漸干涸了，到上世紀(jì)90年代，居延海徹底干涸了，湖底布滿不規(guī)則的幾何形狀的板結(jié)的膠泥塊，茫茫的堿漠和荒沙覆蓋，已成為飛揚沙塵的發(fā)源地之一，美味的大頭魚幾乎風(fēng)干成為化石。

“小小居延海，連著中南?！?。黨中央、國務(wù)院十分重視居延海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保護居延綠洲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2002年7月，黑河水首次流入東居延海；2003年9月，首次流入干涸42年的西居延海。至今，十多年過去了，居延海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碧波蕩漾，魚躍鳥歡。

那一天，我在觀看了居延海美麗壯觀的日出日落后，在某邊防連隊的營房里，頭枕著邊關(guān)的明月，久久無法入睡。矗立在居延海蘆葦叢中的那十個巨幅紅字，依然在夕陽下閃爍，老子騎牛的巨幅雕塑依然鮮活生動。幽幽地，從海子的對岸飄過來一陣誦詩的聲音：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

這是王維的聲音。

邊地?zé)o芳樹，鶯聲忽聽新。間關(guān)如有意，愁絕若懷人。

明妃失漢寵。蔡女沒胡塵。坐聞應(yīng)落淚，況憶故園春。

這是陳子昂的聲音。

居延大地，是一片古老的土地，雖無言，但卻寫滿了傳奇和神秘；居延大地，是一片英雄的土地，雖偏居，但卻人杰地靈，物華天寶。當(dāng)年，土爾扈特部浴血東歸，書寫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壯舉；胡楊樹，英雄的樹，頑強地生長出千年不朽的傳奇；航天城，英雄的城，創(chuàng)造了中國航天的神話與傳奇；居延人，英雄的人，他們?yōu)榱酥袊膰澜ㄔO(shè)，可以三易旗府，讓出了最為水草豐美的草場，為中國的航天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奉獻，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艱苦努力，這片沉寂了數(shù)百年的土地迎來了再次的繁榮。還有那些值得贊頌的人物，永青加布、南斯勒瑪、烏云蘇依拉，從戈壁深處走向人民大會堂的黨代表；蘇和，正廳級退休干部，成為黑城邊上的植綠人，為保護這片土地，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默默地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德德瑪，牧民的女兒，草原上飛出的百靈鳥，她優(yōu)美的歌聲時時讓我們想念著草原和戈壁。

居延大地，幾千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了無數(shù)蕩氣回腸的愛情、耕種、戰(zhàn)爭與和諧，孕育了無數(shù)綿綿不絕的詩與酒、歌與舞、傳奇與神秘，并形成有名的居延文化。

我深深地眷念著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更深深地為這片土地自豪、驕傲，因而也更加深深地敬佩、贊頌。

后記：工作之余，寫下了四篇關(guān)于阿拉善的文字，但心緒卻久久難以平靜。阿拉善，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如同我的血脈一樣，融入我的身體，在我的周身日夜不息地流淌。適逢建盟40周年，就以此文獻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