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熱播的電視劇《清平樂》，講述北宋仁宗皇帝趙禎少年即位后把控朝政、勵精圖治的故事，頗有歷史正劇風，不過也不是沒有觀眾喜聞樂見的宮斗戲碼——比如郭后抓破仁宗脖頸被廢事件。

國際勞動節(jié)

仁宗年間的大瓜

《清平樂》中仁宗趙禎的第一個皇后郭氏，是開國勛貴郭崇的孫女，在劉太后垂簾的天圣二年被立為皇后。郭氏是“大娘娘”劉太后一手包辦，仗勢驕縱，仁宗不喜，待劉太后明道二年去世，更受冷落。某次郭后與仁宗寵幸的尚美人拌嘴，氣急動手，卻不慎誤傷上前救美的仁宗脖頸。仁宗自然大怒，再加上呂夷簡在旁煽風點火，廢了郭后，讓她出宮當了女道士。景祐二年，仁宗有點后悔，想把郭后接回宮，郭后卻生病暴卒，大家都懷疑閻文應下毒殺害了郭后。

這段宮內(nèi)斗毆見血宮外下毒殺人情節(jié)，驚心動魄得有點野史之風，是不是編劇原創(chuàng)呢？其實元代官修宋代正史——《宋史》就記載了這段故事?！端问贰肪?42《后妃傳 仁宗郭皇后》：

《宋史》里“入內(nèi)都知閻文應因與上謀廢后，且勸帝以爪痕示執(zhí)政”一句，把劇中沒有表現(xiàn)的閻文應下毒的原因也挑明了，他最先慫恿廢后，自然怕郭后復寵回宮，殺人動機充分。這段故事在《宋史》的《宦者傳 閻文應》中說的更直白：

雖然看起來頗為聳人聽聞，但《宋史》的記載可信度應該比較高。元人所修《宋史》共496卷，是二十四史中最龐大的一部，雖被批評草率粗糙，但卻是元人沿襲舊有宋朝國史而成，保存了大量原始史料?！端问贰肪磬品?，對于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民族關系、典章制度以及這一歷史時期的許多人物都做了詳盡的記載，是關于宋代三百多年歷史的最重要的史籍，有魄力的讀者可以挑戰(zhàn)一下，一套在手，盡情劇透。

可能大部分讀者還是覺得《宋史》篇幅過巨，看不下去，這里提供一個方便法門：若只想了解宋代總體脈絡和重大事件，可選擇入門讀物——《宋史紀事本末》。明人陳邦瞻撰寫《宋史紀事本末》，把《宋史》中一些史事按照主題串聯(lián)在一起，便于讀者了解某一事件的前因后果。

比如電視劇《清平樂》中，仁宗廢了郭后，御史臺孔道輔、范仲淹等人拍門請對，不許廢后，仁宗為轉移大臣注意力，提議讓他們研究新皇后人選。而在立曹皇后之前，仁宗遇到“小娘娘”楊太妃宮里的一個養(yǎng)女——富商家的女兒陳熙春，一見鐘情，考慮立為皇后，遭到大臣們一致反對，只好把陳氏送出宮。

陳熙春與仁宗

陳氏曾被當做皇后備選這個插曲，在《宋史》仁宗本紀或者郭后、曹后傳記里是沒有的，而在反對者宋綬、蔡齊、宦官閻士良的傳記中提到。對讀者來說，一件事分散在數(shù)處，不容易聯(lián)系起來，而《宋史紀事本末》將此事放在卷二十五《郭后之廢》一篇來講，把仁宗后宮那點事兒講得更全面了：

《宋史紀事本末》（繁體豎排本）

《宋史紀事本末》（簡體橫排本）

不過，《宋史》《宋史紀事本末》還是語焉不詳：陳熙春家庭到底什么背景，誰引入宮的，哪些大臣反對立她為后，仁宗為何同意了——這些都沒有細講。要論史料細節(jié)豐富，還是著名史學家李燾編撰的編年體史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堕L編》共520卷，按年、月、日記載了北宋七位皇帝共150余年的歷史，其中仁宗一朝占了100卷，其中卷115仁宗景祐元年九月內(nèi)記載：

劇中還有一個情節(jié)，呂夷簡和大臣一起進諫時說陳熙春的父親是子城使，不過是官員家仆，怎么能當皇親國戚？

但是根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另一條記載，這句話不是呂夷簡所說，而是劇中沒有出現(xiàn)的人物——閻文應的養(yǎng)子、勾當御藥院閻士良說的，而且是仁宗決定送走陳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根據(jù)這段記載，茶商之女陳氏是楊太后安插進宮準備當皇后的。楊太后是真宗的妃子，深得劉太后信任，與劉太后一起撫育仁宗，被稱作“小娘娘”，她了解仁宗喜好，所以安排的陳氏也獲得仁宗喜愛。閻文應此前慫恿仁宗廢掉劉太后安排的郭后，恐怕已經(jīng)得罪了劉太后的好姐妹楊太后，此時楊太后安排陳氏進宮繼后，閻文應養(yǎng)子閻士良自然覺得不妙，趕緊找仁宗說陳氏出身不好，送她出宮。

國際勞動節(jié)

仁宗的白月光陳熙春進宮出宮的前后因果，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里有主流說法，也有小道消息，因為李燾撰寫《長編》的特色就是收錄大量當時的資料，包括官方的日歷、實錄、國史、會要，還有私家著述、筆記、家乘、行狀、墓志等，內(nèi)容詳細且有依據(jù)。不過，閻士良進讒言那段寫得繪聲繪色猶如目見耳聞，李燾從何得知？會不會又是腦補呢？以靠譜著稱的《長編》在這段后注明了他消息來源：“此據(jù)司馬光《記聞》?！薄赃@個段子是李燾從著名史學家司馬光的《涑水記聞》里抄的，這也不奇怪，《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這個書名已經(jīng)暴露了李燾是司馬光鐵粉這一事實。

《涑水記聞》（唐宋史料筆記）

司馬光又是從何得知閻士良和仁宗的談話呢？從“記聞”這個書名可以猜到，他也是聽人說的。不過畢竟司馬光是史學家，不會道聽途說以訛傳訛，詳細記錄了信息傳播路徑。《涑水記聞》卷十記載閻士良進讒言這段，注明是“孫器之云士良自言”——就是孫器之聽閻士良自己說，然后又傳給司馬光的。孫器之又是啥時候跟司馬光八卦這個事的呢？一個合理懷疑是他們在清風樓喝酒時聊的。

電視劇里的清風樓是韓琦、富弼、歐陽修、蘇舜欽、蔡襄這個“大宋背誦并默寫天團”經(jīng)常一邊喝羊羔酒吃黃河大鯉魚一邊聊朝堂八卦的地方。這個酒樓是實際存在的，據(jù)《東京夢華錄》：

《東京夢華錄箋注》（中國古代都城資料選刊）

《東京夢華錄注》（中國古代都城資料選刊）

司馬光在開封為官時，應該曾與孫器之等人在清風樓聚會，證據(jù)是他寫過一首《和孫器之清風樓》：“賢侯宴枚馬，歌鼓事繁華。晚吹來千里，清商落萬家。平原轉疏雨，遠樹隔殘霞。宋玉雖能賦，還須念景差?！笨赡苁菍O器之某次吃著櫻桃喝著酒時，聊起從閻士良那里聽到的八卦，被司馬光記了下來，后來收入《涑水記聞》里。

其實不止司馬光這樣的史家熱衷記錄朝野見聞，宋代很多文人都很愛寫朝堂秘事。老成持重的狀元宰相王曾，愛寫艷曲兒的才子歐陽修，還有大小蘇兄弟，都有自己的八卦小本本。對于宋代百姓來說，想吃瓜也是管夠的。

不過現(xiàn)代人吃宋代的瓜，對很多朝堂秘聞的主角到底是什么官、管什么事經(jīng)常一臉懵，對故事的曲折幽微之處也不能體會。比如向仁宗進讒言能影響皇后人選的閻士良，是勾當御藥院，《清平樂》里張茂則也當過這個官，問題來了——為啥藥房的官兒這么重要？還有在西夏前線吃了敗仗的范雍，為什么官銜那么一大串，字幕都好幾屏？是他官兒特別大嗎？中等官職、只夠穿紅袍的范仲淹居然每年俸祿相當于千畝田地收成？

一般觀眾也不可能馬上弄懂號稱最繁雜的宋代官僚制度，這個時候就有必要備一本著名宋代官制研究專家龔延明先生的《宋代官制辭典》。一書在手，宋代官司名、官吏名及其職源、沿革、職掌、官品、編制、俸祿、勛、爵、階，包括內(nèi)命婦也就是后宮娘子們的品階，也都能了如指掌。

總而言之，古代史書、筆記并非嚴肅枯燥的“斷爛朝報”，而是有料有情節(jié)，是做史學研究、寫小說、編劇本，甚至純粹地滿足閱讀趣味的居家旅行必備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