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老師戲說書畫史
混沌里放出光明：苦瓜和尚石濤的突破
趙春秋
歷史總是這樣的峰回路轉，當初那個曾經瘋狂迫害畫家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滿清問鼎中原、明朱皇朝喪失了對中國大地的統(tǒng)治之后，他的兩個天才后人石濤與朱耷以藝術上的獨步創(chuàng)新，突破清代畫壇萬馬齊喑的仿古復古風潮，為中國畫帶來了引人注目、令人振奮的新境界，以藝術領域的精神影響力統(tǒng)御中國畫壇，直至三百多年后的今日，許多現(xiàn)當代名家仍然深受他們的影響，甚至連最家喻戶曉的國畫大師齊白石都曾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p>
石濤是明靖江王的后裔，俗家姓名為朱若極，是朱耷的晚輩，根據史料研究兩人年齡相差16歲，宗族輩分上相差四輩。石濤多舛的一生始自明王朝的覆滅，1645年，南明王朝內部斗爭激烈，其父朱亨嘉因自稱“監(jiān)國”被同族所殺，年幼的石濤被仆臣救出，被迫隱姓埋名，廣西全州湘山寺削發(fā)為僧。與朱耷潛心禮佛數(shù)十年做到寺廟的主持不同，石濤并沒有將多少精力花費在禮佛禪修上，“五十年來大夢春，野心一片白云困。今生老禿原非我，前世衰陽卻是身?！背黾也皇悄康?，而是一種生存手段，佛門不過是他的庇護所，他的興趣不在于誦經而在于山水之間，志向不是“成佛”而是用筆墨為山川萬物代言。
由于晚明軍隊的追捕，他被迫從全州出逃，此后數(shù)十年，他漫游江浙、蘇皖、楚鄂幾省，寄居在寺廟，遍訪名山、寄情書畫。他在安徽宣城敬亭山居住了十五年，多次游黃山，沉溺于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搜盡奇峰打草稿”，潛心于藝術創(chuàng)作，并從哲學世界觀的高度尋找藝術的真諦。然而，做為一個高僧或者是著名藝術家并不是他的生活目的和人生理想，明宗室后裔的高貴出身使他念念不忘過去，常常在詩行里流露出躋身于權貴階層和對世俗功名的渴望。藝術和禪宗成了改變命運、追逐功名的手段，公元1680年，在藝術上取得了一定聲望之后，他下山來到了南京，結交名流與權貴，并獲得了兩次在康熙南巡時接駕面圣的殊榮，他非常激動地獻詩獻畫，并署款“臣僧元濟九頓首”，世俗之心赤裸裸地暴露于世人面前。
為了實現(xiàn)心中的理想和抱負，懷著“欲向皇家問賞心，好從寶繪論知遇”的目的，公元1689年秋冬，石濤來到北京城開始了四年的“北漂”經歷。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在這四年里，雖然他也時常受人邀請，出入達官貴人的府邸，參加各種飯局，但是他也必須投挑報李，按主人的喜好作畫；幾年間雖然結交了不少名流，真正了解他的卻非常非常少。他歷盡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北上，最終換來的只是失望和失意：“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行，一身禪病冷于冰”，最終，他不得不買舟南下，離開北京，重新加到了他熟悉的揚州，營建“大滌子草堂”，在那里定居，從此成為一名職業(yè)畫家，潛心于繪畫和理論研究，技藝也更加純熟，風格由早期的嚴謹清逸轉向雄渾豪放。
與一生奇郁孤僻的八大山人朱耷相比，孩童時代便失族喪家的石濤成長于清朝盛世，從心境上他要風和日麗許多。他不忘自己家族曾有的榮光，給自己取過兩個號：“苦瓜和尚”和“瞎尊者”，苦瓜取“清皮朱心”之意，“瞎尊者”（事實上他視力正常）也是取“失明”之意。但他的父親死于家族間的權利爭斗而非滿清征服者的鐵蹄，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樣對清政府懷有直接明了的血債和仇恨，所以能在康熙御駕之前跪拜稱臣，期冀得到統(tǒng)治者對自己才華的認可，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在現(xiàn)實面前碰了壁之后，他又順勢調整了目標，回歸到對藝術本身的追求之上，由此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這與八大山人晚年結廬寤歌草堂專注于繪事從而達到個人藝術巔峰是一致的，二人可謂殊途同歸；同時，他們兩人對清代直至當今畫壇的影響，是清朝其他任何畫家都難以望其項背的。
石濤半世云游、漂泊不定，居無定所，胸中抱負無法實現(xiàn)，生活中太多的失落與缺憾，使他的書畫流露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和自由奔放的個性精神。他的作品恣肆奔放，不落窠臼，他崇尚創(chuàng)新、推重個性，“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v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彼麑η宄醍媺窖菰搅业囊蛞u模擬頹風和日趨明顯的宗派門戶習氣嗤之以鼻。正如朱良志在《南畫十六觀》中評價的那樣：“石濤畫中真有李白‘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的浪漫意味。他的畫沒有陳腐，沒有迂訥，只有活潑潑的生命精神。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他要捕捉天地的妙意，鑄造他性靈的天國?！?/p>
石濤生于逆境，卻不為坎坷的命運所壓倒，他以天地造化為師，成為山川萬物的代言人（“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他不但是畫家，還是繪畫理論家，在揮毫潑墨的數(shù)十年間，始終不曾停下對畫理的沉思，晚年撰寫出《畫語錄》18章，建立一套完整的繪畫美學體系，系統(tǒng)闡述自己的美學思想，將中國古典繪畫美學推向又一個高峰。近現(xiàn)代畫壇的諸多大家受他繪畫和理論的啟發(fā)與影響，著名山水畫家傅抱石一生推崇石濤，連名字中的“抱石”二字也是因此而改。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黃賓虹、賀天健、陳子莊、黃秋園、石魯?shù)让业淖髌分锌偰苷业浇z絲縷縷石濤的影子，他們的繪畫理論更是受到石濤影響。
公元1707年，66歲的石濤六六歸一、與世告別，他死得非常安詳，甚至在臨終前還畫過自己的墳墓圖。一切輝煌都歸于平淡，真實的石濤最終獲得了解脫，脫繭而出，突破了世界的暄囂而成為中國書畫藝術史冊中一顆璀璨的明星。
石濤 憶金陵冊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