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麗地,修河水似圖。 七百里修江,五千年古邑。修河在她命定的版圖行程上寫了輝煌。在鄱陽湖牽扯的水系里,修河有著她的卓約風(fēng)姿。 我被上蒼安頓在修河的懷抱里,吮吸著修河的乳汁慢慢長大。在我的記憶深處,老師曾說過:修河是通向鄱陽湖,奔向大海的,就像人體內(nèi)粗粗細細的血管一樣,最終都會奔向心臟。 在我腳步還沒邁出村莊的年月,老師的話就像是一米從窄門里投來的陽光,成了生命里那抹永駐的光亮。我知道,山外還有大世界,寬廣博大,玄妙神奇。于是我喜歡在某個落日黃昏,凝視修河,靜靜地思考。我想,或許有一天,我會跟著河流一起奔跑,翻越層層疊嶂的風(fēng)景,到達鄱陽湖,到達大海,然后,到達遠方。 春天的修河就像女人的嘴唇,飽滿而富有濕度。堤岸的柳樹被春風(fēng)吹拂,舒展著嫩綠的綢帶;野薔薇把深深淺淺的自己,簪在了河堤的胸口;蘆葦就像俊秀的書生,自有獨立于繁華俗世的清高。就這樣,修河在色彩斑斕的畫屏里靜靜地走著,演繹著她的安寧和靜好。 暮春,桃花,梨花漫天飛舞,繽紛落于水中,落花近嫁于流水。便有了“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的美好詩意。 我很想知道,婉約纖瘦的修河是怎么樣娉婷地走向鄱陽湖的。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我與伙伴們一道學(xué)會了游泳。在澄碧柔軟的修河水里,我舒展著胳膊,就像一只放歸自然的鳥,自由地在天空展翅飛翔。 水在我的生命里,有了詩經(jīng)里的清雅。 夕陽西下,我疲倦地爬上了那只停泊在晚霞燃燒的河面上的木船。我隨著船,船隨著水,一起向遠方漂去。 我到了一個叫“明月灣”的地方。這里的半彎秀水優(yōu)雅地隱沒于群山之中,只有幾棵孤立的蘆葦,夾雜著青藤古木,像是一個航標,在指引著往來于此的船。 河水是清澈的,經(jīng)??梢婇W爍著的銀色魚鱗,像是世外高人,倏忽間已沒了蹤影。 追隨著流水一路到了南山崖,這里是黃庭堅小時讀書的地方。山壁峭立,廟宇里不時傳來誦經(jīng)的聲音。我知道,我已離開我的村莊很遠了,我跟著河流走得很遠了。 那年秋天,我離開村莊,去了武漢讀書、工作。來到了山外的大世界,我像春燕銜泥一樣地筑巢壘窩,很長一段時間,無心再去尋覓一條河流的流向。直到我三十而立的時候,我又重新出發(fā)了,沿著當(dāng)年的腳印,一路順流而下。那些魚兒依然泛著白鱗,自由來往;那些已經(jīng)衰老的蘆葦,又重新長出了稚嫩的新芽。修河在不動聲色中,詮釋著人生的玄機。我一直堅信,修河是歸屬鄱陽湖和大海的。修河把她的理想寄托在空間的行走上,我把我的理想寄托在時間的行走里。我和修河一樣,都是大地上的行者。 我以為行者無疆,然而包子石水電站修建后,一道閘門鎖住了修河前行的步伐。只有在汛期來臨時,閘門才會被打開,讓修河的水傾斜到另一條河流。 佛家說,自渡方能渡人。可是,被鎖的修河如何去承載它和我繼續(xù)前行的夢想呢?修河再也到不了遠方,現(xiàn)在的它,只能卷縮閘門里,和兩岸的田野村莊相守著一份長久寧靜。 我徘徊在修河蒙蒙的稻田上,頭頂著萬物生靈,感覺“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的詩意。在河兩岸,玲瓏剔透的柿子和石榴守著農(nóng)人傍水的宅院,一派吉祥;河堤的另一邊,溝渠里正淌著修河來的水,田野里的冬小麥和油菜正綠著。我仿佛聽到了河流奔騰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于莊稼果樹的根莖葉和果實里。我想,那里流淌的該是修河的支流吧! 是的,我躺在大地的修河上,在困頓中把自己的生命分成千萬條支流,隱忍著傷口疼痛,在植物的身軀里重新站立起來。于是,我和修河一起,擁有了其他河流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選自《少年文藝》201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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