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書

悅寫作

與書相伴

美好觸手可及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蘇軾詩詞寫意八篇

走近蘇軾

01

水晶絕句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西林寺的墻壁，因為你的一首水晶般的絕句，成就了不朽！

思想者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哲理。解說整體與局部、宏觀與微觀、分析與綜合的微言大義有了一個經(jīng)典的范例。

美學(xué)家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命題。距離會產(chǎn)生美。不是嗎？只顧采擷楓林中一片落葉的人，視線就不能與滿山的秋色對接。

社會學(xué)家說，這不是詩，是一個關(guān)于婚姻的比喻。不是嗎？為什么廝守數(shù)十年的夫婦仍然白首如新，而相隔千里的戀人卻能心有靈犀？

佛門中人說，這不是詩，是一個偈詞。不是嗎？蕓蕓眾生參不透人世的喜怒哀樂禍福無常，不就是太執(zhí)著于塵世的功名利祿？

你一生身不由己地卷入宦海風(fēng)波之中，卻又為何總能如閑云如野鶴般的灑脫飄逸？因為你一直為自己的心靈保留了一片藍(lán)藍(lán)的天空。

于是，掠過天空的雁鶴就擁有了一份俯瞰大地的權(quán)利。

02

用月光取暖的人永遠(yuǎn)不會受傷

                       ——水調(diào)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fēng)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只要大海中還有一葉風(fēng)帆，就有尋覓一座平靜的港灣靠岸的渴望；只要藍(lán)天上還有一只候鳥，就有依偎一灣溫暖的湖泊棲息的向往。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詩人，心之舟也須靠岸，靈之翼也須棲息，更何況是天涯共此時的中秋月明之夜。

今夜無人入睡，至少我是如此。二十一歲中進(jìn)士，春風(fēng)得意；二十五歲任鳳翔判官，初登仕途；三十二歲天子身邊的史館任職，卷入不能自拔的政治漩渦；三十六歲不見容于“王黨”，遭貶任職杭州；杭州三年任期屆滿，盡管郡衙孤枕上聽不厭錢塘的濤聲，虎跑寺月下有尋不盡的桂子，但一紙詔書，又讓我風(fēng)雨兼程地來到山東密州。

我且不管世人怎樣解讀我的“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說是效忠君王的詩意告白也行，說是宦海險惡的曲折流露也罷。無論身居廟堂之高還是寄居江湖之遠(yuǎn)，我只熱愛腳下這片紅塵滾滾的土地。

二弟子由啊，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而讓憔悴寫滿了額頭？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本來就如月有陰晴圓缺，永遠(yuǎn)是人生詩篇中應(yīng)有的主題。

既然如此，二弟啊，你我為什么還要埋怨明月，埋怨中秋的明月為什么偏偏在我們天各一方時又升上東山之巔呢？

一座座關(guān)山能隔斷我們的音訊，一道道詔書能放逐我們的身軀。不盡的思念和祝福呢？誰也無法阻隔，因為天上的一輪明月愿意成為我們的使者！

03

不是黑色幽默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

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

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

西北望，射天狼。

這不是一個黑色幽默嗎？如果不是，那就是自嘲，才四十歲，你就自稱“老夫”。四十歲，人生的黃金般的年齡啊！我知道，你是埋怨政敵把持的汴京城太小，所以甘愿自請出任地方的太守。

你的千百位侍從簇?fù)碇?，頭戴錦帽，身穿貂裘，鐵騎疾奔，如風(fēng)似電。這不是一場即興的圍獵游戲，而是你一腔沖天豪氣的大宣泄。你要從壯觀的獵殺場面與密州百姓萬人空巷前來圍觀的喝彩聲里，重新激起一股“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的萬丈豪情。

誰也不會嘲笑你自比孫權(quán)。二十一歲，你一篇策論，滿朝文武爭相傳閱。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不由得感慨，自己該從文壇上引身而退，讓這位后生出人頭地。你們蘇家兄弟同登進(jìn)士榜，仁宗皇帝也喜不自禁地告訴家人，為未來的趙氏江山物色到了兩位宰相候選人。

怎么你又聯(lián)想到了馮唐與魏尚？也難怪，歲月無情、人生易老啊。你這位昔日春風(fēng)得意的少年，兩鬢已染上秋霜。魏尚身為云中太守，抗擊匈奴立下赫赫戰(zhàn)功。只因報功單上的斬敵數(shù)字出現(xiàn)了小誤差——只六個首級啊，卻獲罪被削職。好在漢文帝身邊的馮唐力陳魏尚的忠勇，于是漢文帝派馮唐親持傳達(dá)圣旨的符節(jié)，去云中郡赦免魏尚的罪過，并仍以魏尚任云中太守。但馮唐后來一度也極不得志，年屆九十，門前才等來漢武帝求賢的車騎。不過，那樣的等待太久遠(yuǎn)了，蘇東坡你要的是現(xiàn)在就像魏尚一樣得到當(dāng)今天子的信任，鎮(zhèn)守邊關(guān)，贏它個戰(zhàn)火平息、四海太平。

04

江海寄余生

                     ——定風(fēng)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烏臺詩案了結(jié)了。你的政敵為你在黃州劃定了一方窄窄的水土，判你一個“監(jiān)視居住”，然后竊笑?？茨悴涣b的靈魂如何沉默，看你傲岸的頭顱如何低垂。

中國詩人的心弦的確如風(fēng)中的蘆葦，脆弱、敏感，更何況是你這位被貶謫的流放詩人呢！

不是嗎？三月的一天，你與朋友走在通往黃州郊外三十里沙湖的半路上。一場不期而遇的雨突然襲來！沒有擋風(fēng)的蓑，沒有遮雨的笠，更沒有避雨的茅店，滿耳只有風(fēng)吹山林、雨打竹葉的聲音。面對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雨，同行的朋友一個個叫苦不迭，你卻依然且行且歌，一雙草鞋一竿竹杖跋涉在泥濘中。為什么你能如此從容，因為你剛剛遭遇過一場政治上的不測的風(fēng)雨，你也不正是在氣定神閑中一路走過來了嗎？

不過，畢竟那些日子還是如夢魘般在你的心頭揮之不去。春天來了，但溫暖不是屬于你的，料峭的風(fēng)還是把你從酒神賜予你的微醺中喚醒了，于是你的觸覺神經(jīng)告訴了你兩個字——“微冷”。

戲劇性的一幕怎么發(fā)生得這么快，風(fēng)雨悄然消逝，一輪斜陽正在你前行路上的山頭向你含笑?；厥讋倓偘仙娴娘L(fēng)雨路，你仿佛頓悟了一個道理：政治上永遠(yuǎn)沒有無風(fēng)無雨的日子。政壇就像一張賭臺，要想擺脫無常的大悲大喜，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離開。既然如此，何不高歌一曲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江海湖山中寄托自己的一生呢？

05

永遠(yuǎn)的大江東去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fēng)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

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羽扇綸巾，談笑間、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

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大江東去”不是江河詠嘆調(diào)，而是時間的沉思曲。千年前，那位孔圣人就曾站在一條大河的旁邊，感嘆青春不再、“逝者如斯”，直到今天我似乎還能聽到他那聲沉重的嘆息！

世界上最強大的是時間，最無情的也是時間。它強大，風(fēng)情萬種的妙齡少女轉(zhuǎn)眼間就成了齒落發(fā)白的老婦人；它無情，顯赫一時的王侯將相彈指間也落得個一抔黃土。

時間無情人卻有情，人們不想讓一些英雄的傳奇被滔滔的江水帶走。

你聽，歲月悠悠，一個名字在赤壁兩岸的田頭、井邊、驛道上、搖籃旁傳唱了一千年，那就是周郎！他們一代代溫習(xí)這個名字，就像他們的后代一次次翻開自己的家譜。當(dāng)我一個落魄的詩人輕叩柴扉，彎腰詢問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云激蕩的地點，六歲的孩童竟然都能成為我的向?qū)А?/p>

為什么周郎能牽引我的腳步，是羨慕，還是嫉妒？是仰慕，還是自傷？我也說不清。

公瑾你無疑是英雄，少年得志，羽扇輕搖，天下便成三分；周郎你無疑是幸福的人，小喬傾國，甘與牽手，世界又有何人！玫瑰花仙鐘情于你，勝利女神垂青于你，智慧之神偏愛于你，人生若能如此，世間還知道什么叫遺憾！

如果不是考驗我的襟懷，命運女神為何總是讓我奔走在流放的路上？如果不是為了讓我明白人生的無常，為什么我摯愛的妻子攜手不到十一年就撒手而去？

才情蓋世卻落魄如我、坎坷如我、厄運接踵而至如我的人，天下有誰呢？我卻偏偏要踏尋那周郎曾經(jīng)讓風(fēng)云變色的地方，這難道不是自作多情、自尋煩惱嗎？

還是將思緒收回來吧！光榮與夢想、幸福與甜蜜不屬于我，至少現(xiàn)在不屬于我。除了一杯酒、一江月，我什么都沒有。不過，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這也夠了！

06

理想——永遠(yuǎn)追求不到的情人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孟浩然痛惜春光悄然而逝，吟的是“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你感慨春天不能永駐，唱的是“花褪殘紅青杏小”、“枝上柳綿吹又少”。

孟浩然敏銳的是兩只傷春的耳朵，你細(xì)膩的是一雙悼紅的眼睛。

孟浩然將無力挽住春天腳步的悵惘，化作永恒的音符，歷經(jīng)千年，依然扣響著人們的心弦；你卻將有心追尋紅塵上暖陽的豁達(dá)，鋪寫成了一幅大寫意，彌漫到天涯海角。

其實，你也有著音樂家一樣的敏銳。這不？一陣無忌無邪的笑聲，又牽住了你的腳步。于是，你有心循聲追尋，一睹青春的芳容，只可惜高墻阻隔，綠水遮斷望眼。

美人難道永遠(yuǎn)只能在水一方？

是的，這分明是一個絕好的人生譬喻：你越多情，你越執(zhí)著于人生的意義，你就越會被無情的現(xiàn)實所嘲弄。詩人你蘇東坡如此，一切悲劇詩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理想，多像一個永遠(yuǎn)都追求不到的情人！

07

無人為我擺渡思念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

人說有塵世也有天堂。我說塵世與天堂隔著一條河，一條世界上水域最寬、風(fēng)浪最高、河床最深的河。為了找尋一條船，一條能為我擺渡思念的船，我整整找尋了十年。只見白浪滔天，迷霧茫茫，遮斷了我三千六百個望眼欲穿的日子。

美麗的傳說告訴我，世界上的某個地方藏著一泓忘情水，我多想從它的清流中掬起一捧啜飲。不過十年的相濡以沫、十年的情投意合能夠忘懷嗎？不，除非黃鸝會忘卻對森林的訴說。

你在對岸的世界還好嗎？我只知道我的河岸，楊柳吐綠的日子還長，桃花綻放的花期還遠(yuǎn)！沒有我的世界，你的孤獨又同誰訴說？

時間之神掌握著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刻刀。他將我十年仕途的坎坷刻在我的額頭，那么恣意、冷酷、真實。為什么我渴望與你相見而又懷著幾分猶豫，這就是答案。

一定是你也無法抗拒思念。為了赴一次以十年為期的約會，我分明看見你乘著夜的翅膀，如一羽黑夜的蝴蝶輕展著羽翼，棲于故鄉(xiāng)你我曾經(jīng)共同擁有過的窗口。

寒風(fēng)吹窗，燭光搖曳，只見你的臉頰掛滿淚珠，是為我憔悴的容顏而淚流滿面？

又一陣更緊的風(fēng)過，燭火撲閃著，熄了。

燭火熄了，思念的燭火是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只要夜晚的天空還有明月高懸，就有我對你——千里之外的思念。

08

丑陋中也有天堂

               ——有美堂暴雨

游人腳底一聲雷，

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

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

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

倒傾鮫室瀉瓊瑰。

杭州，那是人間的天堂，大宋天子趙禎也忘不了送去最由衷的贊美：“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西子湖畔的一座木樓于是也就有了一個名字“有美堂”。

高朋滿座，把酒臨風(fēng)，登樓望遠(yuǎn)，看西子湖的帆影消逝碧水盡頭，聽白公堤的濤聲拍擊楊柳岸頭，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蘇通判有美堂群宴圖”啊！

平地里一聲驚雷，攪碎了歡聲笑語，連最自負(fù)的詩人的長嘯聲也淹沒了，一剎那間風(fēng)云變色。

風(fēng)沒有色彩，你竟然為它在白天穿上了夜行衣；雨沒有翅膀，你竟然為它在云天配上了風(fēng)火輪。風(fēng)過處，大海驚悸；雨打處，錢塘失色。

你始終沒說這是一個詩人的隱喻，是一場政治權(quán)力場上的暴風(fēng)驟雨，是一份自己被權(quán)力場上的黑風(fēng)冷雨吹打至孤山腳下的自況。

你有你的難言之隱，不過，千年之后的我有走近你心靈的渴望與自由。

三封萬言陳情表，換來的是西子湖畔楊柳風(fēng)，也許倒是一個安慰。

不過也只能如此，縱有千般怨恨，怎敵得過玉璽重重按過后的那道魔咒——“賜任杭州”。

羅丹的刻刀非同尋常，能借老婦人丑陋的容顏凝固一位雕塑藝術(shù)家對人生的思考；倫勃朗的畫筆與眾不同，能憑港口工人被扭曲的肌肉鐫刻一位油畫藝術(shù)家對世界的理解。他們沒有復(fù)制丑陋，但卻從丑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堂般的世界。

你也是這樣的一位藝術(shù)家。

風(fēng)雨中的西子湖，惡浪奔涌的西子湖，頓時成了一樽盛滿了瓊漿玉液的杯盞。

吳山上的黑風(fēng)，頃刻間化為千百支擊鼓的金杖；西湖漫天密集的雨點剎那間成了迸發(fā)著雄渾與豪邁的萬千羯鼓聲。

有美酒入你愁腸，有金鼓壯你義膽，這個世界難道還有坎坷與苦難？

你真恨不得穿越時空的隧道，邀謫仙人與你一同佇立吳山之巔，看這暴雨如珍珠如瓊玉般的仙泉灑落人間，一同揮毫，一同潑墨，寫出如珍珠如瓊玉般的豪邁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