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酒何人作俑?若云儀狄或杜康,都是傳說,并無確證。民初柴小梵《梵天廬叢錄》里說得很有見地:“造酒原始,吾國所謂儀狄始造,為禹所絕者,不足信。蓋上古之人,造獸皮為容器,盛獸乳于其中,荷于山羊驢馬之肩,以游牧逐水草棲息。乃忽焉而獸皮器內(nèi)酵母自然落下,逞其繁殖,又得日光之熱,遂而發(fā)酵,天然生甘洌之味,成酒分。試嘗其味,則甘香適口,遂相率飲之,此有酒之始也?!蔽乙詾椋@是對造酒掌故較貼切的描述。 現(xiàn)代考古學家認為,公元前22世紀以前的龍山文化晚期的遺存中有尊(樽)、斝、盉、高腳杯、小壺等,都是用來盛酒,飲酒的??墒?,從開始造酒發(fā)展到有專用的酒器,那是要經(jīng)過相當長的演進過程。故而我相信,造酒原始約在五千年前的龍山文化早期。這與柴君所說的造酒原始似卑實同耳。 飲酒何來掌故?史籍未記,辭書無載,但又確有捧罌承醋、枕醑藉醪之轍蹤,故而使世人循而成習俗。國人飲酒千年,對于酒之魅力、效用,飲酒之利害及情趣、逸興等,已積識甚深。要找出飲酒掌故,需在樽俎佐觴的暈眩內(nèi)界定和歸納出約定俗成的飲酒方式,并為這些飲酒方式匹配出典型或公認的事例。本文將飲酒掌故劃分為“三酌六飲”,再各以“飲酒宗”以黍其列,欲似可達也。試述簡稽如下。 一、獨酌。大凡為:消磨寂寞,激發(fā)靈感,抑或讀經(jīng)品史時的飲酒行為。曾為州祭酒,寫過“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二十首之十四》)、“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擬挽歌辭三首》)的晉人陶淵明說過:“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陶淵明集》)道出了他厭惡官場弊陋而歸隱田園的凄清心態(tài),可推其一者。唐人李白,不甘于“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受奸宦高力士讒謗,長期顛沛流離,故邀月而酌,以釋精神寄托。他寫的《月下獨酌·其一》,“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表達了“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的落寞情懷。是為獨酌絕唱,當推其二者。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二里記宋朝文學家蘇舜欽:“子美豪放,飲酒無算,在婦翁杜正獻家,每夕讀書以一斗為率。正獻深以為異,使子弟密察之,聞讀《漢書·張良傳》,至‘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遽撫案曰:‘惜乎,擊之不中?!祜嬕淮蟀?。又讀至‘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劉邦)會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撫案曰:‘君臣相遇,其難如此!’復舉一大白。正獻公聞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誠不為多也?!边@位“滄浪翁”讀史以酒為伴,雖是斗飲,卻能讀得身心投入,情系其事其境,可謂獨酌奇兀,堪推其三者。 二、淺酌。指輕飲,有節(jié)制者的飲酒行為。通常是事遂所愿,心情舒暢,或有嘉饌供桌,或是天寒飛雪,室內(nèi)溫馨,便引起酒興,與素心人或知友淺斟慢酌,娓娓而談,適可而止。此類者眾多,但因飲酒不凸顯,難以見文專記。雖說淺酌之益多有人倡之,但倡者也未必言行一致。這方面言規(guī)行矩、動止不失者,當推清初學者顧炎武。首先,他對酒有深切的認識,在《天下郡國利病書》里說:“水為地險,酒為人險……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酒之禍烈于火,而其親人甚于水。有以夫世盡天于酒而不覺也?!彼€反對“夜飲”,斥“夜飲”不是正人君子應有的行為。這話雖不盡確,但長夜沉湎于酒,又有女性比肩雜坐,陪酒逗謔,醺醺然而不歸,總是不算正經(jīng)。然而,顧炎武雖是忌酒,但也喝酒,他的自規(guī)是“三釂既畢,既起還寓”,即是循守“一爵而色溫如,二爵而言言斯,三爵則沖然以退”之禮。如此畢生而淺酌,說得到做得到,這就是思想家的不同凡響,可稱淺酌之典范。 三、雅酌。多是三五摯交好友,結(jié)伴游冶,聚酌于山椒水畔,一杯在握,吟詩誦文,情志超然;或坐臥花前月下,以酒引趣,怡然自得,其樂融融。南朝宋國名士“羊何”,即羊璿之、何長瑜的合稱,兩人與謝靈運、茍雍常相攜而作山澤之游,擇優(yōu)景處品酒觀光,互傾肝膽,逸興遄飛。時人慕之,贊為“四友”。后世人則稱情投意合者為“羊何”。此例當為前者之標榜。清初劇作家、戲曲家李漁,寫過《閑情偶寄》《李笠翁行樂秘術(shù)》,其飲饌部分談論食、酒,多有真知灼見,是與袁枚齊名的美食家。他一生嗜蟹,自稱“蟹奴”。每至秋蟹上市前,他就開始節(jié)省支出,攢錢購蟹,準備選擇一名勝之地,邀幾位文友在仲秋朗月之下,或在菊花叢中持蟹對飲。至酌間,還宣傳他的食蟹之法,要“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出蟹之軀殼者,即入于人之口腹……”并琢磨如何能弄到瑞方太守的窖藏美祿……如此風趣之為,當謂后者之率例。 四、豪飲。多指性情中人得志如愿,于歡欣之下的飲酒行為。典型者為劉邦?!妒酚洝じ咦姹炯o》:“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以歌。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謂沛父兄日:‘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免除稅賦勞役)其民,道舊故為笑樂。’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請留高祖。高祖曰:‘吾人多,父兄不能給。’乃去。沛中空縣皆至邑西獻(牛酒)。高祖復留止,張(設帳)飲三日……”兩千多年前的太史公,將劉邦建漢還鄉(xiāng),與父老鄉(xiāng)親縱酒,且高唱《大風歌》翩翩起舞,又當眾泣下的情形寫得出神入化,當推豪飲之藪出。 五、暢飲。多是逢慶遇節(jié)或朋友歡聚,同坐良儔,傳杯唱斛,恣享宴飲樂趣的飲酒行為。劉禹錫《百花行》詩中“無人不沽酒,何處不聞樂”的唐都長安,時逢昌盛之期而興酒宴,為暢飲之地。被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稱為“八仙”者,可謂“暢飲宗”。此“八仙”除了李白,還有李適之、賀知章、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他們暢飲時不分身份地位,習于酒肆,也不計較入席座次,只管飲酒會文享樂。官居左丞相的李適之,白日照常理事,逢夕聚必到,他的暢飲,杜甫形容為“長鯨吸百川”。禮部侍郎賀知章,他的暢飲被杜甫戲為“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賀與李白暢飲,競解下身上配的飾物金龜,要換李的斛中酒。后來李白念及此事,就寫下了“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的詩句。“草圣”張旭,暢飲后呼叫狂走,而后落筆,逸勢奇狀,連綿回繞,清醒后自己看了也覺得寫“神”了,世稱“張顛”,其草書與李白詩歌、裴曼舞劍,稱“三絕”。焦遂,據(jù)說口吃,可是暢飲之后,居然能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故被杜甫記為“高談雄辯驚四筵”。 六、憂飲。指顧慮雜生、心情沉郁,或感到人生苦短,胸塞抑悶,借酒遁世、以酒澆憂愁者的飲酒行為。這方面,曹操可為代表。他的詩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幾乎盡人皆知,表達出了憂飲的意緒,雖顯消極,但為人解憂,故而能傳世。但這只是曹操的一個側(cè)面,他還曾青梅煮酒論英雄,與劉備對飲時,“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足顯其意氣如云、胸懷大志。曹操不僅是個“樽中酒不空”的人,他還懂釀酒,曾向漢獻帝獻過一套他家鄉(xiāng)譙郡(今安徽亳州)的釀酒秘法,叫“九醖酒法”(初謂“九醞春酒法”,為劉伶之父劉進發(fā)明),漢獻帝便“準卿所奏,頒行天下”。此法是近代霉菌深層培養(yǎng)法即連續(xù)投料的釀酒法之發(fā)端。當時,這套方法對釀酒技術(shù)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能為節(jié)約糧食支持統(tǒng)一戰(zhàn)爭而主張禁酒,向漢獻帝“表奏酒禁”。從而引發(fā)了他“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為戒也”,和孔子二十世孫孔融“孔非百觚,無以堪上圣……酒何負于政哉”——兩者的著名論戰(zhàn)。這都越出憂飲范圍,又當另議。 七、痛飲。多指疾惡如仇、心生氣怒,或意愿不遂、前景不開,借酒抒憤解悒者的飲酒行為。陸游堪稱如此之錨。他痛飲并非出自貪杯戀盞,是感時憂國使然。北宋亡于金國,失掉半壁江山,激起他強烈的抗金意志。他極力主張收復中原,提出抗金大計,卻為秦檜所忌,屢試不第。檜死后,始入仕,又遭到朝廷中“主和派”的攻訐和陷害,或被黜或被劾罷,并被誣為“恃酒頹放”。而他干脆就自號為“放翁”,以開懷痛飲抗拒之,借酒力激進詩句,抒發(fā)自己的愿望和抱負。對此,他的《送范舍人還朝》一詩里表達得最清楚:“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酒醒客散獨凄然,枕上屢揮憂國淚?!彼脑姾我阅芙翊婢褂芯徘в嗍??一個重要原因,是后世人出于對他的詩的喜愛和珍重,報以情感回饋而產(chǎn)生的保護效應。其中,有甚多是陸游在執(zhí)杯痛飲后發(fā)出的豪放之聲。 八、狂飲。即指嗜酒成性,見酒不辭,且酒量似海,執(zhí)觥不竭,唯酒是耽,不可須臾離者而輕世肆志的飲酒行為。西晉的“建威劉參軍”劉伶,堪稱“狂飲宗”?!稌x書》里記他常攜壺酒乘雙鹿車出游,遇有賞心悅目之風景,便停車恣飲;車中還載一仆人,備荷鍤之具。劉伶早已對他囑咐:“死便埋我?!逼湫魏∪绱?。有一次,他饞酒甚渴,求酒于其妻,妻怨而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劉伶道:“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北阌炂拶I酒肉供神而發(fā)誓戒酒。俟妻買至,劉伶跪祝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斛醒。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完就站起來,把祭神的酒全喝光了,“隗然復醉”。其妻拿他也沒辦法。然而,劉伶的狂飲自有苦衷。魏晉之世社稷離亂,道德淪喪,戰(zhàn)爭和死亡的陰影籠罩人心。劉伶抱匡濟之才,卻蒿目難言,他位不過參軍,手無尺寸之柄,欲大聲疾呼,痛哭流涕,又慮直言買禍,只好借酒麻醉自己,以澆胸中之塊壘。他那篇著名的《酒德頌》中記:“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膚,利欲之感情;俯視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浮萍?!逼鋵嵕褪撬耧嫼蟮淖晕覍懻?。所以魯迅說他:“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guī)定的道理的?!保ā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郭沫若也說:“世人皆大醉,乃為我酒徒。竊國者侯竊鉤誅。禮教吃人猛如虎。我不姓劉不名伶,我乃宇宙一真主?!保ā额}劉伶醉酒圖》)是把劉伶的狂飲說到點子上了。 九、暴飲。指嗜酒勝命,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恨不得將天下“快活湯”獨吞己肚的飲酒行為。這種“暴飲宗”多為昏君。史書上說:夏王桀用肉堆成山,用酒充滿于池,與妹喜等在旁不分晝夜飲酒。他敲一通鼓,即有三千人至池邊如牛飲水般喝酒,皆酩酊大醉,落入酒池中淹死。有臣諫曰:“君王如此嗜酒,離滅亡之日近矣。”桀卻回曰:“此為妖言。天上有日,如我有百姓;天日不滅,我何能滅耶?”商王紂,效桀,建造酒池大得可以行船,池旁懸肉為林,使裸體男女從中追逐嬉戲,他便與妲己佐觴取樂,傳七天七夜飲之不歇。春秋時齊國國君姜杵臼(景公),效紂,亦能七日七夜飲酒不止。十六國時前秦國君苻生,“耽湎于酒,無復晝夜”,當奪位者苻堅(苻生父苻健之侄)領(lǐng)兵攻入宮內(nèi),他還“尤昏寐未寤”,臨被殺前還要“飲數(shù)斗”一…但亦有非帝君而暴飲者,三國時吳國太中大夫鄭泉,史書上記他“愿得美酒五百斛船,以四時甘脆(佳肴)置兩頭,反復汲飲之,憊即往而啖肴膳”;又記他有遺囑:“必葬我陶家之側(cè),庶百歲后化而成泥,幸見取為酒壺,用以裝酒,實獲我心?!?/span> 上述“三酌六飲”,能梗概地涵括古人飲酒的基本狀況。所例“飲酒宗”者,如果不說為我所僅見,那也要說可為主要的飲酒掌故之由。但也例猶未盡。如獨酌,還有丟了江山,寫過《獨酌謠》的南朝陳末帝陳后主(叔寶);如狂飲,還有三國魏人縱酒佯狂避禍的阮籍等,亦夠典型。 談論飲酒掌故,可從另一種角度窺視歷史行進的踉蹌形態(tài),認識醉時的歷史或許就是清晰的歷史,從中能感悟到酒從來就不是單純的飲品。中國自迎來文明曙光,就有了“若作嘔酒醴,爾維曲蘗”的發(fā)軔。飲酒,大到能促進或破壞歷史進程和文明推演,小到能勃興或腐蝕人的心靈。而飲酒掌故,則是歷史騰挪多變的搖晃側(cè)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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