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顧四周，清冷的冬日中，青草香裹挾著煙火的氣息撲面而來，原來這就是先生成長的地方啊。眼前一片淺淺的竹林，穿過竹林的小道，右邊是大片田野，左邊就是先生的家了。先生家兄弟三個，先生排行老大。兩個弟弟和弟媳婦笑臉盈盈地迎了前來，大弟弟媳婦手里抱著才幾個月胖胖的兒子，孩子頭上戴著織著自己小名“毛子”的毛線帽，粉粉的臉頰雖被冬天虐得皴裂，但還是虎頭虎腦地可愛得緊。小弟弟媳婦裹著厚厚的棉衣，年輕不更事的我想她怎么那么胖呢，一個月后才知她其實即將臨盆，因為我們收到喜訊先生又多了一個小侄子。弟弟弟媳們熱情而又略顯拘謹?shù)匕盐覀冇M了屋內(nèi)，屋內(nèi)陳設(shè)雖樸素但干凈清爽。
二、大弟為我專門裝了抽水馬桶，彈了一床八斤重的棉被
先生母親多年前早逝，父親也剛不幸病逝數(shù)月。作為大兒媳的我竟未親見過二老，只能從照片中端詳，想像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下將三個兒子培養(yǎng)成人的公婆的不易。
照片中的公公很威嚴，聽說也確實是不茍言笑，但很能干有技術(shù)，組建了村里的修配廠，修理拖拉機等農(nóng)機農(nóng)具，是家里的經(jīng)濟頂梁柱。照片中的婆婆年輕飛揚，兩條大辮子，笑靨如花，有著與我在書本影視作品中見到的農(nóng)村婦女截然不同的洋氣。婆婆有165厘米的高個，遠近聞名的心靈手巧和好人緣，婆婆會開拖拉機，會騎當時農(nóng)村婦女想都不敢想的自行車，能一夜趕織出一整件毛衣，村里有紅白喜宴她是當仁不讓的主廚。先生一直說，他媽媽是他心中的神。想來婆婆是家中的精神支柱了。照片中的二老慈祥地望向我，我心中竟隱隱地升起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沒有二老的家，弟弟弟媳們盡他們的所能盛情地接待我們。大弟弟怕我不適應(yīng)農(nóng)村的蹲廁，專門在我來之前裝了一個抽水馬桶；專門為我們彈了八斤重的暖和的新棉被?，F(xiàn)在回想起來，清早睡醒，被頭那一層薄薄的因呼吸氣息而結(jié)成的冰碴，提示屋內(nèi)該是多冷的零下度數(shù)呢。不過一切都不打緊，年輕的心是火熱的，我被新鮮感和弟弟弟媳們的熱情包裹著，溫暖著，喜悅著。
兩個弟媳婦是我見過的同齡女孩中最能干和能吃苦的，其實她們比我小三四歲，可是已經(jīng)早早為人妻，為人母，擔起了家庭的擔子?，F(xiàn)在想來我初次回青草其實是給弟媳們添了大麻煩的，因為大弟媳有襁褓中的孩子需要照顧，小弟媳更是身懷六甲極為不便，但當時的我沉浸在濃濃的新鮮感中渾然不覺，而弟弟弟媳們顯然也不認為他們有什么難處，一味地期盼著我們的到來，與我們一起欣喜著。
三、濃濃的香油味，滿桌的咸肉、咸魚、咸豚，咸白菜桿，先生食之如珍
我們回家之前弟媳們已經(jīng)腌了過年必備的咸肉、咸魚、咸豚，咸白菜桿，輪番地做各種拿手好菜給我們品嘗。早上用最隆重的待客儀式——吃火鍋來招待我，銅制的炭火鍋，涮肉涮菜涮粉絲?？上男×晳T清淡新鮮食物的我當時實在無法適應(yīng)，看著先生和弟弟弟媳們齊刷刷地舉箸向腌物，我不由喉頭一緊，仿佛如此可躲避些咸齁之味。而且老家烹調(diào)習慣用菜籽油，當?shù)胤Q之為“香油”，味道好重好沖，有繞梁三尺之勢?？次铱谖肚宓?，弟媳們趕緊到青草鎮(zhèn)上多買了些青菜蘑菇鮮肉，可涮火鍋用，還用小瓦罐在柴灶邊煨出了最鮮美的土雞湯。
多年過去了，先生仍難改口味，最喜老家的腌物，逢年過節(jié)，老家便時有親友寄些來，我竟然也慢慢習慣并接受了咸魚、咸肉和咸白菜桿，以及那刺鼻的香油味，還從弟媳那兒學到了青草特有美食——山粉圓子的燒制方法，儼然青草媳婦了。
四、大弟除夕一天都在忙著幫人寫春聯(lián)
除夕那日的一早，大弟弟就開始在堂屋裁紙研墨準備寫春聯(lián)。自家需要的其實不多，但一撥撥的鄉(xiāng)鄰拿著紅紙來求大弟弟寫的春聯(lián)，這已經(jīng)是多年的習慣了。
桐城歷史以來文風昌盛，民間素有“窮不丟書”的說法，據(jù)先生說，當?shù)丶词棺R不了幾個字的人，也都能寫些毛筆字，我笑話他夸張。先生家庭成分不好，爺爺是地主鄉(xiāng)紳，太爺爺是當年民國北京警官學校畢業(yè)，官至縣太爺；婆婆家亦是鄉(xiāng)紳出身。所以先生從小都沒資格當紅小兵，甚至小學畢業(yè)后都升不了初中，幸好改革開放，他才得以一路讀書下來。如此的家風下，先生和弟弟都寫得一手好字，大學期間，據(jù)說先生還靠賣字賺過錢。
大弟弟很開心地忙碌著，先生也時不時地露一手。尚在襁褓之中的小毛子頂著凍得紅通通的臉蛋，不時咿咿呀呀地要去抓毛筆和春聯(lián)，我過去抱著他，好沉，估計那御寒的襁褓比小毛子都要重了。
即將西下的暖陽照在院子的草垛上，也照在院子里忙碌而喜悅的兄弟們、媳婦們、孩子們的身上，留下了長長的身影。
除夕夜，大家聚在屋內(nèi)吃年夜飯，兩個弟媳里里外外地忙碌著，絕對不讓我沾手。先生開玩笑說我享受到了極高的地位，又不用干活，又上桌吃飯。因為在桐城當?shù)?，正式宴席女人是不能上桌的，除了長輩老太太以外，辛辛苦苦忙活完的女人就只能在灶間簡單地吃吃。看來桐城真是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承得很徹底的地方，包括陋習。幸好這三兄弟是很開明很心疼媳婦的，不然我這個大媳婦要帶著兩個弟媳聯(lián)合向照片里的公公婆婆告狀了。
屋內(nèi)燈光昏暗，人人微醺，看窗外鞭炮噼里啪啦，不時有煙花綻放，于是我們離開熱鬧的餐桌至門前小院。打開門的剎那，我突然愣住了，瞬間有種不真實感，屋外竟然一片寂暗，只有夜中的星月依稀可見和著隱隱的青草香。人間的煙火呢？先生摟緊了我的肩膀，我這才回過神來。一會兒，遠處的鞭炮聲傳來，又見煙花綻放，轉(zhuǎn)而復歸平靜。那時的農(nóng)村是沒有一盞路燈的，全靠自家屋里微薄的燈光，所以出門要帶手電筒，所以自家人要幫著自家人。
五、初一拜新靈，親友黑壓壓地擠在廳堂里，跪拜公公遺像
青草的風俗，正月初一，全家人都起床了才能夠開大門。本想賴床的我趕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早飯后，家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客人，本來青草的風俗里正月初一是不出家門不互相拜年的，但由于我公公剛過世數(shù)月，按青草的習俗正月初一親友就會過來拜新靈。親友們壓壓地擠在廳堂里，跪拜遺像。
桐城有很多風俗都是我之前聞所未聞的，比如初一拜新靈，比如臘月二十四和大年三十上墳，比如清明節(jié)前一天是寒食節(jié)忌火不能掃墓，比如厝葬，即人死后不直接下葬，要將棺木先放置在屋后田頭，用石棉瓦或稻草搭蓋在外面保護起來，過三年左右再下葬。我對于厝葬頗感不理解，但細想想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丁憂三年盡孝道的說法，這應(yīng)該是桐城人對傳統(tǒng)文化傳承得徹底的又一體現(xiàn)吧。老屋因公公新喪，貼的是黃色的對聯(lián)?？粗鴣韥硗菪蚂`的親友和鄉(xiāng)鄰，想來公公在當?shù)厥呛艿赂咄氐摹?/span>
六、去了大沙河上的釣魚寺，幫故去的婆婆還愿
青草鎮(zhèn)附近有條河，叫“大沙河”，大沙河邊上有座寺廟名為“釣魚寺”，是否與姜太公有關(guān)不得而知。先生說，想帶我去釣魚寺看看。坐著摩托車到了釣魚寺，看著眼前干涸的河床，先生才幽幽地告訴我，婆婆在先生高考前，曾拖著病體帶他到釣魚寺燒香請愿，求菩薩保佑他高考高中。先生順利考上了大學，婆婆卻在先生到大學報到的第二天病危過世。這次來，他就是想幫他母親還愿的。此后的返鄉(xiāng)，先生亦數(shù)次帶我和女兒去釣魚寺。有一次，適逢釣魚寺重修，先生還以婆婆的名義捐了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